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正院里,果然燈火通明,陸惟正端坐書案后面,拿起陳修的卷子和詩作,互相對比。 抬眼見公主漫步而來,陸惟隨口調侃:“殿下這是去會貴客回來了?!?/br> “陸郎吃醋了不成?”公主雖然滿腹心事,卻仍回嘴,“本公主人見人愛,等到了長安,你怕是排隊都排不上號了,現在后悔還來得及?!?/br> “那我現在問殿下要個號牌也來得及吧?” 陸惟方才沒注意,等對方走近了才發現,公主時常掛在臉上的彎彎眉眼都斂了笑影,顯出幾分凝重。 他心下一沉,幾乎是同時,放下手頭的事情,起身問道:“出事了?” 公主將素和方才稟報的,都簡單說了一下。 陸惟也聽得怔住,皺眉良久,連坐下都忘了。 “看來陸郎還是低估我這位天子堂弟了??!”公主柔聲道。 先前兩人討論,皇帝敏感多疑,受多方掣肘,許多事情總是半途而廢,唯獨討伐柔然這件事干成了,可也是因緣際會,若沒有公主的書信和李聞鵲的軍令狀,只怕皇帝至今都無法下定決心。 但如今看來,能引何忡入長安,再用何忡去殺趙群玉,這一手可謂神來之筆,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陸惟搖搖頭:“我沒有低估他,這的確像是這位陛下能做出來的事。謝維安雖然姓謝,卻不是世家出身,他之前依附趙群玉,以鐵桿門生自居,處處出頭,沈源案里假冒殿下筆跡,皆是為了取得趙群玉的信任,我只是漏算了此人的膽量和野心,他能為了立足,干別人不愿意或不敢干的事,當然也就可以改投門庭,舍命去博潑天富貴?!?/br> 公主笑道:“他成功了。我本以為你是天子近臣,朝堂新貴,現在看來,這謝維安后發先至,你此番護送我回京的功勞,跟他比起來,就有些黯然失色了?!?/br> 陸惟嘆了口氣,配合露出可惜神色:“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他愿意干的事,我確實干不了?!?/br> 別的不說,就說這指哪咬哪的變臉功夫,除了謝維安,估計誰也干不了。 公主苦中作樂道:“趙群玉一死,京城局勢說改天換日也不為過,不過往好處想,想殺我的人也會少一批?” 陸惟一本正經糾正她:“南朝吞并了燕國,勢力更上一層樓,趙群玉死了,陳逕主導的數珍會還會繼續在北朝尋找合作者,長秋令宋今是最合適的人選,宋今之前就想殺公主,如果愿意跟陳逕合作,數珍會為了表達誠意,估計會愿意幫忙對公主下手?!?/br> 公主氣笑了:“你就是哄哄我,讓我開心片刻又何妨呢?別忘了你是個倒霉鬼,我要是出事,指定把你拉下水!” 陸惟嘴角也卷起弧度:“我這是未雨綢繆,讓殿下早日放棄幻想,直面現實,方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至于拉下水,早在我護送殿下啟程起,就已經在水里了,幸好臣水性不錯,到現在還沒淹死?!?/br> 公主抬起下巴:“善水者溺于水,待回長安,你這倒霉鬼還是離我遠些的話,免得將霉氣都沾我身上了!” 陸惟心說你自己金口玉言答應上我的賊船,這船早就離岸,現在想跑也來不及了。 但他終究不是楊園,不是個有言必回的杠精,便只是閉上嘴,回以微微一笑。 …… 天蒙蒙亮,城門剛剛打開。 從城外擔著擔子叫賣的,急著入城尋訪親友的,都忙忙一擁而入,須臾四散。 走在最后的是一個年輕人。 他走得極慢,像是過來游覽風物的士子,偏偏他穿著簡樸,又不似那等成日不愁吃喝的世家子弟。 士兵看著他交了銅錢拿到憑證,又看看他弱不禁風的體格,終究是什么也沒說。 誰知此人剛過城門沒幾步,竟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他朝著北面磕了三個響頭,又起來,下跪,磕頭。 如此反復三次,所有人目瞪口呆,看著他在原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又朝前慢慢走了十來步,重新跪下,磕頭,行禮。 上邽城又不是佛道圣地,沒有什么朝圣的古跡,從來沒有人在此地作出如此怪異的行徑,一時間連士卒也沒有上前去攔,所有人都愣愣看著這人一路走向城中大道,議論紛紛。 年輕人身形消瘦,走了不過數十步,行了幾次三跪九叩,臉色就越發清白,身體搖搖欲墜,有些承受不住的孱弱,但他仍咬牙堅持,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過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指指點點,議論紛紛,誰也不知道他這副作派到底要做什么,又要往哪去,偶有好事者趨前來問,他也不作回答,繼續跪自己的,磕自己的頭。 “莫不是許了什么愿,這是在還愿?” “誰家許愿不是在寺廟啊,在大街上還愿?” “這城里不是有座玉佛寺么?” “那寺廟都荒廢多少年了,連里頭的佛像金漆都掉了,和尚全跑光了,誰會去那里上香??!” “我看他倒像是做錯了什么事,在受罰的吧?” “誰家會罰下人在城里邊走邊跪啊,這不是在外面丟人么,再說了,前陣子亂事剛剛過去,這城里都死了多少人,誰會在這時候觸霉頭,不怕被降罪嗎?” 七嘴八舌的議論在他耳邊炸開,但年輕人恍若未聞,依舊朝前走,走夠十步,然后下跪,磕頭。 今日沒有雨雪,天氣晴朗,但再晴朗的天氣也是初春,寒意料峭,旁人都恨不得將厚衣服裹著不脫,此人身上卻只穿了單衣和外袍,縱然那棉外袍要厚一些,也抵擋不住這樣一路走一路跪的刺骨和疲憊。 陸惟是在聽見天水書院起火的消息之后,聽見這個古怪年輕人的消息。 昨夜他與公主討論之后,今天一大早,陸惟就讓陸無事去天水書院調集書院學子的功課,對外的說法是要從這些人平日功課里挑選一些佼佼者出來,進行獎勵,以鼓舞他們在下次考試發揮優異。 但實際上,陸惟是要找來陳修平日的功課考卷,與這次州試的卷子對比。 昨夜的詩作可以臨時模仿字跡,但平時的作品肯定會露出端倪。 陸惟既是生了疑,那必是要弄個水落石出的。 可陸無事很快回來,竟說昨夜天水書院走水,將幾間屋舍燒個精光,學子們的書籍也付之一炬,所幸沒有人員傷亡,現在書院里一團雜亂,眾人正在收拾,也無暇招待,陸無事就先回來稟告了。 第75章 “郎君,此事也太巧了?!标憻o事道,“昨夜陳修等人赴宴,今日書院就起火,將他們過往的字跡都燒得一干二凈,可若說陳修從您讓他們寫詩就生出警惕,回去毀滅證據的話,此人心智也太可怕了些?!?/br> 陸惟道:“是很巧?!?/br> 這世上不是沒有巧合,但巧合到嚴絲合縫,就會讓人更加懷疑。 尤其書院還在這個時候起火。 陸惟回想昨夜,也許是自己目光在陳修詩作上停留有些長了,這才引來對方警惕。 但這似乎也印證了一點,如果沒有問題,則對方大可不必這么著急的。 “郎君,那現在怎么辦?陳修的舊字跡肯定不止書院有,但咱們總不可能去抄陳家?!标憻o事也覺得此事越發可疑?!拔曳讲湃簳r,還特地找人問了陳修和山長的下落,對方說,陳修今日一早就去郊外踏青了,不在書院,山長則在前院指揮救火,如此一來,陳修竟是完全擺脫了嫌疑?!?/br> 他跟隨陸惟辦案,自然也知道嫌犯在場與不在場,是有很大區別的。 書院恰巧起火就算了,連陳修也恰巧不在書院,有了不在場的證據,這更是巧中之巧了。 “屬下想著,這其中該不會有書院山長的手筆吧?” 陸惟無聲冷笑。 對方越是這樣,他就越想要尋根究底。 這一路走來,多少撥人想要他們死,他都沒放在眼里過,眼前若有人想要以此偷天換日,無疑是白日做夢。 他思忖片刻,決定按照常規案子來查起。 “你去查陳修祖籍和老宅,再打探他從前交友情況,若要找人替考,必是平日里與他打過交道的,甚至有可能就是書院里的學子。此人文才一定聞名在外,其他人也一定見過此人,你不要打草驚蛇,先從書院的仆役下人問起,總會有蛛絲馬跡?!?/br> 陸無事應是:“屬下出面太過顯眼了,不如找個人去細細打探?!?/br> 陸惟嗯了一聲,正要再說什么,卻見外面有人來報,說是城中來了個怪人,從清晨入城就開始三跪九叩,眼看就要到秦州府來了。 若是之前眾人還不知道此人的怪異舉動究竟為何,在他面朝秦州府開始磕頭的那一刻起,就有人陸續反應過來了。 此人怕是有天大的冤屈,訴之不得,告之不得,才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來引人注目,如此一來,即便最后上面想要大事化小,也很難壓得住市井滔滔議論吧? “這位郎君,你到底是有何冤屈要訴,不如告訴我們,我們去幫你敲登聞鼓??!” 年輕人看都沒看問話的路人一眼,只是緩緩搖頭,撐著身體緩緩起身,又慢慢向前走。 他的臉色比之前還要更慘白,胸膛不住起伏,喘息從喉嚨鼻腔難以自抑地發出來,帶著某種鼓噪和粗糙,好像砂子在他的肺部反復摩擦,下一刻就要不支倒地。 有些人嘲笑他不知好歹,也有人對他的不理不睬更加好奇,年輕人身前身后圍聚的人越來越多,許多人都帶著看熱鬧的好奇指指點點,要說真正的同情者——他們連此人為何三跪九叩都不清楚,又怎么同情得起來。 忽然,不遠處,兩人疾步走過來,見年輕人的情狀,臉色越發難看。 婦人帶著少年撲通一聲,竟也給年輕人跪下了。 圍觀者越發驚異,都盯著這三人。 “二郎,求你了,別這樣做!”婦人壓低了聲音,苦苦哀求。 年輕人盯著他們看了片刻,又將視線收回去,目不斜視,跪下,繼續叩頭。 三跪九叩,是祭拜祖先,叩見皇帝時的大禮,尋常對父母行禮都不必如此,此人一路走來,每逢十步,必然三跪九叩,已經引起軒然大波。 婦人又懼又慌,在圍觀下渾身不自在,卻又不得不如此。 她見年輕人恍若未聞,緩慢行了禮之后又準備起身要走,忍不住身手去抓他的袍角,聲音卻壓得更低了,眼角幾乎沁出淚來。 “二郎,為娘求你了!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你弟弟著想!” 年輕人不為所動,漠然扯回自己的衣裳,一步一步向前,足印像要烙進腳下的路里。 終于,在將近一個時辰后,他來到秦州府門口。 如眾人期待的那樣,他緩慢登上階梯,費力地抓起登聞鼓下面的鼓槌,揚起手—— 一下! 兩下! 三下! 鼓聲如雷聲,越來越大,在每個人心頭沉悶回想,也同樣驚動了秦州府內的人。 此時年輕人額頭臉上已經汗淋淋,連嘴唇都跟臉一個顏色,像剛從土里爬出來的活死人,許多人都被他這副樣子嚇了一跳,但剛剛經歷過禍亂的上邽城百姓,承受力畢竟還是更強一些,眾人在秦州府前圍成一團,等著里面有人出來。 等楊園聽見這件事,親自從里頭走出來時,看見的便是站在臺階上的年輕人,和臺階下面烏泱泱的人群。 楊園也早就聽說此人從入城就一路三跪九叩的怪異舉動,他對這種嘩眾取寵故意挾持民意想要制造輿論影響判決的行徑半點好感都沒有,但又捺不住好奇心,他也愛湊熱鬧,要不是這人敲的登聞鼓需要他來處理,楊園早就去看別人的熱鬧了。 但熱鬧輪到自己身上,總不是那么痛快的。 楊園冷著臉,盯住年輕人,正考慮是來個下馬威,先抓人進去打幾十板子,還是直接在門口呵斥詢問,當眾把人懟得祖宗來了都不認識—— 對方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跪下,開口了。 “草民辛杭,狀告天水書院山長之子陳修,以草民家人要挾,逼我替考,冒我之名錄得州試魁首!” 那聲音仿佛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從深淵深處咆哮嘶吼出來,他因為用力過度,臉色漲紅,又瞬即慘白,仿佛風中殘燭,零碎將熄。 楊園張了張嘴,心想自己要是現在張口噴人,直接把他噴暈了,會不會因此被此人甩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