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92節
竹簡裝在木盒內,盒蓋敞開,內里鋪有絹布。 國太夫人帶著疑問展開竹簡,從頭至尾瀏覽一遍,美眸倏地睜大,最終將竹簡摔到案上。 “荒謬!” 國太夫人怒視令尹,斥道:“公子聯姻前所未有。況公子珩已得冊封,乃是晉國國君。此番率軍攻鄭,大片疆域納入版圖。楚為強敵,然其內亂,分出勝負不在旦夕,遑論對外攻伐。我不見此盟約對晉有何好處?!?/br> 反觀越國,更像是盟約的受益者。 “國太夫人,未見公子珩,不知他意,請勿妄下結論?!绷钜谅暤?。 “我為國聯姻,豈不知婚盟究竟。令尹子非,你以為我參不透文字之意?”國太夫人聲色俱厲,沒有絲毫退讓。 令尹深深看著她,道出一句話:“越姬,莫要忘記你乃是越人?!?/br> 國太夫人冷笑一聲,強硬道:“我嫁與烈公,是晉國太夫人,公子珩的大母?!?/br> 兩人目光相遇,肖似的眸子,帶著同樣的冷意。 最終,令尹率先收回視線,道:“今日告退,待公子珩歸國,我再入宮求見?!?/br> “不送?!?/br> 國太夫人粉面含霜,之前的溫和消失無蹤。 令尹起身離殿,神情冷峻,少許親情也蕩然無存。 久別重逢,年少相伴的情誼早就磨滅。政治利益糾葛,兩人各有立場,不歡而散。 遠在嶺州的林珩尚不知國內變化。 因突來的一場暴風雪,道路斷絕,大軍延緩三日啟程。 他沒有入駐城內,而是和大軍一同駐扎在城外,在營地中立起帳篷。 臨近傍晚,營內燃起篝火,大塊的鹿rou和羊rou在鍋內翻滾,隨著熱氣擴散,彌漫開濃郁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動。 最后一批狩獵的騎士歸來,他們不只帶回獵物,還押回一輛馬車。 車身十分普通,為氏族常用。 車內人的身份卻不一般,她是鄭侯的正夫人,在城破當日逃出宮殿,混在人群中,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嶺州。 “鄭侯的正夫人,蔡侯的親妹?” 聽完黑騎稟報,林珩停下筆,放下寫到一半的竹簡。 他單手撐著下巴,凝視落在帳上的光影,手指撥動筆桿,一下、兩下、三下。 三下后停住,他忽然笑了。 “貴客入營,我自當見上一面?!?/br> 第六十六章 帳中光線昏暗,一燈如豆。 地上鋪著厚毯,觀紋路應是鹿皮。毯上擺放一張矮桌,桌上是一盞清水,一疊干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帳內十分空曠,屏風、床榻和衣架一概皆無。 黑暗占據多數空間,光亮僅有方寸之地,更顯得壓抑和冷清。 蔡歡坐在桌前,身上仍穿著出城時的衣裙。 數日顛沛流離,夜間藏匿在林中,斗篷被樹枝劃破,裙擺沾染泥雪,干涸后凝固成斑駁的暗色。 進入晉軍大營后,婢女和忠仆就被帶走,始終沒有任何消息。獨自關押在帳中,她強壓下心中忐忑,告誡自己必須沉得住氣。 “公子珩,晉國?!?/br> 她喃喃自語,以指尖蘸取清水在桌面勾勒,片刻畫出晉、蔡、鄭等國的方位。指尖定在某一處,指甲上殘留的蔻丹被水浸濕,色澤變淺,直至完全剝離。 “鄭國已滅,晉不罷兵,蔡危矣?!?/br> 一陣風卷過帳外,呼嘯聲尖銳刺耳。 帳簾短暫晃動,冷意侵入帳內,桌面的痕跡迅速干涸。 蔡歡垂下目光,手指一點點撫過桌面,眼底浮現暗色。 腳步聲突然傳來,越來越近,最后在帳外停住。 帳簾被掀起,一名婢女被推入帳內,踉蹌兩步險些栽倒。 蔡歡看清她的面容,詫異出聲:“禾?” “夫人,公子珩要見您,恐非善意!”婢女沒有站起身,而是膝行至蔡歡面前,表情驚惶,聲音顫抖。借助背影遮擋,她抓住蔡歡的衣袖,將一枚刀簪遞到蔡歡手中。 刀簪長五寸,簪首被磨得鋒利,簪尾細長,必要時可用作武器。 蔡歡握住刀簪,反手藏入袖中,看一眼帳簾,故意怒道:“一國公子豈能如此無禮!” 帳簾又一次掀起,這番話恰好落入馬桂耳朵。 他無視蔡歡的怒氣,一板一眼行禮。直起身后,袖著雙手掃過帳內,目光定在婢女身上,沉聲說道:“公子視夫人為貴客,放你出來服侍。這般作態挑撥,料是心懷叵測。來人?!?/br> “仆在?!眱擅幣霈F在帳外。他們身形魁梧,能上馬也能步戰,身手不亞于尋常甲士,專門護衛林珩安全。 “帶下去,先抽十鞭?!?/br> “諾?!?/br> 閹奴領命,先后走入帳內,抓住婢女的兩只胳膊,也不拽起她,直接反拖出帳外。 婢女的后背和雙腿刮在地上,一陣陣刺痛。她咬緊嘴唇不發出痛呼,未想引來馬桂注意。 馬桂上下打量著她,目光短暫落在披散的發上。 下一刻他轉過頭,陰測測地看向蔡歡,沉聲道:“夫人,公子好意,您莫要辜負,交出來吧?!?/br> 蔡歡滿面怒容,心知瞞不過,氣憤地一甩手,閃著寒光的刀簪摔在地上。 刀簪滾至腳下,馬桂彎腰拾起,指腹試了試刀鋒,隨即收入袖內。 “夫人放心,見過公子之后,必會原物奉還?!?/br> 蔡歡冷哼一聲,不爭口舌之利。她斂袖起身,挺直背脊,傲然道:“帶路?!?/br> 馬桂再次彎腰,表現得十分尊重。他側身半步,親自為蔡歡拉起帳簾:“夫人請?!?/br> 婢女已經被帶走,地面殘留拖痕。 帳外沒有一張熟面孔,只有打著火把的閹奴和持戈的晉國甲士。 兩名閹奴走在前方,火光在風中搖曳。甲士行在左右,腳步整齊,甲胄摩擦發出輕響。 營地內點燃數堆篝火,火光熊熊燃燒,柴堆中不時傳出爆響。 數個身影圍在火堆前,將滴血的羊首和鹿首投入火中,口中念念有詞,俄而唱出悠長的調子。 蔡歡凝眸片刻,認出是晉人的巫,便收回目光不再多看。 林珩的大帳位于營地中心,規格獨一無二,十分醒目。氏族的帳篷環形拱衛,由里至外連繞三箍。 蔡歡一路行來,途經賴氏、呂氏、鹿氏和費氏的營地,聽到帳中傳出的聲音,大多是在慶賀勝利,商議伐鄭的戰利品。 蔡國也曾強盛,五代蔡侯前雄踞一方。 奈何子孫不肖,數次戰爭失利,國力日漸衰弱。時至今日,蔡國跌落云端,無法躋身強國之列,只能依靠聯姻和向大國入貢維持體面。 道路總有盡頭。 越過兩座帳篷,視線豁然開朗。 夜色下,一座大帳如巨獸蹲踞。帳篷四角打下木釘,手臂粗的繩索套在釘上,纏繞數圈牢牢系緊。帳頂隆起,玄鳥紋覆于其上,火光中振翅欲飛。 全副武裝的甲士繞帳巡邏,兩隊在帳前交錯而過。行進間鎧甲摩擦,戈矛碰撞,末端撞擊地面,在雪中留下一個個淺坑。 帳前插有兩排火把,每支足有半人高。 蔡歡隨馬桂走向帳簾,斗篷和裙擺微微揚起。皮履在雪中浸濕,足底冰涼。她單手抓緊斗篷,另一只手扣住腰側,摩挲著腰帶上的花紋。 觸碰到藏在花紋下的銅針,她緩緩呼出一口氣,盡量不露出任何端倪。 帳簾已經掀起,明亮的燈光透出,和馬桂相似的面孔出現在簾后。 馬塘上前一步躬身行禮,隨即側身讓開,口中道:“夫人,請?!?/br> 蔡歡未作聲,微抬起下巴,邁步進入大帳。 帳簾落下,隔絕冬夜的冷風。 雙眼適應帳內的光亮,蔡歡前行兩步,看清坐在案前的林珩,不由得愣了一下。 常聞越國宗室出美人,公子煜的盛名傳遍天下。 關于公子珩,在歸國之前絲毫不顯,幾近默默無聞。但在歸國之后,他連續做出幾件大事,短短時間內鎮壓氏族叛亂,掌控晉國大權,而今又攻下鄭國,想必不用多久,天下人皆知其兇。 令蔡歡沒想到的是,林珩的容貌同兇狠絲毫不沾邊。 公子如玉,俊逸無雙。 燈光下,黑袍上的玄鳥浮現金輝,愈顯雅致尊貴。黑眸含笑,不見戰場上的森冷,反而頗為親和,令人如沐春風。 長發束在腦后,色如鴉羽。 眉眼漆黑,唇色淺淡,看上去有些瘦弱,隱約藏著少許病態。 這就是公子珩? 一戰下嶺州的晉國公子? 蔡歡審視林珩的同時,后者也在觀察她。 蔡侯的嫡妹,鄭侯的正夫人,曾誕下嫡公子,可惜中毒早夭。此后鄭侯再無嫡子,以致于天子向諸侯國強索質子,鄭侯只能送出同母弟。那之后不久,鄭國太夫人就暴病而亡。 燈芯在盤中燃燒,火光跳躍,光影在帳簾上搖曳。 蔡歡不出聲也不落座,直挺挺地站在林珩面前,臉上罩著冰霜,一片冷色。 林珩單手撐著下巴,將她的表現收入眼底,不以為忤,反而發出一聲輕笑,口中道:“夫人棄城而逃,不與鄭君同生共死,如今何必作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