應向瑤臺(三)
辛茉領著程儉,登上了穿城過的渭水河畔,橫門橋的高處。 從此處遠眺,薄霧中聳然矗立著一幢五層的重樓,浮欄郁津、飛甍參差,正是折桂閣。 辛茉開門見山地問:“你覺得,現在的折桂閣如何?” 程儉想了想,篤定地說:“當得起天下第一文膽的美名?!?/br> 辛茉回首,聲音中隱約有驕傲:“然而在殿下未接手前,折桂閣不過是一處棄置的危樓而已?!?/br> 程儉躊躇片刻,還是問道:“她…為何選擇了折桂閣?” “你問錯了?!毙淋詳嗳坏胤裾J,“重開折桂閣,是殿下的背水一戰。殿下當初,根本就不敢想選擇?!?/br> 白衣少年默了默,似乎在斟酌接下來的說辭。程儉耐心地等待著他,只因他敏銳地察覺到,往事負荷在少年肩上的沉重。 伴著渭水激蕩礁石之聲,辛茉緩緩揭開了故事的序章:“康寧十一年,天子出塞行圍,和漠北的突騎施王廷會盟。那年,適逢蒼瞳山雪崩,大魏的軍馬場損失殆半,突騎施可汗趁機提出,可以良馬八千匹為聘,迎娶我朝固城長公主?!?/br> 聽至此處,程儉臉色一變,只覺得手腳比橋下奔涌的浮冰更涼。蒼瞳山雪崩,乃至軍馬場受損,他都是知道的,想不到還埋伏著北蠻人的后手么? 回憶起當時的兇險,辛茉敘述的嗓音壓低了一度:“對年僅十五歲的殿下來說,只有一個辦法能躲避災禍?!?/br> 程儉也想到了:“證明她比八千匹良馬更有價值?!?/br> 辛茉嚴肅地點了點頭:“殿下一收到消息,只帶了叁名侍衛,急行四百多公里,星夜奔赴塞外,向陛下跪諫自己重開折桂閣的構想。彼時,殿下羽翼未豐,雖然事先作了些準備,但根本沒有防到這次急變??峙戮瓦B殿下本人,都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br> 白衣少年平鋪直敘,用史官筆法,話語間卻勾勒出茫茫行圍草原的風聲鶴唳,令聽者不由得想為之抹一把冷汗。 “我…并不清楚殿下與陛下具體談了什么。事后聽侍衛說,行帳的油燈點了一宿。天亮時,殿下終于現身,當即快馬加鞭地趕回了上京。她本就體弱,一回來就病倒,高燒了好幾夜。不容易清醒過來,才安慰了甘羅第一句話:已經沒事了?!?/br> 程儉一時無言,內心還在消化這幕后故事的驚心動魄,更有一種隱隱的自責:她在宮廷中的處境,比他預想中艱難。 他沉聲開口道:“想必突騎施王廷,不會輕易放手?!?/br> “你猜對了。不止北蠻,哪怕在我朝的大臣里,也為此事爭吵不休。殿下的塞北之行,只是暫時穩住了陛下,防備他立刻做決斷。那之后,還有得一場惡戰…不提也罷。最終達成的是個妥協之策:大魏以公主年幼多病為由,保留婚約,暫緩一年出嫁。在這一年內,殿下要通過折桂閣,證明她在政治上的價值,以此換得退婚?!?/br> 程儉諷道:“實在精明?!?/br> 他方才憶起,元漱秋是因為退婚而出家入道的,時間正好對得上這個“一年之約”。 辛茉一口氣說完了許多話,放佛很不適應,轉身望向了湍急的河面,雙眸有些失神:“所以,殿下從頭至尾都沒有過退路。她邀請你來做她削弱世家的一把劍,你尚且有說‘不’的權利。殿下自己,何嘗不是被天子cao使的另一把劍呢?” 程儉隨他同去看那暗藏著魑魅魍魎的河水,苦笑著說:“我算是明白你為什么討厭我了?!?/br> 辛茉聞言,冷淡地斜了他一眼:“不止。若你只是回絕了殿下,我至多諷你一句凡眼不識真鳳面。但…你怎么敢放下那種瘋話?” “瘋話?” 辛茉一手拂落漢白玉欄桿上的堆雪:“殿下她…一向是清淡如水。自從她去了一趟蜀中,時不時便會獨自陷入沉思。你知道殿下,她行事果決,落子而無悔。我還是第一次見她那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樣?!?/br> 他不等程儉反應,接著說道:“這樣的殿下,有一日突然問我:‘辛茉,在你看來,我是不是不懂得人心?’” 程儉一怔,半晌,才啞聲確認:“殿下是這么說的?” 辛茉以寂然無聲作回答。 而程儉自己,無法想象出元漱秋問出這一問時,眼眸中暗涌的情緒。 她是昆侖山山頂冥頑不化的雪,是無風的詩幡,是日益凝固的玉碗琥珀。但她這片經年永凍的海,居然也會因為他沖動之下的一句話,放潮信生來,久久不退。 震蕩不已的余韻中,悔意來得零落而漫長。程儉錯開了視線:“我…無可辯白?!?/br> “無論你是當真如此認為,還是一時氣話,我都不管?!毙淋岳淙舯匦械溃骸叭羰且虼俗尩钕伦钥?、自累,你就是頭等可恨?!?/br> 他這兩句判詞,其實根本都不算重,因為程儉自己也是如此作想的。 她…的確不該為旁人的誅心之論而過得更辛苦。 程儉垂首,下定了決心,比任何一刻都清楚他想要如何做:“我會親自登門,向殿下道歉?!?/br> “那好?!毙淋悦鏌o表情地望向程儉身后,“擇日不如撞日,你既要負荊請罪,干脆就選在今天吧?!?/br> 等等,雖然他是下定了決心,但會不會太突然了? 一輛馬車風馳電掣地駛過橋面,險險在兩人面前停下。這副橫沖直撞的風格,不是甘羅又是誰? “哥,我可算找到你了…”甘羅嘴快說到一半,覺得辛茉身旁的那位郎君有幾分眼熟,定睛一看,頓時驚呼道:“程廚子?” 可嘆程儉日日洗手作羹湯,只在這個半大丫頭這里混了一個明顯不夠公正的評價。 辛茉對meimei嚴厲地交代:“你來得正好,把他綁了去步虛宮,給殿下磕頭謝罪?!?/br> 甘羅先是一拍大腿:“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這些臭男人就別爭風吃醋了。忽而,她瑩潤的葡萄眼骨碌碌轉了轉,算計地把程儉打量了一通:“綁他也行?!?/br> 程儉拿這兄妹二人沒法,只得自己撩了袍子,主動登上馬車:“我又不是什么朝廷要犯?!?/br> 辛茉看他的神情,卻實打實地與看朝廷要犯無異。 “坐穩扶好咯?!备柿_越過肩膀與程儉吩咐。只聽小丫頭中氣十足地長喝一聲,抬手一揚鞭子,那木頭搭的車廂,便如隨時將要散架一般,朝槐市的官道上顛簸著絕塵而去。 * 玉輦縱橫,金鞭絡繹,上京城中往來車馬如龍。 一輛懸了玉壺鈴的馬車,沿路灑下叮叮當當的鈴音,遠遠便向官道上的行人發出預警。 馬兒悶頭向前沖,趕車的水靈女娃卻下得了狠手。方揮舞一鞭,下一鞭又緊追著落下,生生把趕車趕出了萬夫莫開的氣魄。 程儉雙臂撐住車廂左右,勉力不從座位上跌落:“為何這么著急?” “大麻煩…找上門,我得…找人…去給…殿下撐腰…啊?!备柿_百忙之中回復他,一句整話顛簸得零零碎碎。 元漱秋有麻煩?程儉立刻跟著心焦起來。 馬車轉眼行至朱雀大道,這是通往宮城的主路,比巷道寬敞好走不少。程儉剛要放下一點心,卻察覺到車速明顯慢下,重新打起簾子:“怎么了?” 兩人不巧撞上了塞車。 正值寒婆生誕,車流與人流本就比平時密集,迎面還走來一支洋洋灑灑的游行隊伍,把甘羅的馬車夾擊在中間,進不成,退亦不成。 “要死…”甘羅伸出腦袋,往前后都探了探,不由得發出一聲哀嚎。 程儉當機立斷,從車廂內一躍而下,開始麻利地給馬車解套:“我騎馬繞行?!?/br> 甘羅有些不放心:“你認得路嗎?” 程儉即答:“去曬書宴時就記住了?!?/br> 語畢,他飛身上馬,袍角如獵獵展開的旌旗,揚聲朝甘羅喊道:“腰牌拿來!” 耀眼的日光下,程儉背光的身姿鋒利得足以斬棘。甘羅仰頭望著他,一時間竟被他的逼人氣勢所懾住。 “在、在這里!”她反應過來,慌忙解下腰間的吊墜,奮力向上一拋。 程儉一手持韁繩,另一手穩穩接住,軒然向甘羅一笑:“謝了!” 不該是笑的心情,但為了寬慰身邊人,他仍舊懂得苦中作樂。 回馬掉頭,他猛一夾馬腹,策馬沖出了人群。漸漸遠去的背影,無端讓甘羅想起芙蓉城內,程儉一身紅袍,自人群側目中颯沓而來。 嗯…相比曬書宴上那副心事重重的鬼樣子,還是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臉瞧著順眼些。 風聲在程儉耳畔呼嘯,吹得他心境清明,連日來壅塞不堪的雜念就此一掃而空。此刻,他只需要專注于一件事:他要及時趕到元漱秋身邊,他要向著她奔去。 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從前是他小看了她,她也小看了他。他自問有愚公一般的心志,誓要叫她為他回頭。 潔白的雪片不斷后撤,如億萬只飛蛾,引他撲向那點百轉千回的明亮。他懷著一腔孤勇,疾馳在心的雪道上,前路未定,是好是壞,他總要親自嘗過了再說。 上京城內,行人在風雪里走,風雪在人間游,回首對同伴晏晏笑語,鬢角眉梢,喜意上頭。駐足于路旁的戲社,婉轉唱腔慢悠悠盤旋,隱約唱的是: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 白騎少年來不及細聽,逆著滿城人潮,向那座種了一千棵桂花的宮殿歸去,宮殿的主人必定不懂得為他戴上嘉獎的花冠。但,哪又怎樣? 程儉心里反復念著:素商,元漱秋,公主殿下,你可千萬要平安無事。 宮門一扇扇為這一人一騎敞開,又一扇扇在他身后闔攏。 程儉一下馬,箭步沖進步虛宮,披風上的雪花抖落了一路。 廊下,高大的男子強硬拽住女子的手臂,后者聞聲而回眸,原來是元漱秋。 她的眼眶中醞釀著朦朧水霧,在看清程儉的一剎那,一滴淚,就這么滾落在了她手指的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