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8節
林珩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珍夫人和公子原不敢有絲毫遲疑,迅速將鹿敏的手書呈上。竹簡上蓋有鹿氏家主私印,在家族中代代傳承,比官職金印更能象征身份。 “鹿氏愿效忠公子!” 除了晉侯和國太夫人,母子倆從未向任何人行此大禮。 此刻,他們伏身在地,真切感受到畏懼和壓力。 公子原終于明白,為何舅父會看著他連連嘆息,最終決定同有狐氏割席,全族轉投公子珩。 他也曾上朝聽政,面對兩班朝臣,他時刻緊繃神經,不敢有絲毫放松。 正如此刻面對林珩。 畏懼恐慌縈繞心頭,忐忑不安揮之不去。這種壓力甚于面對朝臣,甚于面對晉侯,讓他不自覺顫栗,手指控制不住地痙攣抖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燈芯不時發出爆響,時刻牽動母子倆的神經。 終于,林珩的聲音再次傳來,打破了令人不安的寂靜。 “鹿氏尚可用?!?/br> 林珩起身走出案后,長袖輕振,烏發披在身后。腰間帛帶刺繡金紋,同襟上玉鉤相映,溢出冰冷的色澤,刺破一室暖光。 微翹的履尖停在近前,長袍下擺闖入眼簾。 林珩負手身后,俯視珍夫人和公子原,口出命令不容置疑。 “新氏族兵力,舉兵日期,明日送到我面前。過了明日,鹿氏即為有狐氏同謀?!?/br> “諾!” 珍夫人懸著的心剛要落下,寫有名單的絹布忽被林珩提起,隨意掃過兩眼,連同布巾一并落入她手中。 “兵起之日,這上面之人,除夫人以外,不應存于世間?!?/br> 珍夫人攥緊手指,咬著牙點頭:“公子放心,必定一個不留。事成之后,我會自行了斷,不會令公子煩心?!?/br> “母親!”公子原驚呼出聲,見珍夫人心意已絕,膝行上前向林珩叩首,祈求留母親一命,“我愿為臣,愿出繼守邊,愿作您的刀劍,求您!” 公子原不??念^,不多時,額前已是一片青紫。 林珩俯身拍了拍林原的肩膀,止住他的動作,轉頭對珍夫人說道;“我無意取夫人性命?!?/br> “為何?”珍夫人不敢相信。公子珩手段狠絕,怎能不報母仇。 “父君久病在床,日后恐遭顛沛流離,身邊總要有一個知心人。夫人保重身體陪伴父君,時時傳遞消息,則鹿氏安穩,庶兄平安。夫人意下如何?” 林珩笑意溫和,未有絲毫疾言厲色,卻讓珍夫人如墜冰窖。 公子原拜訪鹿敏,不僅帶回書信,還帶來國人聚集的消息?;厮莅倌昵暗呐f事,珍夫人料定有狐氏毫無勝算,這才孤注一擲連夜拜訪。 她準備好付出代價。 不想公子珩遠比想象中更加狠絕。 “您要我陪伴國君?” “不錯?!?/br> 珍夫人凝視林珩,口中滋味苦澀。 她終于大徹大悟,為何國太夫人選擇公子珩。 眼前的少年俊俏非凡,眉眼猶帶正夫人的影子??伤囊慌e一動都像極了先君。尤其是他的性格,殺伐果斷,酷烈兇狠。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蕓蕓眾生皆能為棋。 苦笑一聲,珍夫人坐直身體,雙手交疊置于額前,緩緩俯身下拜,額頭觸地。 “鹿氏女珍,遵公子旨意,惟命是聽?!?/br> 第四十五章 晉侯宮,南殿。 夜深人靜,漏盡更闌,守夜的婢仆昏昏欲睡,借衣袖的遮掩打著哈欠。宮殿的主人卻了無困意。 “來人?!?/br> 國太夫人輾轉反側,心中愈發煩躁,終于披衣起身。 她離開床榻,繞過屏風走至窗旁,忽然抬手推開窗扇,任由風雪卷入室內。 風過寢殿,掀起垂落的布幔,搖曳燈盤中的火光。一剎那銅燈歪倒,燈盤翻落在地,燈芯悄然熄滅。 燈油緩慢流淌,邊緣延伸至墻角。 侍人推開殿門,不小心踩到油上,腳下打滑差點跌倒。 國太夫人站在窗前,任風吹起長發,雙眼眺望幽暗的夜空,神情冷峻,全身上下感受不到絲毫暖意。 侍人扶墻站穩,悄悄向身后示意。 另有三人躬身入殿,伏身擦拭地板。動作間輕拿輕放,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響。 “召繆良?!?/br> 國太夫人的聲音響起,夾雜著風雪聲,愈發顯得冷厲。 侍人領命退出殿門,在廊下又滑了兩下,不得不拭干鞋底再邁下臺階,走路時變得小心翼翼。 燈油清理完畢,婢女移來數盞銅燈。 燈盤中既無燈芯也無燈油,代之以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揮發蒼白的冷光。 國太夫人離開窗旁,回到屏風前落座。 終究上了年紀,夜半起身又吹冷風,她輕輕咳嗽兩聲,臉色泛白,額頭隱隱作痛。 “取茶湯?!?/br> “諾?!?/br> 婢女腳步輕盈,往來殿內不聞聲響。 不多時,冒著熱氣的茶湯送上。國太夫人飲下半盞,驅走身上寒意,額際的脹痛有所緩和。 婢女取外袍披在她身上,其后展開干凈的布巾,為她抹去發上碎雪。 侍人關閉雕窗。 窗扇合攏的瞬間,火光流入室內。舉目望去,正是舉著火把急匆匆趕來的繆良。 由于來得匆忙,繆良身上的長袍被打濕,發髻也沾了雪粒。雪逐漸融化,浸濕他的鬢角和衣領,在領口留下一抹暗色。 進入大殿前,繆良仔細整理衣冠,確認沒有不妥之處才跨入殿門。 “參見國太夫人?!?/br> 繆良疊手行禮,恭敬一如往昔。 國太夫人坐在屏風前,手托銀色杯盞,盞中熱氣將盡,她似毫無覺察,目光越過繆良投向殿門,略微有些出神。 繆良肅然而立,目光低垂,保持行禮的姿態。 國太夫人不出聲,他便一直彎腰,身體紋絲不動。唯有融化的雪水順著鬢角滑落,墜向地面,砸出一小團洇濕的痕跡,很快又消失無蹤。 “繆良?!眹蛉私K于出聲。 “仆在?!笨娏脊Ь磻?。 “林原離開南殿,隨后去了哪里?” 聽到這番詢問,繆良沒有遲疑,迅速答道:“公子原先至長樂殿,不久與珍夫人同往林華殿?!?/br> “之后呢?” “約半個時辰,兩人出林華殿。公子原離宮,珍夫人獨往正殿,至今未出?!?/br> 咚地一聲,盞底磕碰桌面。 繆良噤聲不語,國太夫人凝眸深思。 良久,她發出一聲嘆息。 “風將起,定有大雪。自今日起免宮內問安,公子珩之外,我不見任何人?!?/br> “諾?!?/br> “明日朝會后,你去見公子珩,言我欲調越甲入宮護衛南殿。正殿諸事交給他,前朝宮內不必再問我?!?/br> 繆良斟酌片刻,謹慎道:“國太夫人,若是公子珩不答應?” 越甲隨國太夫人入晉,職責是護衛她的安全,此事記載于兩國盟約。但大批調入宮內,此前未有先例,事情未必能成。 “你自去傳話,公子珩會答應?!?/br> 國太夫人半垂眼簾,凝視指尖殘存的蔻丹,料定暴風雪將至,肅州城乃至晉國勢必要天翻地覆。 “諾?!?/br> 繆良不再多問,領命退出大殿。 這一夜,國太夫人再未睡去。 她屏退侍人婢女,獨自坐在殿內,良久凝視夜明珠的白光。 光映在她的臉上,瞳孔中似有焰色跳躍,張揚、激越,最終歸于平淡,終成一片死寂。 臨近天明,一行人走出林華殿,穿過鋪滿雪毯的宮道,一路來至巷道。這里是晉侯宮內最冷清之地,關押國君妻妾的破敗之所。凡入宮的氏族女無不談之色變。 烏云籠罩天空,云霧層疊,不見半縷陽光。 來人停在黑色的木門前,一名高壯的侍人上前叫門。 “開門!” 聲音傳入門后,守門的仆婦慢悠悠爬起身,半夢半醒間套上布衣,頂著一頭亂發走出土屋。 冷風刮在臉上,她本能縮緊脖子??蔹S的發被吹向腦后,露出結痂的頭皮,上面爬過兩只干癟的虱子。 “何人拍門,無旨意巷道不開!” 仆婦張大嘴打著哈欠,滿心不耐煩,只想盡快打發走人再回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