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分別不久,郎君這就不認得我了?面具還好用嗎?” 她一開口說話,陸惟和公主就認出來了。 這個叫蘇芳的女人,是那個給他們發面具的“芳娘子”。 后來數珍會拍賣忽起變故,眾人陷入混戰重圍,公主和陸惟也無暇顧及暗中逃走的芳娘子,事后他們復盤整件事來龍去脈,一致認為這位芳娘子,估計還是數珍會里的重要人物。 不僅如此,這位芳娘子,還是眾人遍尋不至的失蹤廚娘蘇氏。 先前陸惟曾去問過廚娘蘇氏的養父母,對方回憶說蘇氏行徑,說她孝順懂事,只有一次蘇氏不小心被水潑濕了鞋褲,養母拿出鞋子想給她換,蘇氏卻不肯當面除鞋,只說自己的腳受過傷不好看,不想被人看見,她當時明明冷得發顫,在場也只有養母一人,都不肯換,養母印象殊為深刻。 而朱管事也交代過,芳娘子是個小腳。 兩者聯系起來,陸惟當時就已想到廚娘蘇氏和數珍會的芳娘子,極有可能是同一個人。 李聞鵲的臉色更是難看,他的重心一直放在對柔然作戰上,身邊得用的幕僚沒幾個,都護府一干官吏,也都是由朝廷派下,應付日常公務,與他并不交心,結果這段時間清查之下,發現都護府竟已被滲透成了篩子。 公主倒還沖蘇芳笑了笑:“我們果然有些緣分?!?/br> 蘇芳望著公主,有些惋惜:“我知道殿下要問什么,我素來喜歡貌美之人,若是我,肯定不舍得殺你們,要劫公主的也不是我,我只是聽命行事罷了,你們捉了我也無用?!?/br> 李聞鵲沒耐心聽他們啰嗦周旋,直接就揚起手:“將她拿下!” 隨著話音堪堪落下,原本放松姿態站著不動的蘇芳,卻忽然動了! 她沒有忙著逃跑,反是掠向陸惟他們! 由于她從頭到尾都是放松狀態,雙手空空,又是個女子,周圍都護府士兵就都只是防著她轉身逃走,沒有料到她竟還會主動出手攻擊旁人,此時大吃一驚,再想阻攔已經慢了一步! 蘇芳身形極快,快到幾乎飄起來。 乍看之下,陸惟就能斷定,自己輕功應該是不如蘇芳的。 后者輕功應是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只一眨眼,就已經到了他們面前! 但她沒有對陸惟下手,反是捉住旁邊的公主——素手輕輕一挽,像女子挽住要好玩伴的胳膊,就將公主整個人攬入懷中,只是另一只手卻不太友好,利刃在公主頸間閃爍光芒,隨時可以割斷那雪白的頸子。 “現在,我們倒是可以好好談談了?!?/br> 蘇芳朝眾人露出一個愜意的笑,又對李聞鵲道,“李都護,不知我可以安然離開了嗎?” 李聞鵲又驚又怒,驚的是公主竟被拿來當人質,怒的是蘇芳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還敢如此膽大包天。 內心深處,他也未嘗沒有埋怨公主非要過來跟著添亂的想法。 否則,現在這一出怎會發生? 第28章 沒奈何,投鼠忌器。 李聞鵲壓下怒意,沉聲道:“你將公主放了,再把數珍會的事情交代出來,我可以向朝廷求情,不僅放你自由,還讓你戴罪立功,賞賜你金銀!” 蘇芳笑出聲:“李都護,你打仗也許很厲害,可真不了解人,尤其是女人,難怪孫娘子跟你夫妻一場,人死了你才發現。你說的這些東西,虛無縹緲,我若是真信你,把公主放了,恐怕下一刻就要被亂箭射死吧!” 她有意無意掃了一眼四周屋頂。 那里有李聞鵲事先安排好的弓箭手在埋伏,只要她聽信李聞鵲,松開公主,這些箭矢立馬就會將她射成刺猬。 李聞鵲見布置被她識破,只得揮揮手,將弓箭手撤下去。 蘇芳:“公主殿下在我手里,你沒有討價還價的籌碼,勞煩李都護備兩輛馬車,一輛在北門,一輛在南門,再要兩個車夫,我現在就要走?!?/br> 李聞鵲不由望向陸惟,希望他給點主意。 但這個從來到邊城就表現得冷靜睿智的男人,此刻卻一言不發,像一尊不言不語的神仙塑像,端的是不食人間煙火。 李聞鵲根本不知道陸惟現在心里正在同情蘇芳。 哪怕抓個劉復當人質,也比抓公主好吧。 雖然劉復沒來。 陸惟沒反應,李聞鵲只好重新去看蘇芳,和她懷里的人質。 公主倒是鎮定,沒哭也沒鬧,只是微微蹙著眉,就這也讓人看著懸心,生怕她下一刻不小心暈倒自己把脖子磕在對方刀鋒上。 蘇芳還在催促:“李都護考慮得如何?我的耐心不多了?!?/br> 李聞鵲還能如何,他只能憋著氣,揮揮手,讓部下去準備馬車和車夫,又對蘇芳威脅:“你若傷了殿下分毫,便要當場五馬分尸!” 馬車很快就準備好了,蘇芳一開始說要去北門上車,走到一半又突然改了主意,說要去南門,一干人等只得陪著她一塊折騰。 折騰大半天,蘇芳總算拖著公主上了馬車,她讓車夫放開手驅趕馬匹,又直接松開對公主的鉗制。 因為即便行進中的馬車看起來速度不快,人要是跳下去,就算不被車輪壓過去,也很可能摔斷骨頭,所以她覺得公主不可能貿然跳車。 “殿下不像我見過的那些公主,竟也沒哭?!?/br> 蘇芳看著她脖頸被勒出的紅痕,有些驚訝。 “你還見過別的公主么?”公主就問。 蘇芳點點頭:“是見過幾位,不過是遠遠地看見,是南朝辰國的幾位殿下,要么是目下無塵,要么,便是溫柔怯弱的?!?/br> 受寵的高傲,不受寵的柔弱,很好理解。 公主從前也是前者,所有天之嬌女的嬌蠻傲慢,她身上都有。 只不過十年過去,這些流于表面的膚淺,終于蛻化成別的東西。 但她現在更關注蘇芳話里透露出來的信息。 朱管事曾說過,蘇芳纏足,由此推斷她可能從南朝宮廷或某個王府出來的。 “蘇娘子是見過大世面的人,想必在數珍會也身居高位,被委以重任?!?/br> 蘇芳道:“上回殿下敢孤身闖入地下,這份勇氣肯定是別的公主沒有的,我便是在數珍會混得再好,也不過是見不得光的亂臣賊子,在殿下面前不值一提。我也知道殿下想問什么,我可以透露一些——確實有人通過數珍會,想要以殿下你為財貨,販賣到南邊去。數珍會那天拍賣,最后一件珍品,原本是公主殿下你,只不過后來捉不到殿下,反倒被掀翻巢xue,也是我們失算了?!?/br> 之前那個絳袍內宦臨死前就已經說過這件事。 他說數珍會競拍的最后一件珍品,正是剛剛歸朝的公主,現在在蘇芳口中得到證實,真實度自然又上了一個臺階。 公主想到那天看見的藕色衣裙,就道:“那天殺了絳袍內宦滅口的,是你吧!”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蘇芳微微一愣,點頭承認:“公主好記性!” 公主就道:“既然你那天把人滅口,現在又主動提起,還特意選我為質,是不是有話要另外與我說?” “殿下反應好快,又說話爽利,果然與我見過的貴胄女子截然不同!”蘇芳言笑晏晏,“不錯,我的確想告訴公主,要殺你的人從此地一路排出去,若公主想平安回到京師,要度過的難關恐怕還有許多?!?/br> 她見公主面色平靜,心里又高看了一點。 公主雖然早有預料,但仍忍不住要問一句:“為何?” 蘇芳:“我不知曉,那些貴人哪里會將這種事情與我商量?我只是因為執行任務,成為其中一環,方才窺見一些內情。我只知道,數珍宴上,想賣殿下的人,在朝堂里,而想買殿下的人,在南方。殿下畢竟是堂堂公主,奇貨可居,買的人,心思可以理解,敢賣的人,才是肆意妄為?!?/br> “另外,聽說長安還有些人,不希望你能活著回去,所以才會在你入城那天行刺,至于他們是什么來路,我便不曉得了。我只知道,想要公主死的人,有許多,原因不一,目的不一?!?/br> 公主:“好,我不問其他人,既然數珍會只想賣我,而你又是數珍會的人,那上次官驛下毒的事情,又作何解釋?” 蘇芳:“這正是今日我找殿下說話的原因。數珍會內也有勢力之分,也有爭權奪利。我接了命令,只給公主下些迷昏神智的藥,正好又有別人得知消息,借我之手,在同樣的飲食里下了致命毒藥,說起來也是我失察了?!?/br> 公主:“你的意思是,都護府里不止有你,還有其他潛伏之人?” 蘇芳笑了一下,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李都護上任三年,所有精力都用在對付柔然上,對后方,只要糧草給足,兵馬強壯,他就可以不管,更何況,當時李都護還沒能名正言順主理西州政務,不好越俎代庖。結果柔然一敗,張掖積弊就暴露出來,好像顯得他很無能,其實數珍會在地下經營,自沈源在時就有了,此地從前也不完全被朝廷管轄,這些情況,殿下您也是能猜到的?!?/br> 她雖然沒有正面回答,卻也已經回答了。 “原先,我是不準備說這些,但您的反應委實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沒想到殿下敢親自闖到數珍宴上去。當日我賣面具給你們時,就已存了私心,沒有馬上將你們的行蹤上報,而是等你們到了數珍宴再報,如此李聞鵲能有時間趕去支援你們,我也算是間接救了你們吧?” 公主和陸惟在推測賣面具的芳娘子與廚娘蘇氏是同一個人之后,就產生不少問題和困惑,如今也算是解鈴還須系鈴人,一一解開疑問了。 蘇芳繼續說道:“反正我如今在數珍會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對公主報以善意,若公主能平安活到京城,甚至更進一步,還請日后看在我此番將功折罪的份上,方便時高抬貴手?!?/br> 她以為公主肯定會追問數珍會里的秘辛,誰知道對方話鋒一轉。 “你為何在數珍會待不下去了,總不會是因為數珍宴的失敗吧?” 蘇芳嘆了口氣:“這的確是其中一個原因。想必殿下也聽說過,數珍會每年都會舉辦數珍宴,拍賣天下各處得來的珍奇,這里頭有些珍奇,來路不明,是經不起深究,也不能見光的?!?/br> 公主還能自我調侃一下:“比如我嗎?” 蘇芳現在覺得,這位公主何止是與她見過的不同,簡直不像個公主了。 對方雖然也帶著溫溫柔柔的笑,但蘇芳看不見她臉上有一絲身為人質的被動,或者聽見自己被多方勢力追殺的焦慮無措,那雙眼睛里反倒閃動饒有興致的光,像是聽見什么有趣的事情,迫不及待想要去嘗試。 有些人竟會覺得這位和親回來的公主好拿捏? 她這樣的人物,不是無知無畏,便是…… 蘇芳沒有想下去,她回答公主的問題:“不錯,因而數珍宴上,會來許多固定且重要的客人,這都是多年與數珍會來往的合作對象,哪怕東家不親自前來,也都是有頭面的管事或副手。結果我頭一回承辦,就把事情搞砸了,不僅死了許多人,連帶數珍會在張掖郡數年的布置,也都被你們一掃而空,剩下那些,已經不成氣候。上面大發雷霆,我若回去,就得領罰受刑了?!?/br> 公主:“所以你不想回去了?!?/br> 蘇芳:“殿下英明?!?/br> 公主:“看來數珍會也不是管得很嚴,你想走便走,不怕被追究報復?!?/br> 蘇芳:“我與其他人不一樣,不是數珍會里的嫡系,之所以會進去,是因為我有個弟弟,在南朝宮中做事,我想與他有個照應,否則自由自在,豈不樂哉,為何要變成別人手里的一把刀?” 這個答案,也勉強能解釋她為何是纏足,因為他們姐弟倆都是宮廷出身。 公主心下千回百轉,問出口的只有簡單一句。 “你弟弟不在了?” 蘇芳嗯了一聲:“他死了。死了有一陣,消息才傳過來,他們還想瞞著我?!?/br>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稀松平淡,像在說剛吃了飯,實在瞧不出她與那弟弟有何深厚感情,可她又說自己是為了弟弟才幫數珍會做事,也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既然他死了,我又犯了大錯,不如還是一走了之?!?/br> 公主道:“你忘記一個很重要的問題?!?/br> 蘇芳歪頭。 公主:“你肯放我走,有沒有想過,我肯不肯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