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
皇帝讓旁邊內侍將方才陸惟的話又重復一遍。 宋今聽罷,臉上的震驚恐懼竟不似作偽。 “內臣糊涂,信錯了人,不知岑留犯下如此大罪,罪該萬死,求陛下,求陛下……” 他伏地連連叩頭,渾身顫栗,語無倫次,儼然大難臨頭卻無計可施。 皇帝盯著他的腦袋看了半天,卻忽然道:“陸惟,你先退下吧?!?/br> 陸惟應聲行禮,起身離開太極殿,又拾階而下,一路走向宮門。 皇帝在這個關頭遣他出來,顯然是另有想法。 宋今恐怕是不會死了。 哪怕皇帝深知岑少監背后,很可能就是宋今。 陸惟固然是深受信任的重臣,但宋今卻是與皇帝擁有共同秘密的人。 皇帝便是要殺他,也不會是現在。 這些想法在陸惟心里閃過,他面無表情,甚至也毫不意外。 為人若是懷揣險惡私心,至壞不過害人害己,但治國不走大道,卻會累及萬千生靈。 公主的話忽然浮現,陸惟嘴角微微翹起,隱含譏諷。 長安城許多權貴因為刺客被正法而松一口氣,畢竟柔然人今日能刺殺長公主,明日就能要了他們的命,大家跟著擔驚受怕一晚上,此時隨著消息傳出去,都漸漸安下心來。 但陸惟卻知道,真正的風暴,從今日才算開始。 果不其然,幾日之后,皇帝那邊就有了反應。 先是源源不斷的賞賜和安撫送到長公主府。 長公主回京當天剛剛才領受的食邑,皇帝如今又另加了五百戶,又將曲江邊上一處原趙群玉的園林賜給她,可謂恩寵有加。 然后是岑少監的死牽連了一大批人,宮中不少內侍因此被處置,連在博陽公主身邊的岑庭,也被抓走,對外的說辭是這些人都與長公主的刺殺案有關。 博陽公主顯然是很喜歡這名內侍,為了他又專程入宮求情,但她的皇帝兄長就像上回沒有放過她的夫婿趙熾,這回更加不會對一名內侍留情,博陽公主苦求無用,只能帶著憤恨離開。 但這些殺頭里,都沒有宋今。 宋今只是被悄無聲息降了職,皇帝不讓他繼續留在自己身邊,而是打發去皇后所在的冷宮。 最引人注目的手筆,是在事發之后的第五天,皇帝下令,免去何忡禁軍十二衛大將軍的職務,依舊保留大將軍頭銜,前往西州接替李聞鵲,成為新任西州都護,而李聞鵲則回京,接管禁軍十二衛。 也就是說,皇帝將何忡和李聞鵲的職位,來了個對調。 此令一出,舉朝嘩然。 “我早該想到的,這是一個局?!?/br> 當天傍晚,陸惟坐在長公主面前,手里不疾不徐剝著一個橘子。 第87章 章玉碗臉上的血色還沒養回來,但她又實在不想在床上躺著了,便只能病懨懨歪在軟塌上,這還是借著陸惟上門的緣故,否則雨落是絕不肯讓她下床的。 她喝膩了每天雷打不動的紅棗雞湯,看見陸惟手里的橘子,竟有點雙眼發綠的感覺。 陸惟也發現了,默默將正在剝皮的橘子往旁邊挪了挪。 章玉碗:…… 這什么意思,她又不可能真撲上去搶! “你說的局,是指我遇刺的事情嗎?” 她睡了一天,直到陸惟過來才醒,她渾身懶洋洋的,連腦子也不愿多動,只想聽陸惟直接說結論。 “兩個柔然人,奉敕彌之命來到長安,如果宋今知道他們是來當死士給自己惹麻煩的,肯定不會讓他們入長安,所以這兩人明面上應該是負責溝通宋今和敕彌之間的使者,連宋今也不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和目的?!标懳┑?。 “有道理,敕彌的確是個狠毒兇殘,做事不顧后果的人?!闭掠裢胍琅f懶懶的,適當給予捧場,“陸郎君請繼續說下去?!?/br> 陸惟笑了笑:“既然是死士,當然要利益最大化,發揮最大的作用,即便是死,也得刺殺最重要的人才行。這么一來,殿下應該不是他們的首要目標?!?/br> 章玉碗:“行刺陛下?!?/br> 陸惟:“對。陛下平時很少出宮,兩名刺客再厲害,不可能潛入宮里,宋今也不會允許他們這么做,所以他們唯一的機會就是我們回京當天,陛下親自出迎,但那天人太多了,他們根本不可能出手,一出手就會死,那就不能叫死士,應該叫蠢貨了?!?/br> “他們只好等,在此期間,他們利用宋今的關系,慢慢摸清城內布防,最終將目標鎖定在殿下身上。此時他們單純是從私仇出發,想要置你于死地,兩名死士,換一個像殿下這樣身份的人物,豈止是賺,簡直一本萬利。如果沒有意外,他們本來也會成功?!?/br> 頓了頓,陸惟想起章鈐之前說的,那一刀直接捅穿了她的胸口,原本順暢的思路忽然斷了一下,語氣跟著停滯片刻。 但他很快調整好氣息,若無其事繼續說下去。 “刺殺之后,刺客自然要躲藏,他們雖然是死士,也沒有能跑卻束手就擒的道理。但現在,長安雖大,卻無刺客的容身之所,幸存那人只能藏在先前宋今為他們準備的宅子里?!?/br> “這時那個負責接頭聯絡的內官,叫聞英,是岑少監下屬,他發現柔然人不經商量就敢直接行刺,自然大怒,可能還與那柔然刺客大吵一架,甚至動了殺心。我們事后勘察聞英的尸體,發現他的確是被柔然人身上的短匕所殺,傷口完全符合,屋內血跡也符合打斗掙扎的跡象?!?/br> “殺完人,此時刺客也知道自己再想安然脫身,千難萬難,他所有計策,不過是垂死掙扎,最后仍舊要回歸死士的宿命?!?/br> 事情到這里,一切脈絡都能推測梳理出來,并不復雜。 公主道:“真正的變數,應該是在你問他,誰是接應他們入城的人。你想讓他當眾說出宋今的名字,坐實宋今的罪名,卻沒料到他居然說出李聞鵲?!?/br> 陸惟嘆道:“我當時著急了,做錯了,錯了一步,后面就全錯了。我早該想到,對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事到臨頭,任何變數都有可能發生?!?/br> 刺客招出宋今,這只不過是又一場皇帝鏟除異己的行為,而且如果敕彌跟宋今暗中有所合作,刺客無論如何也不能暴露宋今,更不能為了活命去破壞自家可汗的事情。 他喊出李聞鵲的名字,一是為了攪渾水,惡心一下陸惟他們,二是因為皇帝多疑,即便他相信李聞鵲的忠心,也多少會做點什么。 以刺客的眼界,他未必能想到第二點,但是臨死前靈光一閃下意識的舉動,的確也像一滴水掉入沸騰的油鍋里,瞬間引發爆裂了。 其結果是,自然而然,形成一個天然的局,把何忡和李聞鵲都給拖進來了。 公主慵懶支頤,眼睛卻還盯著陸惟手上那顆橘子。 “陛下還是相信李聞鵲的,否則不會把李聞鵲調到京城來,統領禁軍十二衛。在他看來,只有讓李聞鵲來率領這支軍隊,他才能放心睡個好覺?!?/br> 反觀何忡,之前為了對付趙群玉,皇帝不得不捏著鼻子,做出退讓妥協,現在趙群玉已經解決,何忡還在禁軍十二衛大將軍的位置上,皇帝就難免有些如坐針氈夜不安寢了。 但是清理趙黨的事情剛過去沒多久,如果皇帝馬上就要收拾何忡,難免顯得過于刻薄寡恩背信棄義了,皇帝自己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做了一個劍走偏鋒的調整:將李聞鵲和何忡的位置互相調換。 “陛下應該是這么想的:柔然余孽現在在敖爾告,需要防備的是雁門郡,西州以西已經太平無事了,把李聞鵲放在那里很是浪費,不如將何忡調過去,一來可以成全自己善待功臣的名聲;二來西州都護府的兵都是李聞鵲帶出來的,對李聞鵲忠心耿耿,不可能聽命于空降的何忡,何忡要想在西州政令通行,且有得磨呢!三來,如果何忡有任何異動,李聞鵲原先的手下就可以挾制告發他?!?/br> 之前何忡帶到長安來的兵,已經被打散編入禁軍十二衛了,皇帝肯定也不會讓他帶走一兵一卒的。 誰能說這不是一個天才而頗具創意的調令呢? 陸惟嘆了口氣:“可是我方才就說過,人不是棋子,不會完全按著棋手的想法去走,只要是人,就會有自己的想法。于斯亂世,越是不遵守規則的人,越要反抗這種束縛。陛下怎么會覺得何忡對此無動于衷,只能乖乖當個棋子?” 章玉碗朝他伸出手。 陸惟掰出一半的橘子,放在她白嫩的手心。 但是沒等公主縮手,他又反悔了,把那一半拿回去,最后只給了一瓣。 章玉碗:? 陸惟:“橘生痰,性寒,不能多吃?!?/br> 章玉碗嗔道:“我便是尋思你來了我能松快點,可不想盼來第二個雨落,你若這樣,下次就不要上門了!” 陸惟一哂,不把她這小孩兒似的發脾氣放在心上,卻忽然問道:“您為風至擋刀,與當日為我擋箭,是一樣的么?” “陸郎吃醋了嗎?” 一瓣橘子讓她口舌生津。 這段時間章玉碗實在是飲食清淡到堪比苦行僧,酸甜的汁水滑過喉嚨,竟有種渾身味蕾都蘇醒過來的豁然開朗。 她不由伸出手,準備又要一瓣。 陸惟卻不肯給,還拿著橘子吊胃口,問她問題。 章玉碗哼道:“那怎么能一樣呢?” 陸惟:“嗯?” 章玉碗:“為風至擋刀是因為她陪我在柔然歷經艱辛,為你擋箭是因為你長得好看,死掉可惜了!” 陸惟:? 他直接三下五除二,將橘子兩口吃完,一瓣都不留給公主。 章玉碗:…… 陸惟溫柔道:“殿下久病未愈,方才還用了性寒之物,我會如實告訴雨落,讓她調整膳食,務必不讓殿下再誤食了?!?/br> 章玉碗:……誰說男人就不斤斤計較呢? 她噗嗤一笑,能屈能伸:“好啦,方才是我逗你的,你不就是想聽真話么?實話說,為你擋箭的時候,我可沒想那么多,難道將一個人放在心上的時候,就非得有個理由,才能去救么?” 聽見這話,陸惟不知不覺柔了手指,綻出手心里握著的最后一瓣橘子。 章玉碗眉開眼笑,伸手去拿。 她捏住橘瓣的手指,被另一只溫暖的手掌輕輕環住。 冰涼與暖意對比極為強烈,以至于陸惟剛舒展的眉目微微一簇,直接握緊了她的手。 細嫩白皙,但虎口和食指有很明顯的繭子,這是常年握筆或握劍留下的痕跡。 陸惟再翻看她的食中二指,果然指腹到指縫也有薄繭,這是練習弓箭留下的。 滿長安的高門貴女,郡主公主里,只有一個章玉碗。 她原該比她們都要嬌生慣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卻以這雙手,劈長鯨吞山海,分柔然破百川,陸惟的性命她要顧,一個婢女的性命她也要顧,她的心裝得下許多人,眼睛卻不止落在周身幾寸。 “其實,為風至擋刀時,我是想過的,雖然只是一瞬間閃過的念頭,我熟知五臟六腑和xue位,大概也能讓自己避開要害位置,而有我擋了那么一下,風至也許還能有救,否則,她就只有死路一條了?!?/br> “但是,為你攔下那支箭時,我卻什么也沒想過。今夜我只說這一次,往后你再問,我是不認的?!?/br> 長公主說罷,直接抽手而出,順道拿走那一瓣已經被她手心握暖了的橘子送入口中,因那酸甜的味道而瞇起眼睛,像足一只愜意的貓咪。 另一只真正的小貓咪,小橘不知何時溜達進來,輕巧跳上她的膝蓋,熟練找到舒適位置,盤起身體,尾巴還搭在外頭,一擺一擺。 “老實說,我認為陛下是有些急智的,他總能在兇險而微妙的情形下,將事情解決,可這種解決方式,又總會留下無數后患。何忡是其一,宋今又是其一?!?/br> 說及此,章玉碗露出一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