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77節
“怒才好?!绷昼褫p笑一聲,語氣森然,“天子不法,就莫怪臣不知禮。規矩既破,索性徹底坍塌。征伐不出天子,自晉起!” 冷風躥入帳內,燈芯發出爆響,焰舌瞬間拔高。 林珩轉動金印,摩挲著印上的文字,推斷上京收到奏疏的反應,黑眸中溢滿冷色,兇戾異常。 氏族帳內,此刻都是燈火通明。 圍繞林珩提出的伐鄭一事,各家連夜聚集商討。眾人對戰事全無異議,唯獨在出兵時間上略有擔憂。 “晉鄭矛盾已久,遲早有滅國之戰?!?/br> 晉國和鄭國相鄰,圍繞邊境土地城池屢次發生沖突。矛盾最激烈時,豐、皋兩城在五年內三易其主。 邊境烽火連年,耕牧荒廢,國人結成死仇。 “鄭國勢強時,屢次派兵割粟。兵不戰,不傷國人,大舉過境奪取糧食,行徑令人發指!” 智氏帳內,智淵回憶起早年事,對鄭國的不擇手段耿耿于懷。 智氏在晉陽發跡,該地曾是舊都,距離豐城不遠。 鄭侯派人掠奪豐城郊田,晉陽難免受到波及。連續三年損失大量粟麥,城內一度缺糧,甚至有人餓死。 “大父,公子珩有意提攜,當早作決斷?!币娫掝}扯遠,智陵連忙出聲提醒。 “將公子所言盡數道來,不落一字?!敝菧Y收起回憶,正色道。 “諾?!?/br> 智陵記憶超群,開口復述林珩之言,一字不錯。 智淵和智弘聽到最后,父子倆的神情皆生變化。 “公子意在兵權?!敝菧Y沉下目光,轉動手上的玉環,思量林珩會做到哪一步,智氏是否應該退讓。 “大父,公子言為出兵?!敝菨珊鋈怀雎?。 “伐鄭僅是其一,或可稱之手段?!敝菧Y停下動作,目光轉向兩個孫子,沉聲道,“此乃我族良機?!?/br> “三軍有成規,不容輕動。官爵有限,一旦家族兒郎增多,他人定不答應?!敝呛氚櫭嫉?。 “未必是三軍?!敝菧Y眸光閃動,歲月沉淀智慧,令他想得更深,看得更遠,“公子原奉旨給國人造冊,爾等未曾深思?” 此言既出,叔侄三人同時一愣。 “父親,你是說公子要建新軍?”智弘詫異道。 “十有八九?!?/br> “如何可能?” “為何不能?”智淵繼續轉動手環,感受指尖沁涼,沉聲道,“開國之初,晉唯一軍?;莨珪r建三軍,后為常例。然軍無定數,楚有六軍,連戰連捷,首為萬乘之國。晉建新軍未為不可?!?/br> 話至此,智淵不免長嘆。 遙想當日朝會,公子珩處置逆臣家資,眾皆以為要歸入三軍。如今回憶,一切早有苗頭。 釜底抽薪,當真是算無遺漏。 “智氏族中兒郎眾多,有才者不知凡幾。陶氏、田氏等莫不如此。三軍無法晉身,若創建新軍,何人不想搏上一搏?!?/br> 智弘逐漸明悟,感嘆林珩之智。一念閃過腦海,突然倒吸一口涼氣。 “父親,公子珩何時定策?” “難言?!敝菧Y搖了搖頭,“或者不久,或者早有謀略?!?/br> 看十步為聰,觀百步為智。 如公子珩這般,豈非多智近妖? “九年前,智氏退居晉陽,公子珩離國,誰能想到今日?” 智淵取下手環握在掌心,回想林珩歸國以來的種種舉動,聯系諸多線索,不得不承認他此前判斷錯誤。 所幸還有挽救的機會。 “智陵,智澤,明日狩獵,你二人不立智氏旗,充隨扈為公子掌旗?!?/br> 智淵心智過人,行事果決。一旦撥開迷霧看清前路,當即意識到家族已站到懸崖邊上,必須調轉方向。 聽到智淵的決定,智弘大吃一驚 “父親?” “從我之言?!?/br> 智淵抬手止住智弘的話,語重心長道:“固執太久,不知危在旦夕。智氏需有變,嫡支應為表率?!?/br> 智陵和智澤對視一眼,鎮定心神,同時疊手俯身。 “遵大父之命?!?/br> 第五十七章 四日時間轉瞬即逝。 冬獵結束當日,風停雪霽。晴空一碧如洗,天朗氣清。 氏族開拔,戰車排成長龍。 玄車居首,林珩按劍立于車上,頭戴玉冠,身著黑袍。以金絲纏繞的玉帶勒在腰間,帶下垂掛玉飾,玉面浮現溫潤色澤,耀眼奪目。 車兩側豎起玄鳥旗,執旗者皆為氏族郎君。身材昂藏,品貌出眾,策馬時威風凜凜,各個器宇不凡。 氏族戰車一字排開,駕車的馬奴揮動韁繩,駿馬邁開四蹄,車輪滾滾壓過大地。車轍并行延伸,在廣闊的平原上鋪展開來。 嗚—— 甲士吹響號角,聲音隨風傳出,亙古蒼涼。 裝載獵物的大車行在最后,拉車的不是牛馬,而是穿著麻衣的奴隸。 奴隸們排成一行,繩索勒在肩上,咬牙向前邁步。沉重的車身緩慢移動,寬大的車輪壓入積雪,碾碎雪下凍結的土塊,咯吱聲不絕于耳。 隊伍行出獵場,迎風馳向肅州城。 途中風力驟然增強,繪有圖騰的旗幟在風中撕扯,獵獵作響。 號角聲持續不斷,隨風流入城內。 城頭甲士極目遠眺,望見歸來的隊伍,迅速回身拿起鼓槌,敲響立在城頭的皮鼓。 鼓聲隆隆,震顫大地。 聲音貫穿城內,路上行人紛紛駐足,望向城門方向,眸中閃動異彩。 “冬獵過去五日,公子珩,是公子珩歸來!” 眾人奔走相告,消息風傳大街小巷。 國人庶人一起涌向城門,守在林珩親手銘刻的巨石旁,滿懷熱情翹首以待。 號角聲越來越近,加入激越的鼓聲,融合為動人心魄的旋律。 繪有玄鳥的旗幟迎風招展,其后是勛舊和新氏族的圖騰旗,接連闖入眾人眼簾。 玄車出現的一刻,人群爆發熱情的歡呼。 “公子珩!” “公子狩獵歸來!” 聲浪起伏,驟然間拔高,似驚濤拍岸。 玄車兩旁,掌旗的氏族郎君謹終慎始,策馬隔開玄車和人群,目光四周逡巡,提防有刺客隱匿在暗處。 行在玄車后的氏族家主心生慨嘆。面對此情此景,對比晉侯每次冬獵,太過于迥異,不由得令人嘆息。 隊伍進入城池,大車裝載的獵物引發驚嘆。 “虎,熊?!?/br> “狼?!?/br> “鹿,甚壯!” 車駕穿過長街,一路向晉侯宮行去。 氏族們魚貫行過宮門,各自留下一頭獵物,完成冬獵最后的儀式,旋即驅車返回城東。 留下的獵物作為饗禮,由侍人抬入宮內。 林珩在宮門前下車,風塵仆仆穿過宮道,先往林華殿更衣,再去南殿拜會國太夫人。 好天氣曇花一現。 他邁步登上臺階時,寒風席卷宮道。天空中聚起烏云,黑壓壓籠罩在宮殿上方,預示一場大雪將要來臨。 風鼓起袖擺,玉帶下的絲絳糾纏狂舞。玉飾碰撞金印,清脆作響。 林珩在臺階上駐足,仰頭望向天空,冠下垂纓拂過臉頰,末端的珍珠被他握在掌心,手指緩慢收攏,用力攥緊。 見林珩止步不前,馬塘和馬桂心生詫異。 “公子?” “我在上京時,也是這樣的天氣,被王子推入冰湖,險些喪命?!?/br> 林珩語氣平緩,聽不出分毫怒意。 他甚至輕笑一聲,摩挲著圓潤的珍珠,眸中烙印云層的形狀,瞳孔中浮現灰蒙蒙的暗影。 聞聽這番話,馬桂和馬塘眉心深鎖。 馬塘想要說話,馬桂拉住他,對他搖了搖頭。 回憶異常短暫,林珩的好心情未曾受到影響。他很快收回目光,登上最后兩級臺階,步履輕快穿過廊下。 銅鈴在廊檐下碰撞,搖曳出悅耳的叮咚聲。 瘦削的身影越過一根根立柱,漆黑的雙眼氤氳暗色,唇角微勾,笑意始終不曾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