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遷耶暗暗冷笑,心里罵一句蠢貨,正要邁開步子過去。 忽然,他的身形頓住了。 遷耶抬起頭,透過冪離看見從四下圍上來的數人。 為首的,是個中年人,遷耶不認識,但對方身量高大,目蘊精光,顯然是個高手,很可能還是個上過戰場殺過人的武將。 遷耶下意識側過身體,準備隨時后撤,但余光一瞥,他發現后面也有人圍上來。 對方中間是一名玄袍的年輕人,透過冪離也能看見面容俊美,身姿挺拔。 哪邊更好突圍? 哪邊恐怕都不好突圍,就算殺了他們,還會有無窮無盡的人圍上來。 遷耶有點后悔,他將刺殺的長刀舍在宅子里了,畢竟帶著那個逃走太顯眼了,他身上只有一把短匕,顯然今天想要痛痛快快殺一場,也是很難的。 他緩緩摘下冪離。 沒了遮擋,遷耶的光頭和光潔的臉映入眾人眼簾。 雖然他把毛發全剔了,但五官還是能看出非中原人的特征,但他戴著冪離,穿著聞英的衣裳,如果陸惟沒有將目標鎖定永隆坊一帶,讓侯公度帶著人一早布置埋伏于此,還真不好說會不會讓他蒙混過關。 遷耶捏緊了袖子里的短匕。 不管他來長安是不是死士,人在面對死亡之前,總會還想再掙扎一下的,這是本能的求生欲,即便現在,遷耶已經放棄了逃出生天的希望,他想的是,以一換一,找哪個下手,更為劃算。 “你可以不必死?!?/br> 玄袍年輕人似已窺破他的心思,忽然出聲。 “只要你告訴我們,你們在京城的內應是何人,我便可以保你不死,甚至將你平平安安送出長安?!?/br> 玄衣人沒等遷耶發出質疑,就主動表明身份。 “我是大理寺卿陸惟,你應該聽說過我,這是我的印信,天子因此案授予我先斬后奏之權,我可保你性命無礙?!?/br> 遷耶瞇起眼看著他手中那枚印信,面色陰晴不定,好似在思考權衡。 陸惟道:“我知道你怕我因為長公主的事情出爾反爾,不妨先告訴你,長公主沒有性命危險,你們當時那一劍避開了她的要害,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我們非殺你不可,反倒是你,因為任務失敗,還折損了一個同伴,回去難以交代,我可以再給你一筆錢財,讓你離開長安之后可以遠走高飛,逍遙過日子,不用再擔心被人追查。你不想回柔然,也可以去吐谷渾,去龜茲去疏勒,都沒人管你?!?/br> 遷耶原本似乎已經有所松動,聽見他最后一句,反倒冷笑起來。 “好,我答應你了,你想知道誰幫我們進入長安的是嗎?我可以告訴你——” 看見對方詭異的笑容,陸惟感覺不對勁。 “且慢——” 他的話還未出口,就聽見這個柔然人高聲道:“是李聞鵲!” 陸惟心下一沉! 他方才見勢不妙,想要攔住,卻已經遲了。 但沒等他想更多,遷耶還在繼續往下說。 “我實話實說了,是李聞鵲,是他放我入城的!” “一派胡言!”侯公度沉聲道,“世人皆知你們柔然人最恨的就是李聞鵲,可你攀咬誰不好,竟還攀咬他!” 陸惟拋開那一絲來不及捕捉的不祥念頭,緩緩接道:“事到如今,你還要為你背后的人遮掩嗎?你留著一條性命,以后還能盡情享樂,不好嗎?” 遷耶冷哼:“是你們要我說的,我說了實話,你們又不信了?就是李聞鵲把我放進來的!” 侯公度:“那好,你說他怎么把你放進來的?” 遷耶:“何忡叛亂時,李聞鵲借著帶大軍平叛的名頭入城,我也混在大軍里頭,當時兵荒馬亂的,誰也不會去注意到我們,事后我們自然就潛伏下來了?!?/br> 侯公度:“李聞鵲帶大軍蕩平柔然,為何還要跟柔然人勾結,帶你們入城?此事前后矛盾,你說話前不過過腦子嗎!” 遷耶昂起脖子:“怎么矛盾了?你們前幾代皇帝都被柔然人壓得抬不起頭,真以為柔然就那么容易就被打下來嗎?當時柔然在內訌,我們大汗想要奪取汗位,就主動跟李聞鵲聯系,雙方來個里應外合,李聞鵲大勝一場,而敕彌當上大汗,這都是早就約好的,誰知道李聞鵲那龜孫子出爾反爾,說話不算數,直接把柔然王庭都給搗碎了,我們大汗才不得不退往敖爾告的!” 聽上去不可思議,但細想好像又沒什么錯漏。 侯公度驚疑不定,忍不住望向陸惟。 陸惟卻沒有阻攔遷耶繼續說了,他正面沉似水盯著對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遷耶見眾人都被自己鎮住,得意地繼續往下說。 “那李聞鵲那孫子也不敢跟我們大汗鬧翻,畢竟他還要用到我們柔然人的,只要柔然不徹底被消滅,李聞鵲就永遠有用,你們皇帝就永遠不敢,那句話怎么說來著,飛鳥殺光了,弓箭就會被藏起來!” 侯公度打斷他:“你說了半天,還未說他為何要幫你們藏匿在長安!” 遷耶輕蔑道:“這還用說么,他有私心唄,憑什么你們皇位上坐的是個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這鳥皇位,那什么何忡坐得,方良坐得,李聞鵲就坐不得?你們北朝不也是武將奪了別人的位子,才有今日……” “住口!” 侯公度聽不下去了,趕緊喝止他,一面回頭去看陸惟,想看他有何決斷。 此人胡說八道,偏生又自圓其說,混亂中夾雜幾分似是而非的道理,侯公度也是見過世面的人,聽得頭皮發麻。 且不說他的話是真是假,光今天這些話,壓是壓不下去的,傳出去肯定要引起軒然大波,朝中早有李聞鵲在邊陲唯恐坐大,要把他召回來的聲音,當今天子可不是個用人不疑的…… 就在侯公度念頭轉動分心的這一瞬間,遷耶忽然動了! 與他身形同時如離弦之箭的,是他袖中短匕。 寒光微閃,掠向陸惟! 他不知陸惟是否有身手,但顯然,在侯公度和陸惟之間,遷耶選擇了后者。 挾持普通士卒是沒用的,只有陸惟這樣的身份,也許才有一線生機! 眨眼之間,匕首尖端已經開始快要碰到陸惟鼻梁,遷耶去勢極快,連侯公度都因為離得太遠,再奔過來已經不及。 眼看陸惟那張俊美的臉就要被刺出一個血窟窿—— 遷耶看見自己面前的人忽然消失了。 憑空消失! 不,是因為對方閃避的動作太快,身形飄逸,才像憑空不見。 等遷耶腦海里浮現出“對方也有武功”這個念頭時,他就感覺自己脖頸一涼,似是陸惟一劍蕩來的劍風。 這一劍本是可以躲開的,但他昨夜受了傷,傷口還在劇烈疼痛,極大限制了他的發揮。 今日怕是走不掉了! 意識到這一點,遷耶手里的匕首果斷轉向,刺向自己胸口! 噗的一聲,匕首盡數沒入,濺起一蓬鮮血! 他踉蹌兩步,倒在地上,兀自睜著兇悍卻無神的雙目,嘴里不斷重復。 “是李聞鵲,李聞鵲放我進來的……是他……” 饒是侯公度平時表情很少,此刻也大吃一驚,撲上前去察看他的傷勢。 但遷耶死死抓住匕首的刀柄,侯公度竟一時掰不開。 再看人,口角流血,已經斷氣了。 刺客是抓住了,但人死了。 他臨死前還要惡心人一把,把李聞鵲扯上。 侯公度感覺自己肚子很餓被喂了一碗蒼蠅,說填飽肚子了吧,卻被惡心夠嗆。 他請示陸惟:“您看接下來要怎么處理?” 陸惟:“他藏身的宅子肯定就在附近,繼續搜,搜到了就仔細尋找里面的人和東西,不要放過一絲線索?!?/br> 侯公度為難:“那他臨死前胡說八道的這些……” 陸惟還劍入鞘,平靜道:“待宅子找到了,勘定結果,我再一并上報陛下吧?!?/br> 宅子不難找。 侯公度很快帶人找到聞英所在的宅子,并很快就搜到聞英的尸體。 遷耶走之前來不及處理,他也不可能耗費力氣去搬動掩藏沉重的尸體,更勿論屋里還有血跡,聞英的尸身就那樣大喇喇躺在倒下的地方。 陸惟找來大理寺的仵作驗尸,又很快確認了他的身份。 宮內宦官,遷耶身上的令牌也是從聞英那里偷的。 聞英是岑少令,也就是岑少監手下的人,平日負責采買,經常需要出入宮廷,比較自由。 而岑少監在內廷里,則要受到宋今的管轄。 事情到這里,似乎已經水落石出。 陸惟入宮,從他們在張掖永平地下城遇到的絳袍內宦,對方臨死前交代的“陳內侍”,到遷耶跟聞英的勾結,聞英和岑少監的關系,以及遷耶臨死前說的那些話,都一五一十告訴了皇帝。 皇帝靜靜聽著,神色變幻。 陸惟無須用心去猜,也知道對方內心現在必然是勃然大怒洶涌滔天。 一個忍不了趙群玉的人,自然也忍不了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做手腳。 陸惟說完案子來龍去脈,就不再開口補充自己的看法,靜待皇帝發話。 “遠明,依你看,那柔然賊子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可信度有多高?” 陸惟毫不猶豫:“此事定為柔然人誣賴攀扯!” 皇帝:“細說?!?/br> 陸惟:“李聞鵲善于帶兵,此事陛下也知道,他還是陛下親手提拔的,若非陛下知遇之恩,他如今還郁郁不得志,跟柔然人勾結,對他來說無半點益處。再者,當時柔然內部已經四分五裂,所有人無法擰成一股繩對抗中原。此等情形下,李聞鵲還要跟敕彌暗通款曲,完全是說不通的?!?/br> 皇帝點點頭:“朕也這樣想,對李聞鵲,朕用人不疑,不會對他的忠心有所顧慮。至于岑留那邊……來人,去將岑留,和他一干徒子徒孫都拿下,別讓他跑了!還有,讓宋今一并來見!” 他沒有讓陸惟退下,陸惟也就順勢靜坐未動。 宋今很快前來,他倒是一貫的恭謙有禮,連陸惟也看不出什么異樣。 聞英的頂頭上司岑少監,卻遲遲沒有見人。 直到宮衛匆匆來報,說他們過去的時候,發現岑少監已經上吊自縊了。 皇帝面色陰沉,怒極反笑:“好啊,好啊,都把朕當成傻子了!宋今,這岑留還是你推薦的吧,莫不是真以為自己有先帝護體,朕就不敢動你了?” 宋今不明所以,忙伏地請罪:“內臣罪該萬死,可這、這岑留是犯了什么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