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21節
屏風雕窗重染赤金,環佩叮當,耳畔流淌著溫柔細語。微風拂過臉頰,母親的笑靨一如記憶中鮮活。 林珩移動手指,笑容變得柔和純粹。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打破了這一刻的靜謐。 “君上召見公子珩?!?/br> 林珩睜開雙眼,回身望去,袖擺旋過半空,帶起一陣勁風。 他邁步走出前殿,站定在臺階上俯瞰。 火光下,一火甲士手持長矛,腰佩短刀,以包圍的姿態同茯苓等人對峙。 麗夫人跪坐在地,見到林珩出現,咧嘴發出笑聲。 血染紅她的下巴,她仰頭直視林珩,目光兇狠,如同淬了毒。 “公子珩,你殺不了我!” 林珩挑了下眉,不理會她的叫囂,手指撣了撣衣袖,看向帶隊的甲長,正打算開口,又見一伙人行來,為首者布冠皮履,一身青袍,正是內史繆良。 行至殿前,繆良對甲士視而不見,向林珩躬身行禮,態度無比恭敬。 “國太夫人召見,請公子前往南殿?!?/br> 聽到繆良的話,甲長眉頭一皺,硬聲道:“繆內史,君上已召公子珩?!?/br> 繆良終于給他目光,笑呵呵轉過頭,口中道:“國太夫人九年未見公子珩,甚是想念。君上素來孝順,定不會違背國太夫人之意。甲長如實回稟,君上必然不會怪罪?!?/br> 話落,繆良再向林珩躬身,請他前往南殿。 “大母相召,珩甚欣喜?!?/br> 林珩微微一笑,略過臉色難看的甲長,目光落在麗夫人身上。 今日且罷,來日方長。 “公子,請?!?/br> 繆良在前引路,林珩隨之揚長而去。茯苓帶人關閉殿門,隨后跟上林珩腳步,穿過回廊不見蹤影。 甲長心有不甘,奈何人已離開,只能踢了踢地上的婢女和侍人,命他們攙扶起麗夫人,去往正殿向國君復命。 腳步聲逐漸遠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銀月高掛,繁星閃爍。 風過殿前,揚起細碎的沙粒和塵土。 倒塌的土墻,地面干涸的血跡,被拖走的閹奴,受懲戒的國君寵妾。 發生在玉堂殿前的一幕迅速傳遍宮苑。 公子珩的兇名甚囂塵上。宮內上下提到他,尤其是參與過當年舊事的妾夫人,無不心驚膽顫,再不敢有半分輕視。 第十九章 從玉堂殿到正殿的一段路,麗夫人從未走得如此艱難。 額前的傷口陣陣脹痛,血凝固在眼前,模糊了視線。被踩斷的手指失去知覺,已經腫得發亮。膝蓋重重砸在地上,疼得針扎一般。兩條腿虛軟無力,只能依靠婢女攙扶行走。 跟隨她的婢仆各個鼻青臉腫,嚴重的走路一瘸一拐。 幾名心腹傷得尤其嚴重,壓根無法行動,只能暫時移回瓊蘭殿。 至于被拔掉舌頭的閹奴,直接被拖到夾巷里,十有八九活不過今晚。 甲士在前開道,甲片摩擦的聲音在夜色中異常清晰。 走在青石鋪設的宮道上,遇夜風侵襲,麗夫人頭痛欲裂,眼前陣陣發黑,強撐著一口氣才沒有暈過去。 路旁有侍人和閹奴探頭探腦,不必細究就能猜出背后之人是誰。 麗夫人垂下頭,凌亂的長發遮住臉頰,狠狠咬著后槽牙。腥甜的味道涌出嗓子眼,又被她強行咽了回去。 入宮侍奉晉侯以來,她從未這般含污忍垢。 她完全可以想象,一旦玉堂殿前的事情傳出,將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唯一的機會在晉侯。 麗夫人費力抬起頭,眺望夜色下的巍峨宮室,凝視殿前閃耀的火光,心中暗下決定,無論如何要求得國君旨意,盡快封鎖宮中消息,絕不使事情外傳! “夫人,見國君需凈面?!辨九嵝邀惙蛉?,她的樣子狼狽不堪,最好收拾一下再去見晉侯。 “不必?!丙惙蛉松硢〕雎?。 狼狽才好。越是傷痕累累,看上去慘不忍睹,才越能博得君侯憐惜,求得旨意保住秘密。 婢女還想再勸,麗夫人卻轉過頭不肯再聽。 一段路行至盡頭,眾人停在臺階下。 一名侍人走下臺階,先同甲長詢問兩句,其后看向麗夫人。見她額頭青紫滿臉血污,還不良于行,驀地瞪大雙眼,驚訝道:“誰敢傷了夫人?” 麗夫人抬頭看向侍人,目光狠厲。 當真是不知詳情,還是在冷嘲熱諷? 侍人相貌平平,極容易見過就忘。略寬的眉間有三道豎紋,看似對麗夫人的慘狀頗為憂心。 “君上方才還問,夫人快請入殿?!?/br> 不等麗夫人看出究竟,侍人已經收斂表情,躬身垂首讓到一邊。 兩名在正殿伺候的閹奴走上前,同侍人交換過眼神,代替婢女攙扶起麗夫人,將她架上丹陛送入殿內。麗夫人雙腿麻木,腳尖拖過臺階,沿途不停擦碰,留下斷斷續續的血痕。 過殿門時,忽有一陣冷風吹過,兩側宮燈火苗躥升,焰光照在麗夫人身上,使她瞬間清醒。 看到屏風前的身影,麗夫人陡然生出力氣,推開閹奴攙扶,踉蹌幾步跌倒在地,手肘撐著地面向前挪動,一直爬到晉侯腳下,抬手攥住他的衣角,顫抖著聲音道:“君上,公子珩私刑欺凌庶母,無視國法尊卑,求為婢子做主!” 麗夫人一邊哭訴一邊仰起頭,淚水沖刷過臉頰,眼圈通紅。忽略滿臉血污,著實是楚楚可憐。 “君上,婢子是您的妾,一身榮寵系于您。公子珩懲戒我,豈非不將您放在眼中?!丙惙蛉丝薜蒙ぷ由硢?,想方設法牽扯到晉侯身上,“他肆意妄為,膽大張狂,簡直是不忠不孝,無君無父!” 麗夫人的聲音由低至高,泣血控訴。說到激動處連連咳嗽,血點飛濺在地上,沾染晉侯的鞋面。 晉侯皺了下眉,絲毫不見對美人的憐惜,反而一腳踢開她,嫌她弄臟了自己腳下。 “君上?” 麗夫人不敢置信,仰望晉侯,一時間忘記了控訴。 “若言不分尊卑,有狐氏才是翹楚?!?/br> 昏暗的燈光下,晉侯頭纏絹布,眼下掛著青黑,神情冰冷。 他揮了下手,侍人魚貫退出殿外,從外合攏殿門,其后站在廊下,垂首不言不語,泥塑木雕一般。 輕響聲過后,殿內只余晉侯和麗夫人兩人。 麗夫人趴在地上神情呆滯,晉侯居高臨下目光陰鷙。 “麗姬,你不聰明?!?/br> 晉侯半蹲下身,手指挑起麗夫人的下巴,下一刻扣住她的脖子,輕松將她提了起來。 大手似鐵鉗卡住喉嚨,麗夫人呼吸困難,張口吐出舌尖,眼底爬上血絲,淚水流得更急。 “我給你寵愛,提攜有狐氏,你們理當有用?!睍x侯放松力氣,麗夫人發出一陣咳嗽,又匆忙間止住,因恐懼捂住自己的嘴。 “今日之事我會設法壓下。記住,這是最后一次?!?/br> 話落,晉侯松開手。 麗夫人跌在地上,顧不得脖頸疼痛,竭盡全力跪好,匍匐在晉侯腳下。 “君上,婢子以性命起誓,有狐氏為您效死,全族上下赤膽忠心?!?/br> “性命?”晉侯垂下眸光,冷睨腳下之人,嗤笑一聲,“你的命價值幾何?” 麗夫人咬住嘴唇,再一次嘗到血腥味。她不敢抬頭,唯有連連叩首,直至黑暗籠罩,暈倒在晉侯面前。 失去意識的一刻,眼中是飛濺上血點的袍角。 聽到傳醫的聲音,她終于松了口氣。 君上還要用有狐氏。 至少在現下,她和兒子不會被徹底舍棄。 晉侯的聲音傳出殿外,緊閉的殿門重新開啟。侍人進入殿內,不多時又走出殿門,急匆匆穿過廊下,奉命去召常住宮內的醫。 婢女移來數盞宮燈,將殿內照得燈火通明。 醫隨侍人入殿時,麗夫人已被安置到榻上。晉侯坐在屏風前,光影掠過臉頰,目光晦暗不明。 醫不敢多看,匍匐在地行禮。 “見過君上?!?/br> “診麗姬?!?/br> “諾?!?/br> 醫小心翼翼站起身,始終躬背彎腰,目光放低,表現得異常恭謹。 麗夫人留在正殿,她的婢仆都被遣回瓊蘭殿。 一伍甲士同行,實則是押送。甲士全部腰佩短刀,刀鋒銳利浮動寒光,昭示這些人的命運。 麗夫人盛寵多年,公子長得國君偏愛,瓊蘭殿上下沒少狐假虎威欺凌霸道,手中的人命不在少數。他們有今日下場,宮中無人惋惜同情,反而會拍手稱快。 相比正殿的肅穆,國太夫人的南殿則是另一派景色。 殿內燃著熏香,兩排半人高的銅燈靠墻擺放。沿著桌案前的臺階,二十多盞宮燈高低錯落,燈盤中不是燈芯,全是嬰兒拳頭大的夜明珠,浮動溫潤熒光。 國太夫人斜靠在榻上,黑發挽在腦后,發上沒有任何點綴。 兩名婢女移近宮燈,一名侍人跽坐在她身前,手捧一冊竹簡,借燈光照亮上面的文字。 “越侯大禮,賀國太夫人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