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67節
林珩打量該人,神情若有所思,片刻后問道:“君往越國,可曾面見越君?” “回公子,仆見越君及公子煜?!?/br> “聞越君有二弟,勇武有謀。梁氏霸朝堂,權威赫赫不下國君,可是實情?” 甲士沒有回答,而是看向國太夫人。 后者放下銀匙,匙柄磕碰盞口,發出一聲輕響。 林珩垂下眼簾,表情未有絲毫變化。他刻意不避國太夫人,對此情況早有預料。 國太夫人看他一眼,愈發覺得他類先君。倒也不見惱怒,目光轉向甲士,道:“直言?!?/br> “諾?!?/br> 甲士心中駭然,面上卻不顯半點。 他自進入禹州城開始講起,從入城到入宮,包括參見越侯和楚煜的過程,盡數娓娓道來,不遺漏任何細節。 “仆入城當日,城內人潮擁擠,車馬往來行如龜速……” 林珩聽得認真,根據甲士的講述,在腦海中描繪禹州城的盛況。 待對方講到入宮經過,提及楚煜時難掩的驚艷,他腦中閃過的卻是昔日在天zigong內那場盛宴。 紅衣烈烈,昳麗絕色卻也銳利危險。 寒風凜冽,大雪覆蓋晉地,籠罩夜色下的晉侯宮。 相隔千里的越侯宮,此時火把高張,一片肅殺。 衣甲鮮明的虎賁把守宮門,持戈矛的甲士巡視宮內。無論國太夫人還是越侯的妻妾都被禁錮在寢宮之中,不許踏出半步。 “大膽!” 知曉下令之人是楚煜,國太夫人怒不可遏。越侯禁錮她且罷,楚煜尚非世子,有何權力號令宮中? 面對怒叱聲,甲士不為所動。 他們不能拿國太夫人如何,干脆抓住一個仗勢叫囂的閹奴,當場砍掉他的腦袋。 染血的頭顱滾到臺階下,面上凝固驚恐。無頭尸體向前撲倒,斷頸處噴出血漿,染紅數級青石臺階。 “不從令者殺!” 侍人婢女魂飛魄散,強扶起臉色鐵青的國太夫人,好說歹說將她請回殿內。 正殿中,楚煜橫抱起越侯,大步流星走入后殿。 越侯在冬獵途中遭遇暗殺,一枚利矢穿透他的肩膀。幸虧馬奴拼死攔了一下,否則扎入的就是他的胸腔。 “醫!” 楚煜將越侯放到榻上,小心避開他的傷口。 三名醫快步入殿,來不及行禮就被拽到榻前。 見到越侯的傷,三人都是神情一凜,各自打開藥箱,合力為越侯取箭。 楚煜守在榻旁,視線片刻不離。 侍人移來更多銅燈,燈光照在他身上,紅袍渲染大團暗色,分明是干涸的血。 回憶獵場中的情形,楚煜抑制不住殺氣。風流倜儻消失無蹤,周身籠罩森寒,黑眸溢出殘佞嗜血。 第五十一章 越侯宮內,正殿燈火亮了整夜。 手持戈矛的甲士立在丹陛之上,形容威嚴,目光如炬。 殿前燃起篝火,方形柴堆連夜搭建,烈焰熊熊燃燒,火光躥起數米。 頭插稚羽腰纏獸皮的巫跪在火堆前,張開雙臂仰頭高唱,吟誦先民的語言。古老的祭詞流淌在風中,伴著鼓聲震蕩開來,亙古蒼涼。 冷風席卷階下,方形柴堆傳出爆響,明黃色的火星爆裂飛散。 大量火星在風中聚集,持續盤旋上升,在殿前騰起一道明亮的火柱。 “祈求天地鬼神,佑越主平安!” 巫一聲大喝,猛然從地上躍起。 臉頰橫過赤色紋路,眼尾涂黑,恍如鷹隼。 赤裸的胸膛繪滿彩紋。猙獰的獸首盤踞肩頭,獸身扭曲幻化,條紋覆蓋胸背和雙臂,末端延伸至腰間,盤旋纏繞好似蛇尾。 鼓聲又起,一聲聲持續不斷。 鼓點變得急促,堪比疾風驟雨。 擊鼓之人肩背有力,肌rou隆隆鼓起,冬日里竟覆上一層熱汗。 巫交替踏動雙腳,圍繞火堆跳躍俯拜,仿效先民贊頌天地,敬奉鬼神。他的動作狂放粗野,吼聲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某一刻變得尖銳,猶如利刃出鞘,長箭刺穿云霄。 “祈求天地鬼神,佑越主平安!” 凜冽的寒風中,巫重復著同樣的祭詞。 火舌再度躥升,焰光照亮四方。 兩頭羊被牽至篝火前,巫手持一把蒼白的骨刀,雙手平舉高過頭頂,口中念念有詞:“祭天,祭地,祭鬼神?!?/br> 配合祭詞,牽羊的奴隸扳倒羊身,牢牢按住羊腿。巫持刀走上前,反手一劃,利落割開羊的脖頸。 鮮血噴灑而出,飛濺到巫的臉上。血液覆蓋赤色橫紋,愈顯神秘詭譎。 一名奴隸捧著陶甕跪在地面,接住流淌的羊血。甕口覆有一層暗色,長年累月越積越厚,全是犧牲灑落的血。 陶甕接滿一半,巫師雙手捧起,傾倒入火堆之中。其后再舉骨刀,斬斷了羊的脖頸。 羊頭落入祭祀專用的鼎,鼎中盛滿沸水,被血染紅的瞬間,彌漫開一股刺鼻的氣味。 羊身被奴隸抬起,用力拋入火堆。 火舌吞噬犧牲,爆裂聲響持續不斷,皮毛燒焦的味道直沖面門。 篝火燃至盡頭,柴堆自內部塌陷。 轟隆聲中揚起漫天焦灰。碎裂的木炭帶著火點落向地面,融化遍地碎雪。 火星落到人身上,瞬間灼傷皮膚。刺痛之后鼓起晶瑩的水泡,受熱部位一片赤紅。 巫虔誠匍匐在地,掌心覆上地面,脊背彎曲,好似繃緊的弓弦。 哪怕被火星覆蓋,背部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他始終一動不動,仿佛化成一尊雕像,凝固在寒風之中。 轟! 柴堆徹底坍塌,火舌短暫躥升,旋即向內收縮。 煙氣彌漫,隨風肆虐,在殿前無限擴張。 巫從地上爬起身,沖入濃重的煙霧中。赤腳踩上猩紅的木炭,任憑足底被灼燒,好似沒有痛覺。 他徒手扒開燒焦的木頭,找出埋在碳灰中的羊身和盛在鼎中的羊頭。 確認骨頭的形狀,他面帶喜意,高高舉起羊首,大呼道:“吉!” 聲音在殿前回蕩,敲打著門窗,最終流入殿內。 山水屏風后,三名醫聚精會神為越侯處理傷口。伴隨著一聲輕響,箭頭終于被取出,掛著殷紅的血丟到盤中,壓在折斷的箭桿之上。 “敷藥?!?/br> “用秘藥?!?/br> 三人配合默契,動作異常迅速,不敢稍有疏忽。 價值千金的秘藥灌入傷口,劇烈的疼痛令越侯痙攣。他猛地睜開雙眼,額頭脖頸鼓起青筋,四肢一起掙動。 醫幾乎按不住他,連忙喚侍人上前幫忙。 “速!” 幾人合力壓住越侯,還要小心不觸碰傷口,忙到滿頭大汗,終于為他上藥包扎。 “我去熬藥?!?/br> 箭傷的位置不致命,但傷后很可能發熱,稍有不慎就會造成嚴重后果。 兩名醫留在榻前為越侯施針,設法減輕他的痛苦。另一人召喚藥奴,準備親自去熬煮湯藥。 “移藥爐入殿?!背蠑r住醫,命他留在殿內,“至父君醒來,任何人不得出殿門半步?!?/br> “諾?!贬t俯身領命,退后數步等在一旁。 取出的箭頭擦干血跡,和箭桿一起送至楚煜面前。 白皙的手指拿起箭頭,指腹擦過尖端,找出雕刻在側面的文字,漆黑的眼底閃過一抹異色。 “楚人?!?/br> 各國皆使銅器,唯楚人能冶鐵。 仗恃武器鋒利,人多地廣,楚人四方征戰罕有敗績。 為抵御楚國大軍,越晉結成同盟。幾十年來,三國勉強維持平衡態勢,邊境時有摩擦,常年小戰不斷,大戰不曾輕易開啟。 聽到楚煜之言,殿內眾人都是一凜。 越楚是世仇,數百年間兵戈不息。若真是楚人刺殺國君,越國絕不能善罷甘休,不惜冬日起兵也要報仇雪恨! 認出武器來歷,楚煜暫將箭頭放到一邊,邁步走到榻前,振袖坐到一旁。如玉的面龐沒有任何表情,卻偏偏令人倍覺森冷。 時間飛速流逝,湯藥煮好,用木管送入越侯口中。 漸漸地,藥效開始發揮,傷重的越侯有了變化。先是手指顫動,繼而嘴唇微啟,雙眼勉強睜開。 他從昏迷中蘇醒,神智開始恢復。 “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