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66節
木石記錄在冊,當日就能換取谷絹等物。 “能否換錢,還有耒耜。聽說城內有連枷,若能換更好?!?/br> “能換?!?/br> 主事抽出一片木簡遞給國人,掃一眼竹簡上記錄的數字,隨手又抽出兩枚。 “錢今日可領,耒耜連枷需等兩日。持簡片來坊,尋布衣匠人領取?!?/br> 事情順利,國人登時眉開眼笑。幾人小心地收起簡片揣入懷中,拍了拍胸口,結伴去另一名主事前領錢。 隊伍中,一名肅州城民感嘆道:“公子珩主政,我等才有豐厚收入。換作平時足足要少去三成?!?/br> “百工坊曾被有狐氏把持,其性貪婪,層層盤剝,能剩下六七成就不錯了?!?/br> “君上寵愛妾庶,縱容逆臣,實在昏庸無道!” “幸虧有公子珩正國本?!?/br> “確實如此?!?/br> 幾人議論時,壬章的馬車恰好經過。 聲音隨風流入車廂,車窗敞開半扇,行至街尾方才落下。 暮色越沉,寒風驟起,黑壓壓的烏云籠罩天空,昭示又一場大雪即將到來。 壬章坐在車內,懷抱漆黑的木盒,感受到盒內的重量,沒有急著開啟盒蓋,而是半合雙眸,身體隨著車廂輕輕搖晃。 他看似在閉目養神,實則大腦飛速轉動。 肅州并非臨桓,城內勢力錯綜復雜,縱然有公子珩之威,清丈土地也非易事。 開國之初,晉奉行天子創立的井田制。時移世易,四百年歲月,古老的規則早被破壞,氏族手握大量肥田,反觀國人庶人日漸饑餒。 丈量郊田勢必要觸動氏族利益,足能預見一場腥風血雨。 換作尋常人,恐會心生忐忑舉棋不定。壬章卻截然相反。他非但沒有絲毫恐慌,反而感覺異常地興奮。 馬車行至城東,人聲喧鬧逐漸散去。 壬章垂眸凝視手背上的疤痕,又翻過掌心,看著一道鮮明的橫紋,眸中浮現異色。 “公子有重托,自當竭盡所能?!?/br> 帶著繭子的大掌緩慢合攏,手指用力攥緊,力道極強。 年少時,他首次隨父冬獵,遭遇狼群圍困,絕境之下拼死一搏,徒手撕碎兇狠的頭狼。 “為臣之道,阻我主路者,除之務盡,理應斬盡殺絕?!?/br> 馬車在府門前停下,壬章走出車廂。 府門前的奴仆匍匐行禮,跪在冰涼的臺階上。 壬章腳步不停,單手托著木盒進入府內,衣袖振動,颯颯作響。 府門在他身后關閉,門環磕碰,獸首猙獰可怖。 寒風卷過長街,天空飄灑銀白。 大雪徐徐落下,覆蓋整座宏偉的城池。 晉侯宮內,林珩服過湯藥,臉頰終于有了血色,唇色依舊蒼白。他面前攤開一冊竹簡,由宗呈遞,上書冬獵祭祀以及修繕宗廟諸事。 “祭祀,宗廟?!?/br> 看過全部內容,林珩捏了捏額角。 宮內多座建筑遭遇火焚,修葺需要征調大量匠人和奴隸,百工坊內的人手怕是捉襟見肘。 “冬日不能發勞役,需另想辦法?!?/br> 正沉吟時,殿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侍人稟奏,內史繆良前來傳國太夫人口諭,請林珩前去南殿。 “公子,國太夫人有請?!笨娏歼M入殿內,態度謙遜有禮,比以往更加恭敬。 林珩合攏竹簡,猜測國太夫人用意。行動卻沒耽擱,直接命人取來大氅,套上皮履,和繆良同往南殿。 雪色掩映黑暗,在天地間鋪開一片瑩白。 侍人在前舉起火把,照亮腳下道路。 兩人邁下臺階,一路穿過宮道,遠遠望見跳躍的明光,正是南殿所在。 殿門前有閹奴守候,見到林珩彎腰行禮。 “國太夫人言,公子自入殿內,無需通報?!?/br> 閹奴話音落下,立即有侍人上前為林珩撣雪。 繆良退至一旁廊下,身影半隱在黑暗中,存在感卻分毫不弱。有他在南殿,侍婢不敢有半點行差踏錯,暗中傳遞消息更無可能。 “繆內史?!绷昼裾龑⑷氲?,忽然腳步一頓,想起紫蘇稟報之事,隨口道,“宮內偶有鼠輩,放翁暫無暇分身,還請繆內史襄助?!?/br> 繆良耳達目通,宮內變化瞞不過他的雙眼。聞弦歌知雅意,不介意賣林珩一個好,當即道:“公子吩咐,仆自當盡力?!?/br> 林珩微笑頷首,隨即邁步走入殿門。 大殿內燈火通明,數盞青銅燈并排擺放,香爐中飄出青煙,清香裊裊,沁人心脾。 國太夫人靠坐在屏風前,衣袍華美,彩繡輝煌。她沒有梳髻,長發挽在腦后,僅點綴一枚玉簪。發間摻雜銀絲,在燈光下格外明顯。 林珩走至階下,正身行禮。 “大母?!?/br> “不必多禮,坐?!?/br> 國太夫人放下看到一半的竹簡,向林珩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邊。 “服藥沒有?” “回大母,剛剛服過?!?/br> 林珩登上臺階,振袖落座。 婢女立即送上湯羹,盞中加了蜜,滋味甘甜極易入口。 “冬日寒涼,需多加留意。越國之藥已經帶回,令谷醫盡速配藥,為你調養身體?!眹蛉四笃鹆昼竦南掳?,對他的單薄和蒼白皺眉。 聽到求藥之人已經歸來,林珩放下銀匙,笑道:“多謝大母?!?/br> 國太夫人收回手,轉而提起另一件事。 “你父離國,留在宮內的妾尚有數人,你待如何處置?” 宮變當日,參與舊事的妾夫人盡被絞殺,珍夫人也隨晉侯西行,留下的都算是清白。 按照舊例,國君薨逝,諸妾殉葬。 晉侯的情況比較特殊,他是被國人驅逐,權力盡喪,不可能再掌晉國。留下的妾夫人地位尷尬,不知該如何安置。 林珩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沉吟片刻,道出令國太夫人震驚之言。 “無子女者歸家。有子女者隨子女開府,亦可歸家?!?/br> “子女開府?” “正是?!?/br> “未有先例?!眹蛉税櫭?。 殉葬有成例,也有破例歸家。 庶出公子年少開府不出奇,但女公子開府未曾有過。 “大母,前朝有王后為將,斬敵萬余獻祭天神。諸國亦有女子執政,大母也曾主政晉國?!?/br> 燈光映在林珩臉上,黑眸深邃,仿似盛載星光。 “國逢用人之時,理應無分男女。如臨桓城,女子一樣上陣斬敵,戰功不亞于男子。今以宗室開先河,下必效仿,于國有利?!?/br> 國太夫人凝眸深思,良久不發一言。 她知曉林珩行事不拘一格,今日這番舉措還是令她吃驚不已。 主政,開府,從軍。 上溯兩百年,因上京一場政變,平王昭告天下,不許女子襲爵。林珩今日之舉有違旨意,被有心人抓住恐難以善了。 “平王旨意,不許女子襲爵。事過兩百年,不曾有諸侯違背?!眹蛉松袂槊C然,告誡道,“晉邊強敵環伺,楚、蔡、鄭等虎視眈眈。今當求穩,先定國內再攘四邊,不給外人可乘之機?!?/br> “大母教誨,珩必銘記于心。然事有特例,平王之法非開國之法,武王分封諸侯,也有女子開國?!?/br> 林珩知曉國太夫人的擔憂,但他心意已決,既要最大規模調動國人,自然不能被世俗拘泥。 前朝雖滅,殷人尚存,迄今仍是男入女家,宗廟供奉不分男女,誰能指其不合禮法? “你心意已決?” “請大母體諒?!?/br> “罷了?!?/br> 國太夫人嘆息一聲,不再堅持要林珩改變主意。但也告誡他行事謹慎,手段不可過于激烈。 “數日前肅州染血,不久又將行刑,莫要太過激進?!?/br> 林珩莞爾一笑,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溫和道:“珩有章程,大母不必憂心?!?/br> 此事揭過,妾夫人出宮就此定下。 林珩話鋒一轉,詢問歸來的越甲。 “大母能否召人前來?” 猜出他的用意,國太夫人點頭應允。 不多時,一名甲士被帶至殿前,衣履發髻肖似越人,神態步伐更貼近晉人,一樣的豪邁粗獷。 “參見國太夫人,參見公子?!奔资咳氲钚卸Y,雙手抱拳單膝跪地。 “起,賜熱湯?!眹蛉藛酒淦鹕?。 “謝國太夫人?!奔资恐x賞落座,神情不見局促,表現得落落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