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18節
宮殿上方掠過黑影,一只信鳥從天而降,熟門熟路地飛入大殿,落到屏風旁的木架上。 楚煜剛剛送走令尹,正翻開一卷竹簡,耳畔傳來鳥鳴,回首就瞧見木架上的信鳥。 信鳥收攏翅膀,腿上綁著一只木管。 楚煜抬起手,信鳥立刻飛向他的掌心,討好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木管上有刻印,是象征晉室的玄鳥。 楚煜劃開管口的蠟封,從里面取出一張絹,展開之后,一行字闖入眼簾:月末出兵,不日至西南,望與君侯爐城相見。 第一百六十七章 驕陽如火,赫赫炎炎。 高溫扭曲光線,大地在烈日下炙烤,河流水位下降,水洼陸續被蒸干,現出龜裂的地面。 一陣沙風掀起,奔雷聲由遠及近,數騎護衛一輛馬車向上京城飛馳而去。 騎士身著皮甲,背負硬弓,腰間勒三圈皮繩,繩下懸掛一柄短劍。觀其衣履武器,分明是蔡國甲士。 馬車行在隊伍中段,車前有三馬牽引,象征車中人的身份。車廂樸實無華,沒有雕刻花紋,也不見氏族圖騰。車廂兩側插有旗幟,遇熱風席卷,旗面獵獵作響,撕扯開鹿形花紋。 隊伍闖過熱風,一路疾行,中途不作歇息,于午后時分抵達上京城。 夏日里火傘高張,接近一天中最熱的時段,道路上少見行人,守城門的甲士都是無精打采,撐著長矛站立,樣子懶洋洋,有兩人還不停打著哈欠。 隊伍來到城下,騎士拽住韁繩,戰馬發出嘶鳴,終于引來守城甲士的注意。 一名甲士走上前,例行公事橫起長矛,聲音有氣無力:“入城需查驗身份?!?/br> 聲音尚未落下,車廂門從內推開,車內探出一只手,遞給騎士一枚金印,還有一片雕刻巫文的骨甲。 “蔡大夫盧成與蔡巫抵上京,迎先君歸國?!?/br> 騎士打馬走上前,向甲士展示金印和骨甲。 得知車內有巫,甲士頓時肅然起敬,再沒有漠然置之。 甲長親自翻看金印和骨甲,確認車內人的身份,沒有多加盤查,當即予以放行。 “入城?!?/br> 騎士送回金印和骨甲,調轉馬頭揚鞭先行。 車奴揮動韁繩,馬車緩慢駛過城門,輪軸轉動發出聲響,車輪壓過地面,留下并排轍痕。 車廂門關閉,車窗半開,因窗扇向下遮擋光線,從車內能看清車外,外邊的人卻很難看清車內情形。 想到車中有巫,甲士下意識讓出距離,全部退至城門兩側,方便馬車通行。 盧成坐在車窗旁,看到甲士的表現,回首面對同車的蔡巫,道:“幸有巫同行?!?/br> 蔡巫年近古稀,身體依舊硬朗。 他上身穿著短袍,腰間纏繞一條獸皮裙,用皮帶系緊。足上無履,頭上未梳髻,灰白的發披散在肩后,僅在額前勒一條皮繩,繩上串連數枚形狀不一的骨片,既有獸骨也有鳥骨,還有一片魚骨。 聽到盧成的話,蔡巫半睜開眼,臉上滿是溝壑,一雙眼卻分外明亮,似能看透人心。 “分內之事,君不必多言?!?/br> 他的語氣十分生硬,盧成卻毫不介意,繼續抬眼看向車外。 城中十分冷清,路上行人寥寥無幾,車馬偶爾駛過,顯得行色匆匆。本該熱鬧的商坊變得蕭條,大多商鋪門可羅雀。 上京正在衰敗,日暮西山,百業蕭條,如垂暮之年的老人。 相比之下,諸侯國正如日中天。以晉為代表的強國施行變法,諸多變革方興未艾,能預見國運昌隆,注定一日千里。 馬車穿城而過,真實的上京城映入眼簾。 看到的越多,盧成感觸越深,回想在晉國時所見,不免發出嘆息:“大勢所驅,不能阻也?!?/br> 隊伍先過城民坊,又過貴族坊,穿過一條青石鋪設的寬道,抵達天子所在的王宮。 王宮座落在城池北面,占地頗廣。宮墻高過三米,墻內建筑金碧輝煌,兼有箭樓和瞭望塔,可謂城中之城。 馬車停在宮門前,一名虎賁上前詢問,得知來者身份。 “蔡大夫盧成,攜國書求見天子?!?/br> 盧成站定在車前,手中捧著一只木盒,盒中是蓋有國君印章的奏疏。 奏疏是蔡歡親筆所寫,開頭兩行問候天子,態度還算客氣。另起一行風云突變,字句如同刀劍,質問蔡侯的死因,懷疑上京包庇兇手。 蔡歡寫下這封奏疏時,盧成就在一旁,清楚記得她筆下每一個字。 可以想見,天子觀后定會暴怒,必然火冒三丈。 一般人知曉國書內容,多會擔憂天子暴怒,心生膽怯不敢出使。盧成卻反其道而行,主動向蔡歡請纓,有意和蔡巫同赴上京。 “晉侯遇刺一事尚未查清,先君突然吞金而亡,天子必定焦頭爛額。除非喪失理智,否則不會斬殺使臣?!?/br> 蔡侯曾言之鑿鑿要殺林珩的是天子,刺客實為上京所派。林珩將他送入上京城,交給天子審問,結果案件沒查清,蔡侯就死得不明不白。 自戕也好,遇害也罷,天子的嫌疑注定洗不清。 這個關頭蔡國來人,為的是迎回蔡侯尸身,除非天子昏了頭,否則絕不會動盧成一根毫毛。就算天子被怒火燒毀理智,執政也會竭力勸阻。不然地話,上京必會權威散盡,被天下諸侯所惡。 盧成表明來意,站定在宮門外,等著虎賁向內稟報。 蔡巫安坐在車內,始終沒有露面。車廂內靜悄悄,若非窗口現出人影,壓根想不到車中還有人。 等候的時間格外漫長。 盧成站在陽光下,臉頰冒出油汗,漸覺熱不可耐。 就在他將要無法忍受時,一名侍人小跑出現,相隔宮門見禮,道:“天子言今日不便,君先往驛坊?!?/br> 天子避而不見在盧成意料之中,他絲毫不感到意外。 他沒有強求之意,從善如流登上馬車,由一名宮奴引路去往使臣下榻的館舍。 數月前小覲,諸侯國使臣齊聚上京,驛坊內人來人往,館舍前車馬駢闐,顯得熱鬧非凡。 現如今人去樓空,一座座屋舍前銅鎖把門,除了守門的奴仆難見人影,很是寂寥冷清。 蔡國的館舍位于長街盡頭,與鄭國館舍相鄰。 如今館舍仍在,鄭國卻已灰飛煙滅,館舍前的木柱被移走,留下一個空蕩蕩的圓坑,尚未被土填埋。 “使君請移步?!?/br> 馬車進入驛坊,早有奴仆去稟報主事。 后者急匆匆趕來,腳步有些凌亂,一邊向前跑一邊按住頭上的布帽,生怕來得遲了得罪人。由于跑得太急,臉和脖頸冒出一層熱汗。 若是小國使臣,主事不會如此。問清來的是蔡國大夫,他立刻不敢怠慢。 蔡國如今是女子主政,傳聞依附晉國,唯晉侯馬首是瞻。得罪蔡國有可能引來晉國不喜,實在得不償失。 懷抱著這種念頭,主事一路小跑來到館舍,喘息未定就笑呵呵走上前,疊手問候盧成:“使君安?!?/br> 為能結個善緣,他親手打開銅鎖,引盧成一行進入門內。 “稍待?!北R成叫住主事,在原地等候蔡巫下車。 主事扭頭看過去,見到走出車廂的老者,認出他的身份,登時肅然神情,態度愈發恭敬。 “勞煩引路?!北R成的態度十分客氣。 “使君請?!敝魇虏桓以贃|想西想,推開館舍大門,老老實實在前帶路。 盧成一行人隨他穿過前院,很快來到館舍大廳。 建筑內布局規整,影壁后是黃土鋪設的庭院。庭院前方直連回廊,回廊纏抱大廳,大廳兩旁有廂房對立,足夠安排所有人住下。 “稍后會送上食水。如有旁的需要,使君盡可吩咐?!敝魇陆衼韮擅?,交給盧成和蔡巫差遣。 詢問過巫的意見,盧成留下兩人,卻不許他們靠近廂房,有需要自有隨行的家仆帶話。 主事看在眼里,并未多作置喙。 一切安排好,他沒有在館舍久留,識趣地告辭離開。 甲士們各去歇息,盧成和蔡巫先后走進廂房。 窗戶敞開,房門緊閉。 兩名奴仆被遣到遠處,即使拉長脖子也難知室內情形。 “王城現狀需告知君上?!?/br> 進入廂房后,盧成打開隨身的木箱,取出獸皮和筆,飛速寫下一封信。 箱旁還有一只鳥籠,掀開蒙布,籠中棲息一只灰羽信鳥,源于晉侯相贈,方便傳遞消息。 短信寫成后,盧成打開鳥籠,將獸皮綁在鳥腿上。 他提步走到窗前,向守在門外的家仆示意。后者引開館舍的奴仆,他才放飛信鳥。 信鳥振翅鼓翼,乘著熱風飛出城外,越過蔓蔓荒野,在烈日下向西飛去。 彼時,晉國大軍集結完畢,在號角聲中出城,浩浩蕩蕩出征西南。 隊伍中旗幟林立,國君的玄鳥旗在先,氏族旗幟追隨在后,兇獸猛禽盤踞旗上,兇悍猙獰。 隊伍行進時,騎兵在先,戰車居中,步甲在后。 步甲后跟隨數百輛大車,由駑馬牽引,軍仆在車旁護衛。車板上堆滿輜重,在蒙布下高高隆起,遠望仿佛一座座小山,在地面蜿蜒成一條長龍。 騎兵策馬奔馳,在馬背吹響號角,聲音蒼涼雄渾,隨風傳遍荒野。 伴隨著隊伍前行,號角聲持續不斷,鼓聲被留在身后,隨肅州城一并越來越遠。 玄車一馬當先,林珩站在車上,袍袖被風鼓起,腰間玉環浮現白光。 在他身后,氏族的戰車分左右行進,田齊自成一行,代表他的身份。 出城之后,隊伍不斷提高速度,比預期提前半日到達邊境。 邊城外,后、蘄、朱、曹等國的軍隊先一步抵達,各自扎下營盤,等待晉侯和公子齊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