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一邊想,他一邊伸手去接對方顫抖著雙手捧上的狀子—— 噗! 楊園滿臉驚恐,看著雪白宣紙上面忽然多出來的星星點點,以及中間那一口猩紅迅速暈染開來。 那狀紙隨即輕飄飄,像對方一樣,等不及楊園抓住,就往地上落去。 他這參軍錄事代秦州刺史為何如此命苦,一天到晚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事???! 楊園滿心悲苦,看著倒在地上的年輕人,揮手讓人趕緊上來扶人,他彎腰去撿地上的狀紙,心頭如是想道。 這張帶血的狀紙,連同遞狀紙的辛杭,還有被他狀告的天水書院山長父子,在兩個時辰后,都出現在秦州府正堂。 而在他們對面,則坐著公主、陸惟、楊園三人。 據說一大早就出門去踏青的陳修在兩個時辰內在半山腰被陸無事帶人找到,與他一道的還有昨夜一同赴宴的一名士子。 那士子現在也在堂上,距離陳修不遠,一臉茫然,不知所措。 “好了,人齊了,你可以說了!” 楊園對辛杭道,沒好氣的。 此人一口血噴在狀紙上就昏死過去,還是陸惟找來大夫,又是針灸又是開猛藥灌下,這才讓人悠悠醒轉,但大夫也說了,此人五臟六腑皆病入膏肓,脈象虛弱近無,如琴弦將崩之兆。 換而言之,他沒有幾天的命了。 楊園覺得很晦氣,一個活不了幾天的人,不安生躺在床上多吃點好的,還特意選了個惹眼的地方三跪九叩前來告狀,不是給他找麻煩是什么? 即便有什么冤屈,也不能…… 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崔千抓走關進去的那個夜晚,到嘴的話最終換了一句。 “來人,給這病鬼拿個座墊,讓他坐著回話!” 陳山長和陳修自然沒有得到落座的殊榮,但他們眉頭緊皺,好像也并不心虛,尤其是陳修,楊園禁不住看了他好幾眼,對方面色平靜,似乎正等著楊園問他話。 “你們認識?” “回楊郎君的話,我們的確認識?!标愋薰笆?,“此人名為辛杭,曾因家貧交不起束脩,又一心向學,我父親愛才,考究他一番之后,便讓他入天水書院就讀?!?/br> 楊園:“辛杭,可有此事?” 辛杭拱手點頭,好似說句話都得積攢力氣,又或許他知道陳修還有話說,并不急著插嘴。 楊園:“那好,陳修你繼續說?!?/br> 陳修:“辛杭入學之后,的確也有幾分天資,但他恃才傲物,仗著天資便不與其他同窗往來,后來更是因為在書院柳夫子那里偷書,當眾無可抵賴,被我父親以品行有瑕逐出書院,此事書院里的學子都清楚,楊郎君可以召他們前來詢問。這辛杭現在遞狀子誣告我,無非是記恨我父親將他逐出書院的舊仇,想要以此壞我好事罷了,還請公主殿下、陸少卿、楊郎君明鑒!” 楊園轉向辛杭:“他說的都是真的?” 辛杭緩緩吐了口氣:“我被逐出書院,是真的,但我并沒有偷書,此事純屬子虛烏有。當日我的確被陳山長破格收入書院,也因此心懷感激,每日挑燈夜讀,而已不過是為了不辜負自己來這世上一遭。偷書的事情落在我頭上時,我如五雷轟頂,根本手足無措,還以為是柳夫子看我不順眼,又或者書院弄錯了,直到陳家人找上門,我又得知新舉官法考試的事情,才知道這一切都是他們早就安排好的陷阱?!?/br> 楊園皺眉:“把話說清楚些!” 辛杭說了這么多話,臉色已經跟死人差不多,唯一區別就是他還會喘氣。 “我被逐出書院后不久,陳修身邊的小廝就找上門,說想與我做一樁買賣,被我趕出門之后,他們又趁我母親外出,去找了她,告訴她,若我愿意替陳修赴州試,且得到魁首的名次,就會給我們家一大筆錢,再讓我弟弟入書院讀書。為了證明自己的誠意,陳家當場就給了一筆豐厚的定金,還隔日就給我弟弟辦了入學?!?/br> 楊園轉向陳家父子:“可有此事?” 陳修點頭道:“有,但實情完全不是他說的那樣。我讓人上門探望辛家母子,是因為念著舊情,也不忍辛杭被逐出書院之后辛家就無依無靠,所以才提出讓辛杭弟弟也入學。至于那筆錢,也是撫慰辛家的,絕無半點索求回報?!?/br> 楊園覺得不對:“就算你們陳家再仁慈厚道,辛杭畢竟是犯了錯被逐出書院的,為何還要上門探望,還說什么舊情?” 陳修面露猶豫,望向父親。 陳山長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你就如實相告吧?!?/br> 陳修:“也罷,不瞞諸位貴人,辛杭的母親原是我們陳家的家奴,是我母親嫁過來時的婢女,后來因為忠心能干,被我母親嘉許,特地放出去的,賣身契也還給了她,辛杭父母的婚事,還是我娘撮合的。此事真假,楊郎君可以詢問辛杭母親,方才我進來時,看見他們母子也在外面徘徊?!?/br> 楊園沒想到這小小一樁案子,竟還有如此曲折的內情,聞言忍不住望向陸惟和公主二人,卻見公主托腮聽著他們陳述,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陸惟卻低著頭,手中筆走龍蛇,也不知在寫些什么。 眼看兩人明擺著暫不插手,楊園只好繼續挑起審案的擔子。 “你方才為何不說?”他沒好氣問陳修。 陳修沉默片刻:“父親曾教我做人要厚道,劉氏既已恢復自由身,辛杭本人又很驕傲,若非不得已,我何苦揭人的短?” 楊園道:“宣辛杭母親進來問話?!?/br> “楊郎君不必多此一舉,陳修所說,都是真的?!毙梁己鋈坏?。 楊園:“那就是說,陳家對你有恩,你還反咬他們一口?” 辛杭咳嗽搖頭:“待我母親進來,草民再一并說吧?!?/br> 他咳得厲害,洗得發白的袖子也因掩口而染上一片血紅,真就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楊園余光瞥見,皺了皺眉,讓人給他送了溫水和帕子。 方才在半道給辛杭下跪的母子也進來了。 跟在母親后面的少年怯生生看了在場眾人,跟著母親一道行禮。 楊園:“你便是辛杭母親劉氏?” 劉氏低著頭:“民婦正是辛劉氏?!?/br> 楊園懶得重復陳修的話,直接讓陳修又當著劉氏說了一遍,再問劉氏。 “陳修所言,是真是假?” 劉氏抬起頭,看了辛杭片刻,又飛快掃了一眼堂上其他人,又低下頭去。 “是真的……” 楊園:“大聲點!” 劉氏:“陳小郎君說的,是真的……” 楊園看向辛杭:“你還有何話說?” 辛杭漠然:“我答應了陳家人的條件,替他考試,并且拿了魁首,但我現在要指認陳修,他的考試不是自己考的,他雖然是天水書院山長之子,卻才學平平,不可能答出那樣的卷子,諸位若不信,我可以背出當日所作內容!” 楊園怒道:“既然你現在要告他,為何當日又要替考?你當老子,當秦州府是兒戲呢,當公主殿下和陸少卿成日無所事事就陪你過家家呢!若你所言屬實,你也是共犯,你可知曉?!” 辛杭苦笑:“當日我母親苦苦哀求,以辛家前程壓在我身上,壓得我不得不答應,但現在我又后悔了,楊郎君,我活不長了,我知道,我就想在死前要一個公道,讓所有人都知道,拿到魁首的是我辛杭,而不是他陳修!” 楊園:“你背,有本事你把考卷背下來!” 考卷就放在陸惟的案上。 辛杭閉著眼睛回憶,一邊念出來,期間很辛苦,斷斷續續,但果然一字不差。 楊園睜大眼看著陸惟,后者朝他微微點頭。 但陳修一直寵辱不驚的模樣,見狀也不慌張。 “我考完試之后與同窗互對考題,曾將自己所寫念了出來,辛杭能知道再背下來,并不稀奇?!?/br> 辛杭冷冷道:“考完試之后,你問我要考題,我便背給了你,原來陳郎君是未雨綢繆,用在這里,我不能不佩服。但你即便能一時模仿我字跡,從前那些字也截然不同,只要將你從前的字帖拿來對照,便可知曉!” 陳山長嘆了口氣:“今日書院走水,燒了幾間屋舍,其中就有存放學生字帖課業的屋子,犬子幼時在老家習字,倒是可能還留一些字帖在,但是幼時字跡,與長大之后,又大不相同,恐怕不能作為證據?!?/br> 辛杭大笑:“好好,我就說陳修沒有那等城府,果然還是陳山長老jian巨猾!” 他一笑就咳嗽,伏在地上似要將心肺也咳出來。 楊園看著陳山長:“辛杭眾目睽睽之下過來秦州府伸冤,天水書院隨即起火,好巧不巧燒了陳修過往的字帖,又好巧不巧,陳修不在場,去了郊外踏青,你自己不覺著太巧了嗎?” 陳山長苦笑搖頭:“書院起火,非我能控制,乃是書童不慎打翻了漏夜未熄的燭臺,此人現在還在書院,可以召過來問詢。至于陳修外出,他昨日倒也稟明過我了,年輕人剛剛考完,想出去松快松快,我也沒有攔著,可如何能料到今日變故?楊郎君,恕我直言,聽說您也曾被方良崔千冤枉入獄,應該知道百口莫辯的滋味?!?/br> 楊園無言以對,他忽然想到,像辛杭這樣命不久矣孤注一擲的人,天生容易得到眾人同情,可陳家父子平靜而非歇斯底里的應對,又如何不是一種“清者自清”的表現? 目前擺在眼前的證據就這些,如果他一味傾向辛杭,實在也說不過去。 想及此,楊園不由也有些犯難,忍不住望向陸惟,想從這位名聲在外傳聞甚至能審鬼神的陸少卿身上得到點啟示。 公主不知什么時候不見了,陸惟身旁的位子空蕩蕩的,楊園倒也不以為意,興許是聽見這案子太過枯燥沉重,又毫無進展,便無趣走人了。 “這樣吧,”陸惟仿佛感應到楊園的求助,終于抬起頭,“你們二人分別默寫一段你們在考試時的第一道答題,默寫好了便呈上來,對比先前考卷上的字跡再作結論?!?/br> 這倒也是一個辦法,眾人自然沒有異議,楊園讓人給陳修辛杭拿來紙筆,只是后者力有不濟,提筆艱難,落筆也一直在顫抖。 陸惟意味深長:“這可是決定你們自己生死的時候,不管弄虛作假讓人替考欺瞞公主與天使,還是誣告他人意圖混淆結果取而代之,可都是重罪,你們最好認真些!” 在兩人默寫的時候,楊園也一直在冥思苦想。 這要是寫出來,兩人筆跡都一樣,那又要作何論斷? 有沒有其他辦法辨別真假? 如果陳修說的是假話,他在找上辛杭之前,從小到大,用的肯定不是這種字跡,但他爹是書院山長,同窗多有顧忌,加上他人緣好,像辛杭這種性子一看就沒什么朋友,問書院學子也未必能問出結果,倒有可能幫忙隱瞞。 那除了書院,陳修從前是否還在別處留過字跡呢?如果在州試之前,字跡跟現在一模一樣,就能證明他的清白,辛杭是誣告,反之…… 楊園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這個突破口。 此時風至匆匆趕來,彎腰對陸惟附耳說了幾句話,楊園離得不算遠,也聽不清,只見陸惟臉色露出驚訝之色,隨即點點頭,起身跟著風至走了。 這是又突然發生了什么意外情況,比審這案子還重要? 楊園好奇心起,抓耳撓腮。 但他職責所在,其他人都走了,他也跑不掉,只好起身踱步,一會兒去陳修那里看看,一會兒到辛杭這里瞅瞅,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不由驚異。 兩人字體,竟都是劍拔弩張,鐵畫銀鉤的氣勢。 不同的是,辛杭的字里,滿心悲憤,嘔血欲出,而陳修那兒,一筆一劃,握筆有力。 到底誰在說謊? 楊園一開始是傾向辛杭的,現在天平卻禁不住又往陳修那邊傾斜了一點。 照他們的說法,辛杭母親原先是陳家家奴,辛杭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覺得自己出身有瑕,又要蒙受別人的恩惠去書院讀書,心生怨懟,想在臨死前潑陳修一把臟水也不出奇。 反倒是陳家父子,從頭到尾有禮有節,倒加了不少好感。 就在這時,門外又進來個人。 楊園余光一瞥,有些不快。 公主與陸惟來去匆匆也就罷了,怎么這秦州府現在是什么人都能隨便進出了? 他本來也有一天沒懟人了,此時實在忍不住,張口就要開噴,在看清對方身份之后,好懸生生剎住。 “劉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