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
陸無事嘆息一聲,覺得此人能活到現在,估計是上輩子積了不少德。 他望向陸惟:“郎君,我們要出去嗎?” 陸惟道:“我出去,你們留在這里?!?/br> 陸無事想也不想就道:“那小人跟您一道!” 陸惟:“你們留在這里,暫時別打草驚蛇?!?/br> 陸無事難得反駁:“那太危險了!” 陸惟看他一眼:“你以為我去找公主?” 陸無事:???難道不是嗎? 陸惟:“我要先去找風至和章鈐他們?!?/br> 陸無事緊張起來:“可單憑章鈐那邊的人手,要救公主再殺出去,恐怕有些困難?!?/br> 陸惟淡淡道:“不管難不難,局面如此,總得做了再說?!?/br> 他看了楊園一眼,又道:“我走后,你們二人稍安勿躁,留在此地不要亂跑,等我回來,要偽造我還在此處的假象,否則他們若發現了地洞,對你們又是一場麻煩。但如果我半天都未回來,你們就直接從地洞離開,不要再等!陸無事,你離開之后——” 陸惟在陸無事手上寫了幾個字,陸無事凝神看了眼,面露訝異,但還是點點頭,沒有多問。 “我曉得了,郎君放心!” 楊園不服氣:“怎么就你一個人出去,我也想出去!明明是我告訴你們的……” 陸無事:“郎君放心,若楊錄事不聽話,我就將他打暈了事?!?/br> 楊園:…… 第54章 陸惟心事重重,要做的事情更多,沒工夫跟他們耍嘴皮子,他徒手挖了兩下,發現這塊地方果然跟楊園說的一樣,土層松動。 他又拆了幾塊青磚,眼看差不多能容一個人勉強通過,他就沒再拆下去了,一來磚塊越往外就越牢固,松動的只有那幾塊,二來如果這個洞太明顯了,也很容易暴露。 陸惟掂量著差不多了,沖陸無事點點頭,人先躍進去,腳一邊蹬開土塊,身體一邊往下沉,腰一彎,身體縮起又舒展開,果然就到了監牢墻外。 天已經蒙蒙亮了,依稀能看見周圍景物。 果然如同楊園所說,這里是條巷子,堆放了些雜物,但四下寂靜,倒是喊殺喧鬧從遠處傳來,連帶著幾處宅子竟已燒起來,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陸惟皺了皺眉,但他沒有多看,眼下情形也不允許他多管。 他隨手拖了幾個筐子過來,遮住這個“盜洞”,左右看看,隨即往一個方向走去。 …… “恐怕要委屈殿下先在此歇息片刻?!?/br> 崔千的確沒有口出惡言,只不過他讓身后四個孔武有力的守衛在外面守著,公主的壓雪劍也早被他收走了。 公主獨自一人,雙手空空,依舊并不顯得緊張,反是提出一個問題。 “方良不打算自己過來跟我說點什么嗎?” 崔千臉色微微一變,似沒料到她會直接開門見山戳破此事。 “殿下安心待著就是了!” 他扔下一句話,轉身急匆匆就走了,看著倒像是落荒而逃。 公主環顧四周。 這里就是他們之前住過的官驛,也是她的屋子,等于說崔千帶人圍住官驛,將她軟禁在這里了。 壓雪劍雖然被收走,但天蠶絲還在,崔千還有點顧忌,沒有讓人給公主搜身,自然也想不到公主身上還藏著這等利器。 但公主不著急找辦法出去,她也在思考跟陸惟差不多的問題。 如果幕后主使是方良,他要達到什么目的? 固然如今世道,天下紛爭,有能者居之,許多人,尤其是世家權貴,對天子缺乏畏懼,造反起事也是隨隨便便一拍腦袋就成的事。 光她知道的,最近五十年內,璋國境內,和南方辰國,就發生過三起謀逆了。 一次是她如今這位堂弟用孫家謀逆罰沒的財貨,充作討伐柔然的軍資,竟能支撐到李聞鵲大勝,可見這筆財物有多龐大。 還有一次則是南朝皇帝還是皇子時的事了,據說當時是宮闈叛亂,不軌之徒很快被拿下,后來才有了現在這位皇帝上位的事情。 這兩次謀逆,公主離得遠,都不甚了了,讓她印象最深刻的,應該是光化帝,也就是她父親還在位的那一次。 當時連續兩年天災頻繁,一地旱災一地水災,同樣是莊稼無法長成,當地的大地主是門閥,還不肯減租,百姓們走投無路,就有人揭竿而起,喊著口號沖進那戶地主家中,與對方護院廝殺,雖然死傷慘重,最后也將那地主一家幾十口都殺了,憤怒的流民又沖到當地官府,將縣令的頭割下來掛在城門示眾,此事越鬧越大,最后聚起三縣流民造反,又因為群龍無首,目的混亂,最終自然是很快就被鎮壓下去。 那會兒的她就像魏解頤那樣,因為有人遮風擋雨,便可以心安理得不知世情。聽說之后還問父親,官府為何不管他們?那些人既然是為了生計而起事,為何在達成目的之后反倒分裂了,要是他們齊心協力,豈不是能夠發展壯大? 她清楚記得,父親當時嘆了口氣,臉上沒有對起事流民的憤恨,反倒有種微妙的無奈,像同情像憐憫,又像無能為力的自嘲。 “世家的勢力太大了,他們的家就是塢堡,有護院,有守衛,有糧倉,還私藏兵器,這次被抄家滅門的那一戶,是因為內部勾心斗角,先亂起來,否則那些流民無法那么輕易攻陷?!惫饣廴缡堑?。 “可阿父,就算世家不肯減租,官府也有責任吧?若不是縣令罔顧生民,遲遲不肯對世家有所作為,又怎會釀成后果?” “縣令膽小,本著息事寧人,官位就能保住的想法,卻沒想到民憤如潮,可疏不可抑,他選了世家這頭,自然就要承受民怨那頭,有得有舍,死得不冤?!?/br> “阿父,你可是天子!你沒管好那縣令!” 八歲的章玉碗,膽子比她親弟弟都大,旁人不敢說的話,她就敢說。自然,也是源于光化帝對她的寵愛。 “碗碗,天子也不是無所不能,為所欲為的,我今日對世家開刀,他們明日就敢聯合起來將皇位掀翻,再扶一個人上位。欲速則不達,這不是幾年之功,也不是一代皇帝就能解決的?!?/br> “那流民呢?他們為了活命起事,為何把最大的敵人殺了,他們反倒自己鬧翻了?” “這就是人心!”皇帝牽著她的手,指著前方一片花叢燦爛?!澳憧催@些花,有的花瓣粗,有的花瓣細,有的顏色更漂亮,有的就淺淡一些,還有的直著花桿愿意迎風招搖,有的就彎著腰背對日頭?!?/br> 她伸長了脖子去觀察,煞有介事點點頭:“阿父說得對,這些花各有心思!” 皇帝被她逗笑了。 “人也是一樣,他們原是沒有吃的沒有喝的,只想活命,這才聚集起來,一門心思攻打世家。塢堡雖然守衛森嚴,可是面對那些一心求死沒有退路的流民,最終還是會被攻破。一旦解決了吃飯問題,流民們的目標就不一樣了?!?/br> “有的人吃飽飯,起了畏怯之心,不想再冒殺頭的風險去鬧;有的人覺得世家和朝廷都不會放過他們,肯定會事后算賬,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鬧大,再與朝廷談判招安;還有的,從這起混亂里看見了機會,他們不想再當莊稼人了,他們也想當人上人,也想像世家那樣活著。既然想法不一樣,要的也不一樣,自然而然,就會分裂了,一旦分裂,力量大不如前,很快就會被撲滅?!?/br> 她聽了這老長的一段話,還是有些半懂不懂,只是小大人一樣,胡亂說些惹人發笑的言論。 “這樣說來,只要他們不鬧翻,那不就會壯大到世家也拿他們沒辦法了?” “很難。世家能團結,是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利益,這些利益經過上百年的鞏固,很難改變,而那些流民,他們的利益是隨時改變的,甚至連他們自己都弄不清他們想要什么?!?/br> 皇帝半蹲下身體,與女兒平視。 “阿父沒法一輩子庇護你,當今世道,別說公主,就是皇帝,也很難說永遠太平無事,一旦有事,那必然就是大事。甚至因為你的身份,還會比平民百姓更危險幾分,所以這些話你現在聽懂也好,聽不懂也罷,都要先記在心里,知道嗎?” …… 思緒從回憶中抽出來。 公主想到目前境況,竟與當年父女倆的對話,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但每件事,不一定會一模一樣。 像這次,就多了個方良。 方良能營造出奔波為民的形象,就必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幾次見面,就連陸惟這等觀察入微的人,也被騙了過去,沒發現任何異常,可見此人甚至是個引而不發的梟雄,那他會有什么后手呢?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 但還沒等公主開口,來人就自顧自推門進來。 公主認識他。 此人叫王二,在流民軍里頗有聲望,似乎是個帶頭的,方才那一眾人都喊他王二郎。 對方中等身材,年紀不大,臉上的胡子卻是特意留的模樣,身上衣服都是破舊打過補丁的,但尚算干凈,許是沐浴過的緣故,身上也沒有古怪味道。 “外面殺了許多人,什么隴西李氏,還有他們說最有錢的賀氏孫氏,也全被殺干凈了?!?/br> 張嘴第一句話,就是云淡風輕的殺戮。 “血流了一地,把街上磚石縫隙都填滿了,打掃起來有些麻煩,最近幾天就不管了,公主要出去看看嗎?” “我被崔千軟禁于此,恐怕也出不去,倒是勞煩你將外頭的情況說與我聽,多謝了?!惫飨肓讼?,“城中除了流民之外,還有許多因天寒地凍而拮據的百姓,你們搶了那些富戶之后,若有余糧,不如分些去給城北城西的貧民,他們多是居住在升平坊和吉祥坊一帶?!?/br> 王二郎臉上的訝異越來越濃,簡直掩飾不住。 他的確是存著進來先恐嚇一頓的心思,內心深處未嘗沒有存著惡意,覺得今日也能看見高高在上的公主淚流滿面求饒的模樣。 可他再怎么設想,也想不到公主會是這種反應。 聽見屠戮,不是害怕,不是驚慌,也不是兔死狐悲的擔心,而是謝謝他,甚至還讓他們分糧給貧民。 王二郎張了張嘴,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你不是路過的嗎,怎么知道這城里貧民住在哪里?” 公主:“自從方良說官倉沒糧之后,我就讓人打聽過了。除了你們之外,城里還有不少人也吃不上飯。所以先前我還分出我們帶來的一半干糧,交給方良,可沒想到你們這么快就打進來了?!?/br> 王二郎冷笑:“若非你們這些貴人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讓我們吃不上飯,我們如何被逼到這等田地?” 公主點點頭:“你說的也沒錯,所以十年前,我就去柔然和親了,柔然人如何兇殘,你想必也有耳聞。十年過去,我協助朝廷將柔然消滅,還中原百姓一個安寧太平,也算是將功贖罪了吧?” 對方一愣,似沒想到公主思路如此刁鉆,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柔然人,與我們無關,他們打不到這里來,我們只關心能不能吃飽飯!”王二郎憋出一句,似也覺得勉強,便匆匆轉移話題,“你是公主,定是知道皇帝如何過日子的吧?每日要吃幾頓飯,用幾個奴婢服侍,馬車要多少匹馬拉?” 公主忽然覺得這人挺有意思。 他身上有著小民的狹隘偏執,卻也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古籍有載,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但在本朝之前,皇帝馬車一般都是八匹馬,不過我阿父當時很少出行,一般出行也只用四匹,因為他的御輦較小,四匹馬就能拉動了。至于后面的皇帝,我就不曉得了,因為那會兒我已經去柔然了?!?/br> 王二郎的表情越來越古怪。 倒不是覺得皇帝簡樸,而是他本來已經做好公主大喊大叫訓斥痛罵,拒不合作的架勢,即便說話,肯定也是像其他貴人一樣冷嘲熱諷,卻沒料到對方竟是有問必答,還言無不盡,態度也平和近人,如同兩人只是鄰里鄉親坐在一塊敘話,竟是讓他半點火氣也生不出來。 面對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況,王二郎有些局促,在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有什么話能攻擊公主造成傷害時,他選擇騰地一下起身,怒氣沖沖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