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48節
領隊大手一揮,楚人迅速集結,帶著公子弦和門客找到藏匿的戰馬,陸續飛身上馬,向東南方向疾馳而去。 他們離開不久,河畔響起狼嚎聲,幽幽綠光在黑暗中閃爍,忽明忽滅。 天空中掠過暗影,夜梟展開翅膀,悄無聲息綴上楚人的隊伍,自始至終沒有被發現。 狼群圍繞掩埋的血痕,仰頭發出嚎叫。 叫聲中,幾名身著短袍,背負弓弩,腰間懸著長劍的男子快步走來。其中一人靠近時,狼群竟未發動襲擊,而是主動讓開。 “是這里?!币幻凶訂蜗ザ坠?,撥開一層浮土,發現掩埋的血跡。他移近火把,火光照亮地面,也照出他臉上的舊疤。 “不出意外,就是這伙楚人?!绷硪蝗苏f道。 “走,回去復命?!崩钦酒鹕?,曲起手指抵在唇邊,以哨音召集狼群聚集,準備原路返回。 幾人沒有騎馬,和狼群一同奔跑,速度半點不慢。 待腳步聲遠去,火光徹底消失不見,藏在河中的暗影才緩慢浮起。 一條又一條鼉在水面聚集,撕扯分食死去的馬,爭搶間水波翻滾,好似沸騰一般。 沿河道逆流而上,一處開闊的淺灘,戰斗剛剛結束。 數十具尸體歪七扭八倒在地上,身上的衣履和武器無不表明他們就是公子弦和門客苦候不至的暗甲。 之所以沒有出現,非是記錯時間,也不是背信棄義,而是喪命晉騎之手,無一生還。 智陵單手挽住韁繩,另一只手斜持長矛。鮮紅的血滑過矛身,順著矛尖流淌,一滴接一滴滾落在地。 “清點人數?!?/br> “諾?!?/br> 幾名騎士翻身下馬,認真清點暗甲數量,核對散落的兵器。 確定沒有漏網之魚,暗甲的尸體被拋入河中,武器則被帶走,熔鑄之后可以再用。 “回城?!?/br> 戰場清理完畢,智陵率先調轉馬頭,數十騎追隨在后,踏著月光奔向肅州城。 騎士們一路疾行,抵達城門前,天已經是蒙蒙亮。 城頭豎起旗幟,玄鳥在晨光下振翅,浮現耀眼的金光。 祭祀已畢,從今日起,肅州城恢復宵禁。智陵一行人入城時,正遇到軍仆策馬馳過長街,前往各坊傳達新的章程。 天色大亮,城東傳出陣陣馬蹄聲。雕刻圖騰的馬車一輛接一輛行過,陸續駛向晉侯宮,奔赴今日的朝會。 宮門前,先到的氏族走下馬車,簡短寒暄兩句,聯袂走入宮門。 晨光灑落宮道,流淌過丹陛,為恢弘的建筑覆上一層金色。 光芒投入寢宮,鋪開扇形光斑,末端延伸至屏風前。 屏風背后,林珩尚未換上袞服,而是袖手立在榻前,看著斜靠在榻上,長發披肩領口松散的越國公子,眉心擰出川字。 “同君侯秉燭夜談,受益匪淺?!背蠁问謸沃^,懶洋洋打了個哈欠,活似一只狐貍。 林珩回憶昨夜,兩人言及諸多,囊括軍、政、商及天下局勢。談至興起難免忘卻時間,臨近天明才短暫歇息。 楚煜沒有離宮,首次宿在晉侯宮正殿。 兩人正式定下婚盟,這不算出格,而是理所應當。 看著眼前的楚煜,不免想起上京時的那次誤闖。林珩陷入沉默,許久沒有出聲。 “君侯,我今日歸國?!背鲜諗n領口從榻上起身。長袍下擺垂落,烏發覆在肩后,似瀑布流淌。 “今日暫罷朝會,我送公子出城?!绷昼袷栈厮季w,當即召侍人傳旨。 “君侯為我罷朝?”此舉出乎預料,楚煜眼底閃過驚訝。 “禮儀所在?!绷昼窕氐?。 楚煜凝視林珩,緩慢翹起嘴角:“君侯盛意,煜定銘記在心?!?/br> 說話間,眼尾染上淺紅,秾麗無雙。聲音含笑,仿佛浸染春意,勾魂攝魄。 第一百零九章 “君上下旨,今日不朝?!?/br> 侍人站定在大殿門前,待上朝的氏族齊聚,當眾宣讀國君旨意。 群臣始料未及,皆是大吃一驚。 “罷朝?” “君上登位至今,此乃首次?”鹿敏沉吟道。 “自君上主持朝政,焚膏繼晷,夜以繼日,不曾有一日懈怠。今日突然不朝,事先沒有任何預兆,著實意想不到?!辟嚢自谝慌猿雎?,手里抱著一枚笏板。笏板背面擠滿文字,專為今日朝會準備,可惜未能用上。 “未知是何因由?”呂勇滿心疑惑,不自覺問出口。 “不知?!辟嚢讚u搖頭。 同為新氏族的家主們走在一處,沿途議論紛紛,都在猜測今日罷朝的原因。直至走出宮門,眾人仍是莫衷一是,沒能得出結論。 無獨有偶,勛舊也在討論此事。 智淵和陶裕并肩而行,兩人壓低聲音語速飛快。智弘和陶賢相隔不到兩步,也僅能捕捉到只言片語,大部分聽不真切。 “昨日與令尹子非共飲,其言公子煜今日歸國,同君上旨意或有關系?!?/br> “晉越兩結婚盟,于情于理,事情倒也說得通?!?/br> “聽聞越侯身體不好,越國宗室不安穩,公子煜才會著急歸國?!?/br> “真真假假,靜觀其變?!?/br>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竟是猜得八九不離十。 雍楹和田嬰也在談論此事,多方面考量,結論和前者相差無幾。 費毅則是一路保持沉默,沒有參與其中。戰功授田尚未全部定下,他始終懷揣著心事。難料奏疏章程是否能得君上青睞,若要再改,不知該從何處下手。 來至宮道盡頭,群臣走出宮門,迎面遇到高冠緋袍的令尹子非,紛紛停下腳步。知其來迎公子煜,新氏族面露恍然,勛舊愈發篤定心中猜測。 “君上罷朝果然是為公子煜?!?/br> 雙方寒暄幾句,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各有思量。 晉國氏族關系林珩罷朝,越國令尹則被來時所見占據心神。 婚盟祭祀已經結束,仰賴增擴的商市,城內仍是人潮涌動,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令尹的馬車一路行來,先后遇到數支入城的隊伍,既有大大小小的商隊,也有打出旗幟的小國使臣。 晉侯滅鄭之后派出行人,廣邀諸國豐地會盟。會盟日期愈近,這些使臣來意為何,實是不言而喻。 “晉侯當世豪杰,有霸道之治?!?/br> 令尹一邊同晉國氏族寒暄,一邊腦筋飛轉,想到婚盟背后的利益,不得不感嘆越侯高瞻遠矚,公子煜穎悟絕輪。 “令尹今日啟程?”智淵站在馬車前,笑著說道。 “正是?!绷钜o出肯定回答,坦言道,“隨扈在城外集結,吾來迎公子?!?/br> “既如此,不耽擱令尹?!钡玫较胍拇鸢?,智淵不再贅言,疊手之后登上馬車。 令尹正色回禮,向陶裕等人頷首,隨即由侍人引路進入宮內,先往正殿拜會晉侯,迎公子煜,再去南殿拜別國太夫人。 途中遇見繆良,其笑著迎上前,見禮后說道:“君上和公子煜現在南殿。知令尹入宮,特命仆來迎?!?/br> “勞煩繆內史?!绷钜蜌庖环?,即隨繆良去往南殿。 國太夫人知楚煜今日啟程,特意命人請他和林珩至南殿。 待婢女送上茶湯,退出大殿,國太夫人從案下取出一只木盒,當面交給楚煜。 木盒呈四方形,以紅木雕刻,四角包裹金箔,前有獸首掛鎖。 盒身雕刻於菟,亮出尖牙利爪,兇狠撕咬一頭牛身蛇尾的異獸。圖案看似血腥猙獰,實則有驅病祈福之意。 “盒中是補藥,驅病養身之用?!?/br> 當著兩人的面,國太夫人掀起盒蓋,現出躺在盒中的兩只玉瓶。瓶身晶瑩,玉質潤澤。瓶塞同瓶口嚴絲合縫,渾然一體。 “此藥是谷珍親手配制,藥方不算稀奇,重在養身,君上也曾服過?!眹蛉苏f明藥的來歷和用途,顯然是為越侯準備。 “謝姑大母?!背细┥碓侔?,雙手捧起木盒。 國太夫人嘴唇動了動,細看楚煜的神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萬般情緒終化為一聲長嘆。 “自我離國,迄今數十載。彼時越君年少,今已是不惑之年。世事難料,不可思慮太甚,望其萬萬保重?!?/br> “姑大母良言,煜告知父君,父君必然欣喜?!背咸ы聪驀蛉?,目光澄凈,神情中盡是對長輩的濡慕。 他習慣以面具示人,總能恰如其分地展現出最合適的情緒。 迄今為止,能看穿他的寥寥無幾。 國太夫人出身越室,大半生沉浸在政治中,直覺何其敏銳。 同楚煜幾次見面,她隱約察覺出端倪。只要不妨礙越晉同盟,對林珩無傷害之意,她權當一無所知,不會去刻意揭穿。 何況以楚煜的身份和經歷,沒有此等心機手段,早被血親踩在腳下,落得尸骨無存。 兩人說話時,林珩安靜坐在一旁,托起茶盞遞至嘴邊,始終沒有出言。 楚煜收起木盒,謝過國太夫人,旋即話鋒一轉,提及林珩今日罷朝,專為送他出城:“君侯盛情,煜銘感于心?!?/br> “兩國結盟,此乃禮儀所在?!绷昼穹畔虏璞K,迎上國太夫人的目光,坦言道。 “君侯所言甚是?!眹蛉祟h首,命人更換茶湯,再送幾盤糕點,“來不及用膳,我命人多備甜糕,帶著路上吃?!?/br> 嚴肅話題揭過,她展露出笑容,不見鋒利,只余和藹慈祥。 “謝姑大母?!背享槃輵?,其后嘆息道,“晉宮內的廚手藝甚好,可惜歸國后難嘗美味?!?/br> “公子既然開口,寡人自不能吝嗇。送公子幾人,何如?”林珩看似說笑,眼中卻無半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