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6節
熊羆跳下戰車,沖向包圍圈中的鵠起。他中途彎腰撈起折斷的長戟,單臂平舉投擲向前。 破風聲呼嘯而至,長戟穿透戰馬的脖頸,馬上的鵠起措手不及,當場摔落馬背。 落地的一瞬間,他在地面快速翻滾,驚險避開越甲的攻擊,還趁隙奪過一桿長矛,單膝跪地橫掃,蕩開周圍的越人。 包圍圈中,楚人接連掉落馬下,變得所剩無幾。 鵠起孤軍奮戰,接連擊殺數人,全身浴血仿佛一尊殺神。 多名越甲倒在他腳下,他全身受創十余處,一手拄著長矛,另一手握緊鐵劍,劍尖指向傘車上的公子煜,咧開嘴,現出被血染紅的牙齒。 “公子煜,吾乃鵠起,鵠氏之人。敢同吾一戰?!” “鵠氏善戰,世為楚國中軍將,為楚立下汗馬功勞?!眰丬囻傁蚯?,楚煜站在車上,看向接近強弩之末的鵠起,沉聲道,“鵠氏叛越,設計殺越威公。越室有訓,屠盡鵠氏,不留一人?!?/br> “叛越?簡直笑話!”鵠起哈哈大笑,聲音喑啞,嘴角滑過血痕,“昔楚、越分國,鵠氏擇明主,何過之有?” “擇主無過,但獻計楚侯,以結盟設陷阱誘殺威公,殺世子、公子及越氏族近百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背鲜栈嘏鍎?,拿起掛在戰車上的強弓,拉滿弓弦,鋒利的箭矢對準勉強站立的鵠起,“凡越室之人,遇鵠氏必殺之。有朝一日攻破紀州,必屠鵠氏全族,焚其家,毀其宗廟,雞犬不留!” 話音落地,公子煜松開手,箭矢如流星飛出。 鵠起試圖躲閃,奈何身體不聽使喚,四肢遲遲無法移動。陡然間胸口一涼,他低頭看去,黑色的箭矢已沒入胸腔,只余箭尾輕輕顫動。 箭頭穿過背心,血順著箭身滴落,連成一線砸向地面。血洼很快被雨水沖刷稀釋,殘留的暗紅浸入泥土之中。 鵠起感覺不到痛,知覺變得麻木。 他再也握不牢武器,長矛和鐵劍先后脫手,高大的身軀向后仰倒,重重摔在血水之中。 天地間驟然變得安靜。 他仰面倒在地上,冰冷的雨水持續落下,沖刷失去光彩的眼球。 越甲向兩側分散,傘車駛得更近。 金輝籠罩下,越國公子一身殷紅,濃重恍如血色,刺痛他的雙眼。 “斬下首級,尸體拋入河中?!?/br> 楚煜的聲音傳來,敲打他的耳鼓。 聲音落地,他的發髻被抓住,森冷的刀鋒逼近脖頸。 “不出預料,楚人入甕。公子弦入楚之日,就是齊楚交鋒之時?!?/br> 入甕? 何意? 鵠起的意識愈發模糊,黑暗來臨前的一刻,他腦中似有靈光閃過,來不及抓住就被湮滅,問題永無答案。 熊羆親自cao刀斬下鵠起的首級,送至公子煜車前。楚人的尸體收斂到一起,一具接一具投入水中。 這一幕何其熟悉,同楚人襲殺暗甲一般無二。 “祭!” 洛水穿過平原,下游分出支流,向南流入越地。 楚煜提起鵠起的頭顱,面向河面念誦祭詞。 血線滑入他的掌心,他以手指蘸取擦過額前,留下醒目的殷紅。 “敵首,祭鬼神!” 越楚同源,兩國習俗頗為相近。楚國宗室有巫的血脈,越國亦然。 公子煜身為越侯的嫡子,自幼學習巫言,越巫不在身邊,他一樣能主持祭祀。 雨水連綿不斷,沖刷佇立在河畔的越甲。 祭詞念誦完畢,鵠起的首級被投入河中,短暫蕩起波紋。 受到血腥味吸引,水底浮現暗影,是潛伏在水下的鼉。 起初只有零星幾條,很快數量增多,一條接一條浮出水面,張開血盆大口,撕咬投入水中的尸體。 爭搶過程中,河面飛濺起大量水花,沸騰一般。 楚煜凝視水面,望見楚人的尸體沉入水下,雙手交疊祭拜天地,旋即轉身登上傘車。 行走時遇風掠過,袍袖鼓振,刺目的紅如火焰焚燒,無比熾烈,卻也極端冰冷。 “出發?!?/br> 楚煜一聲令下,越甲再度啟程。 為能盡快趕回國內,隊伍日夜兼程,加速行出晉國邊境,向越地飛馳而去。 大雨持續數日,籠罩位于平原腹地的肅州城。 雨霧朦朧,雄偉的城池披覆水簾,增添一抹別樣色彩。 城內的巫輪番登上高處,日夜仰望天空。見雨云遲遲不散,幾人眺望北方,眉心深鎖,愁容不展。 “大雨不歇,天災將至?!?/br> 晉侯宮內,國太夫人也為天災擔憂。 數日來的大雨喚醒她的記憶。 三十年前,同樣是春夏之交,暴雨引發洪水,糧食幾近絕收,瘟疫隨之而來。戎人趁機大舉南下,犬戎各部屢屢襲擾晉邊,給晉國造成不小的麻煩和損失。 “遇天災,戎必生亂,需早作提防。 “大母放心,我已有安排?!绷昼袷熳x史書,自然不會粗心大意。 “善?!敝獣粤昼竦男惺伦黠L,國太夫人放下心來,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我將啟程前往豐地,諸國使臣同行。肅州城托于大母,請大母助我?!绷昼裼H自注滿茶盞,送至國太夫人面前。 兩人都十分清楚,他話中所言不僅是朝政。 不出意外地話,他將于盟會之上宣讀天子旨意,召諸侯出兵,揮師蜀地助田齊奪回權柄。他不在國內的這段時間,要穩定朝堂,切實執行諸項法令,國太夫人的坐鎮必不可少。 “君侯放心?!眹蛉藳]有推拒,直接答應下來。 她猜出林珩的意圖,料定變法會遇見阻力。 氏族表面上順服,私底下未必沒有別的心思。為減輕林珩的負擔,她樂意出面助他一臂之力。 “謝大母?!?/br> “君侯歸國時的誓言,如今可還記得?”國太夫人輕點桌面,想到林珩說服自己時拿出的輿圖,“日后我會烈公,總該讓他知曉,兒雖不肖,孫卻能扛鼎?!?/br> “珩既立誓,必然踐行?!?/br> “我信君侯,盼能早日親見?!?/br> “定不負大母期望?!?/br> 林珩再立誓言,正身端坐屏風前,玉冠垂下長纓,末端鑲嵌的彩寶覆于肩頭,同刺繡的玄鳥相映成輝,異常耀眼奪目。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林珩走出南殿時,雨勢突然減小,瓢潑雨簾分割成線,絲絲縷縷隨風飄飛,垂掛在屋檐之下。 烏云發生變化,厚重的云層出現縫隙,明光透出裂縫射向大地,落在臺階前,照出一片亮色。 雕刻的兇獸籠罩在光中,雨珠嵌入眼窩,晶瑩剔透,浮動炫目的彩光。 光芒匯聚處,雨水告一段落,天空短暫放晴。 一線之隔,云層依舊密集,雨珠簌簌墜落,似簾幕圍攏日光,形成一幕奇景。 林珩對侍人擺手,親自打起雨傘走下臺階,信步踏上宮道。 前一刻踏雨而行,耳邊盡是雨珠敲打傘面的噼啪聲,下一刻便走入光下,垂掛在傘緣的水線斷斷續續,牽連成凌亂的珠串,接連墜落在腳下,蜿蜒過青石鋪設的宮道。 他放慢腳步,感受迎面襲來的涼風,袖擺隨風鼓起,頭腦愈發明澈。 馬桂跟在他身后,時而抬眸看向他的背影,能察覺到林珩的心情很不錯,甚于朝會之時。 莫非是國太夫人說了什么? 馬桂不得而知。 他心中存在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他習慣多做少言,林珩不主動開口,他從不會逾矩。 在林珩身邊時,他比馬塘更加沉默。 一行人穿過宮道來至廊下,林珩收起雨傘,遞給身旁的侍人。 許放從對面走來,見到林珩立刻加快腳步。 距離拉近,能感受到迎面襲來的潮氣,他顯然剛從宮外歸來,衣擺和肩膀帶著水漬,發髻也被雨打濕。額角和領口覆蓋水痕,未知是雨還是汗水,亦或是兩者都有。 “君上?!痹S放近前后疊手行禮,手捧一封秘信,是從嶺州城送回。 “放翁自宮外來?”林珩看著他,眼底浮現少許疑惑。 “嶺州送來秘信,請君上過目?!比硕嘌垭s,許放沒有宣之于口,直接遞上攥在手中的絹。 絹極薄,上面的字跡浸水,部分筆畫變得模糊,好在能夠辨認。 林珩沒有停在廊下,而是一邊展開絹布一邊邁步向前。許放和馬桂等人跟在他身后,主動保持兩步距離。 絹展開有兩個巴掌大小,寥寥數行字,內容不算長,傳遞的消息卻是觸目驚心。 “嶺州大雨數日,淹鄉邑,民入城池?!?/br> “犬戎有異動,多部侵北荒之地,邊民與戰,各有死傷?!?/br> “公子原入蔡,兵臨青州城。蔡侯閉城不出,陶榮未見現身,消息斷絕?!?/br> “蔡地旱,有天災之兆?!?/br> 信是壬章親筆所寫,用詞簡練,三言兩語闡明他掌握的情報。 凝視絹上的文字,林珩神情肅然。 途經回廊拐角,他忽然頓住腳步。短暫思量片刻,他折疊起秘信牢牢攥入掌心,快速向正殿行去,步履如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