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49節
冕冠反射金光,旒珠蕩漾七彩。 袞服的袍袖被風鼓起,腰間佩飾輕擊,聲音清脆悅耳。肩扛的玄鳥浮現金輝,霎時變得鮮活,在光中振翅欲飛。 眾人仰望高處,不自覺屏住呼吸。 晉巫完成祝禱,同時捧起骨甲,高高向上拋出。 雕刻文字的甲片短暫滯空,似被透明的線牽引,組成不規則的圖案,同時落向地面。 落地的一瞬間,甲片邊緣震顫,許久方才靜止。 巫匍匐向前查看,得出占卜結果,表情變得激動,一起振臂高呼:“吉!” 聲音穿透呼嘯的冷風,震蕩開來,回響在眾人耳畔。 祭臺之上,林珩立于鼎前,依禮祭祀天地鬼神。 巫的聲音傳來,他完成最后一禮,抬頭仰望蒼穹,雙眼被陽光刺痛,臉上卻揚起笑容。 天命,國運。 事在人為。 袖擺振動,高處的身影回轉,正面祭臺下的大軍。 林珩抬起手臂,寶劍遙指向東。血線沿著劍身蜿蜒,至劍尖凝成血珠,緩慢墜向腳下,飛濺開一朵暗紅。 “楚,晉之仇敵?!?/br> “言無狀,行不義,狂妄無禮?!?/br> “先蔑晉室,又襲晉土,肆意猖狂,令人發指?!?/br> “今集結大軍,東出臨桓,討不義,伐楚!” 冷風掠過,撕扯戰旗,獵獵作響。 林立的旗幟下,甲士以戈矛頓地,厚重的刀背敲擊盾牌,聲音由雜亂變得整齊,最終連成一片,山呼海嘯一般。 “伐楚!” 數萬人齊聲吶喊,聲音響徹云霄,震動蒼茫大地。 鼓聲又起,融合號角聲,奏響戰爭的旋律。 林珩步下祭臺,登上玄車,號令全軍開拔:“東出!” 車輪滾滾,留下并排轍痕。 戰車魚尾雁行,中途分成不同陣列,在戰旗的調度下歸入三軍。 新軍以騎兵為主,機動性更強,一路護衛國君前行,馬蹄聲猶如奔雷。 步甲全副武裝,戈矛如林,氣勢驚人。甲胄反射烏光,背負的盾牌凸起獸紋,猙獰可怖,望之遍體生寒。 甲士身后是大量軍仆。他們專司護衛輜重,行進間分成兩列,豎起銅墻鐵壁,保護高高隆起的大車。 車輛分為不同規格,大部分由騾馬牽引,奴隸在車旁推動。由蒙布下的形狀以及車轍印推斷,車上主要裝載糧食和帳篷。 另有部分車輛出奇大,車板增寬加長,厚度是普通車輛的兩倍。車輪高過人的頭頂,蒙布遮擋下凸起一座座小山,需要強壯的雄鹿和青牛才能拖動。 青牛是晉地飼養,雄鹿則來自蘄國。 得知林珩要借鹿,蘄君樂得合不攏嘴,連夜調動國內,挑選最強壯的鹿送入肅州。一同送來的還有馴鹿的奴隸,個頭不高,身板卻相當厚實,四肢粗壯無比,力氣大得驚人。 這些大車上裝載的全是兵械,野戰攻城都能發揮效力。 最值得一提的是,大軍列裝鐵器,大型兵械也用鐵和銅鑄造,威力成倍增強,勢必在接下來的大戰中震驚諸國。 軍中跟隨數百工匠,半數是大匠。都是從工坊抽調,各個有膂力,必要時也能戰場廝殺,戰斗力不亞于軍仆。 扈從軍行在隊伍最后。 他們的組成頗為復雜,既有內附的羌夷,也有投奔村莊的野人。 在出征之前,軍中主簿為他們造冊,告知戰場立功就能得賞賜。若戰死沙場,有這份名冊在,賞賜可歸家人。 “爾等不能得爵,可憑首級得谷絹、牲畜和錢。斬首十級以上者賞屋舍,分田地?!?/br> 聽完主簿的話,扈從軍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愣在當場。 他們壓根不認為被區別對待,更無絲毫不滿,反而滿心驚喜。仿佛天上掉餡餅,正好砸到自己頭頂,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 殺敵就有糧食、絹帛,能分牲畜和房屋,還能得田地。這般豐厚的賞賜,他們做夢都不敢想。 至于不能封爵,在他們眼中理所當然。 天子分封四百年,歷數各個諸侯國,無一例外,唯氏族能襲爵,連國人都不行。 晉國變法恩及國人和庶人,已是前所未有,開創先河。他們連庶人都不是,更應該腳踏實地,而非白日做夢。 退一萬步,他們投身晉國,代代融入,自己不成還有兒子,兒子之下還有孫子,子孫后代在此繁衍,終有一日能改換門庭,真真正正成為晉人! 懷抱著美好的愿景,扈從軍全體斗志昂揚,恨不能立即奔赴戰場與楚軍展開廝殺。 大軍開拔時,國太夫人走出晉侯宮,再一次登上城頭。 站在女墻后,目送大軍遠去,久遠的一幕重現腦海。 時光的大門突然開啟,玄車上的背影與記憶中重合,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千軍萬馬如臂指使,以霸道之姿縱橫天下。 “烈公后繼有人?!眹蛉说驼Z一聲,單手覆上城墻的土磚,掌心一片冰涼,印上粗糲的紋路。 冷風卷過城頭,鼓振她的袖擺。 纏繞在腰間的絹帶隨風飄起,帶上鑲嵌的彩寶和珍珠浮現光華。 高髻上的金簪反射陽光,臥虎瞳孔中的寶石熠熠生輝,流光溢彩。 林樂隨國太夫人一同登上城墻,目送大軍行遠,震撼揮之不去。一時間心潮澎湃,柔美的臉龐泛起潮紅。 國太夫人收回思緒,側頭看到她的模樣,發出一聲輕笑。 “大母,樂失態?!绷謽酚行┬唪?。 “無妨,我當年送烈公出征也是這般?!眹蛉藸科鹆謽返氖?,繼續看向遠去的大軍,聲音溫和,眼中蘊含歲月沉淀的智慧,“你年少,這次不能成行。但你有封爵,終有一日要履行責任,走上晉人的戰場?!?/br> 說到這里,國太夫人轉過頭,目光鎖定林樂,沉聲道:“你的姐妹能在后宅嬉戲,你不行。別的宗室女喜好風花雪月,你要掌握的卻是軍政。你要追隨君侯腳步,能仿效的只有公子原,直至超過他。阿樂,能做到嗎?” “我能?!绷謽酚昧c頭,目光堅定,沒有半分遲疑。 “光說不行,必須做到?!眹蛉擞挚聪蜻h處,已見不到玄車的影子,只有綿延的黑色大軍以及飄揚在風中的旗幟,縱貫廣闊平原。 “遵大母教誨?!绷謽氛懑B手,態度無比認真。 “好孩子?!眹蛉藫徇^林樂的發頂,又一次牽起她的手,帶著她一起走下城頭,“你的路注定不易,卻是多少宗室女夢寐以求。君上愛護你,你的母族也得用,但這些都是外力,今后能走到多遠,仍要靠你自己?!?/br> 兩人一路前行,話音落在身后。 林樂認真思量,仔細咀嚼國太夫人話中的每一個字,心中有所得,目光湛亮,志向愈發堅定。 “樂定牢記大母教誨,必不負君上期待!” 當日,晉國大軍開拔,浩浩蕩蕩開赴臨桓城。 同一時間,楚國也集結數萬軍隊,由楚項親自指揮,開往與晉國相鄰的壽申城。 楚軍行軍途中,一封楚項的親筆信飛送齊國,送至公子弼面前。 彼時,公子弼剛下朝會,正同齊相商議上京傳回的情報。 侍人引楚使入殿,后者手中捧著木盒,盒蓋有銅鎖把守,形為睚眥,唯有楚侯能用。 楚使入殿后,公子弼與齊相便停止交談。 前者道明來意,恭敬送上書信。公子弼親手打開木盒,取出里面的竹簡。 “我國君上言,晉越有盟,晉發兵數萬,越屯兵于邊,戰必大。楚戰兩國,恐曠日持久。四國各踞一方,天下勢穩。如晉越強大,楚落下風,上京日漸衰敗,齊如何獨善其身?” 公子弼沒有立刻出言,而是捧著竹簡細讀,認真衡量利弊。 他明白楚項的用意,也聽到些許風聲,得知晉國有鐵,又有越國相助,此戰對楚不利。 齊楚有歷城之盟,如今楚國遞送國書,于情于理他都不該坐視不理。 何況晉侯野心勃勃,楚國若敗,晉人的兵鋒會指向誰? 應該不會是越國。 “唇亡齒寒?!?/br> 思及此,公子弼目光微沉,利落合攏竹簡,已然有了決斷。 第一百九十三章 公子弼心有決策,卻未表現于外。 他放下竹簡,看向對面的楚使,正色道:“事關重大,非一夕能決。君暫去歇息,待明日宣于朝會,氏族共議再予回答?!?/br> 軍情如火,刻不容緩。 楚使擔憂戰事,心中萬分焦急,卻不能明言催促。 公子弼明擺著拖延,給出的理由卻無可挑剔,完全合情合理。 萬般無奈之下,楚使只能壓下心頭焦躁,聽從對方的安排,暫離齊侯宮,下榻城中驛坊。 殿門開啟又關閉,腳步聲逐漸遠去。 齊相匡斌目送楚使離開,視線移回上方,見公子弼又拿起竹簡,心中有所猜測,遂道:“出兵與否,公子可有決斷?” “楚人狡詐,但有一事沒說錯,晉侯野心勃勃,有問鼎之心。償其大欲,必征戰四方,殺伐不斷。今楚晉爭鋒,萬乘相抵,刀鋒匹敵,初戰至關重要。不能勝必士氣大跌,久戰不利,乃至引發國內動蕩?!惫渝龇畔轮窈?,指尖擦過落在末尾的印章,扭曲的獸紋環繞楚字,象征一國之君。 “公子有意出兵?”雖是疑問的語氣,齊相心中已有答案。 戰鼓尚未敲響,態勢已然明朗。 晉楚相爭,若是兩敗俱傷,則對齊大為有利。但晉有了鐵器,且有越國相助,形勢對楚不利,他所期望的局面很難實現。 一旦楚國落敗,楚項不可能全身而退。楚國國力受創,必會傷筋動骨。 屆時越霸南境,晉霸西境,兩國聯合,天下誰人能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