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57節
風過回廊,帶起嗚嗚聲響。 聲音尖銳刺耳,猶如嚎哭一般,頻繁敲打侍人和婢女的神經。 眾人不敢抬頭,豎起耳朵靜聽,殿內傳出模糊的話音,并不十分真切。不多時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晉侯暴怒的吼聲。 “逆子,大逆不道!” 侍婢同時打了個哆嗦,不約而同縮了縮脖子,下巴抵在胸前,頭垂得更低。 晉侯的咆哮恍如雷鳴,卻無往日的震懾力。此刻的他如困獸一般倉惶無助,實是外強中干虛有其表。 “逆子,混賬,必受天懲……” 聲音越來越弱,他漸漸耗盡力氣,最后幾個字變得模糊不清。 侍人們交換眼神,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繼續充當木雕泥塑,裝作眼瞎耳聾,對今夜之事一無所知。 又過片刻,吱嘎一聲輕響,門軸轉動,殿門向內開啟。 寒風迎面襲來,鼓起黑色袖擺。 絲絳搖曳,腰間玉石互相碰撞,暗紅墨黑糾纏,瑩白赤金相疊,在火光下刺痛人眼。 “馬桂?!?/br> “仆在?!?/br> “父君病重需要靜養,你帶人嚴守正殿。無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入?!?/br> 林珩邁步走出殿門,接過斗篷披上,下擺垂至地面?;鸸庥吃谒樕?,眉眼漆黑,唇無血色,看似單薄卻不顯孱弱,反予人無窮壓力。 “公子,若是國太夫人遣人來問?”馬桂低聲道。 “任何人不得擅入?!绷昼駛阮^看向他,一字一句重復前言。年輕公子背對火光,雙眸幽暗深邃。目光落在人身上,寒意浸入骨髓。 “謹遵公子吩咐?!?/br> 馬桂躬身領命,雙手袖在身前,眼簾低垂,面上依舊掛著淺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透出些許駭人之色。 夜色漸深,林珩未在正殿久留,命侍人舉火把照亮,邁下臺階返回寢殿。 雪虐風饕,搓綿扯絮。 積雪覆蓋宮道,短短一段路竟耗費雙倍時間。 侍人護著火把的光亮,行走時自行圍攏,為林珩遮擋風雪。 抵達林華殿前,紫蘇和茯苓正焦急等候。 兩人快步迎上前,見林珩臉色發白,當即顧不得許多,道一聲公子恕罪,一左一右攙扶他,近乎是將他架回殿內。 數個火盆分散擺放,銅爐內燃燒香炭,使得房間內暖意融融。 雕窗留出縫隙,方便煙氣飄出,使得空氣流通。 三人進入殿內,茯苓回身關閉殿門。 林珩換下皮履,紫蘇膝跪在地為他解開腰帶,除下染雪的外袍和斗篷。 里衣在炭爐上烘過,穿在身上舒適干燥。紫蘇為林珩披上,瞧見他背上的疤痕,目光微暗,紅唇緊咬,殺意再次涌上心頭。 背叛公子之人,勒死沉湖太過干脆,本應千刀萬剮,將其碎尸萬段! “紫蘇?” 林珩拉上衣領,回身看到婢女的神情,不由得嘆息一聲,手指撫過她的發頂,輕聲道:“別再想,都過去了?!?/br> “公子恕罪,奴失態?!?/br> 紫蘇垂下頭,繼續為林珩整理衣襟。 茯苓展開外袍覆上林珩肩頭,拿起玉帶猶豫片刻,轉身換成更柔軟的帛帶,為林珩系在腰間。 “谷醫方才來過,叮囑公子睡前服藥?!?/br> 茯苓系緊帛帶,又取來玉鉤,熟練為林珩整理襟口。 “半個多時辰,湯藥早就涼了。奴不放心藥奴,等下親自去爐邊守著,再為公子熬藥?!?/br> 林珩有些困倦,點點頭沒有多言。 換下的衣袍被侍人捧走,林珩坐到屏風前,禁不住打了個哈欠。紫蘇取下束發玉簪,手指順過他的發,感受到些許濕意,回身取來布巾擦拭。 “公子,是否用些羹湯?” 林珩正想拒絕,想起稍后要服藥,不得不改變主意。 “菜羹即可,不要加醬?!?/br> “諾?!?/br> 茯苓彎了彎雙眼,想起林珩初到上京時的遭遇,笑容迅速隱去。 殿門開啟又關閉,風嘯聲遮去婢女的腳步。 少頃,侍人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稟報珍夫人母子深夜來訪。 “稟公子,珍夫人攜公子原求見?!?/br> 林珩正閉目養神。 紫蘇動作輕柔,指腹按壓額際,令他昏昏欲睡。 聽到門外的聲音,他沒有立即睜眼,而是抬手捏了捏眉心,發出一聲嗤笑。 這個時候來? 看來鹿氏終于下定決心。 “讓他們進來?!?/br> 聲音傳出殿外,侍人領命走出回廊,不多時帶來珍夫人母子。 兩人身上裹著厚實的斗篷,兜帽遮住頭,看不清雙眼,只露出鼻尖和下巴。公子原剛剛離開南殿,同珍夫人匯合,立刻馬不停蹄趕來林華殿,連夜拜見公子珩。 停在殿門前,兩人除去斗篷。珍夫人拍了拍公子原的手背,率先邁步走入殿內。 一門之隔,殿外滴水成冰,殿內溫暖如春,恍如兩個世界。 火光在燈盤中跳躍,木炭在銅盆中燃燒。 殿內清香繚繞,不聞半縷煙氣。 漆金屏風前,公子珩斜靠在案邊,單手撐著臉頰,姿態閑適慵懶。 一名婢女跪在他身后,搓暖了手指,輕輕按壓他的額角。 碩大的牡丹綻放在屏風上,栩栩如生,絢爛奪目。 乍見繁花盛放,珍夫人有片刻恍惚。 昔日的景象闖入腦海,她驟然記起正夫人在世時,每次前往玉堂殿問安或是探病,都能見到一面相類的屏風。 “母親?”察覺她神情有異,公子原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提醒。 珍夫人驀然回神,定睛再看,公子珩正側過身,單手撐著臉頰,目帶審視看向自己。 深邃,幽暗,冰冷。 繼承自正夫人的眼眸,此時竟無半分相似。 “夫人和庶兄深夜來訪,不知所為何事?” 林珩略微坐正身體,視線掃過這對母子,在公子原臉上稍作停留,旋即回到珍夫人身上。 “公子日前曾言,物有價,等價可換?!?/br> 珍夫人深吸一口氣,無意拐彎抹角,選擇開門見山。 通過這段時日的觀察,她對林珩的行事作風有所把握。要想達成目的,閃爍其詞毫無用處,自作聰明更會起到反效果。 “我確實說過?!绷昼袷疽庾咸K稍停,單手置于桌面,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趣道,“我也曾告知夫人,欲達成所愿,前番提出的條件遠遠不夠?!?/br> “我知?!?/br> 伴隨著話音落地,珍夫人從袖中取出一張絹布。 展開后,絹上寫滿文字,全是氏族之名,麗夫人等赫然在列。 “當年正夫人中毒,以致早產衰弱,早早離世,凡參與之人皆在此?!闭浞蛉藢⒔伈纪葡蚯?,方便林珩看清上面的每一個字。 “公子,以此換我兒平安,可否?” 珍夫人破釜沉舟,凡是參與當年事之人,只要她知曉,一個也沒有漏掉,包括她自己在內。 公子原大吃一驚。 母親的行為出乎預料,同兩人之前商定完全不同。他有意開口,卻被珍夫人攔住。 珍夫人對他搖頭,一心一意看向林珩,等待他的回答。 林珩沒有出聲,手指一下接一下敲著桌面。 聲音落在珍夫人耳畔,將她的自信一點點敲碎。緊張和焦躁瘋狂滋生,充斥胸腔,讓她變得不安,無法再泰然自若。 就在這時,紫蘇附在林珩耳邊低語數句。 林珩挑了下眉,口中道:“取來,給夫人過目?!?/br> “諾?!?/br> 紫蘇起身繞過屏風,俄爾取來一卷布巾。 比起珍夫人帶來的絹布,布巾略顯破舊,邊緣粗糙,形狀很不規則,分明是從布裙上扯下。 當著珍夫人和公子原的面,紫蘇展開布巾,上面同樣記錄著一份名單,同絹布之上重疊九成,僅有個別出入。 “此乃先氏女呈上,換我庇護出繼的幼弟?!笨粗樕l白的珍夫人,林珩慢條斯理道,“夫人要有誠意,方能達成所愿。若僅是這些,還是請回吧?!?/br> 說話間,林珩垂下眼簾,擺了擺手,大有送客之意。 珍夫人心知謀劃落空,對先玉恨得咬牙。為防林珩心生不耐,當即疊手伏身,沉聲道:“鹿氏愿效忠公子,唯公子馬首是瞻!” 公子原也伏身在地,口稱自請為臣,愿為林珩驅使。 “夫人之意,鹿卿是否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