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這一場病讓好好的人又瘦下去一大圈兒,榮嫗一邊在心里埋怨那馬夫一邊解釋道:“原本是想要買城北那家的,只是那家已經許久沒有開門,聽說做蜜餞的男人也被餓死了,那小娘子帶著孩子回了老家?!?/br> 宋初姀問:“以后還回來嗎?” 榮嫗答:“應當是不回來了,建康好是好,但是那小娘子一人帶著孩子也活不下去啊?!?/br> 她說完,拾起一顆蜜餞遞到宋初姀嘴邊。 宋初姀這次沒有躲,只是輕輕皺起眉頭,就著苦藥汁服了下去。 甜膩與苦澀就像是涇渭分明的兩條河,各自折磨著她的味覺,讓她臉色幾變,好不容易才忍住沒有吐出來。 榮嫗見她神色不對,連忙又去拿新的蜜餞,卻被宋初姀攔住了。 “不必吃了?!?/br> 話音剛落,宋初姀便用帕子捂著嘴咳嗽了起來。 好一陣撕心裂肺地咳嗽,宋初姀雙頰緋紅,眼淚都快要被咳出來。 榮嫗一臉擔憂,忍不住憤憤道:“怪不得郎君一回來就將那個馬夫打發走了,夫人不過在青玄觀住了一宿,他卻連照顧都照顧不好?!?/br> “關他什么事,他一個馬夫?!?/br> 宋初姀止了咳嗽,語氣微冷:“這不是崔忱造成的嗎,是他將我一人丟在青玄觀,冤有頭債有主,怎么也輪不到馬夫背鍋…咳咳咳…” “這……”榮嫗有些為難,支支吾吾半天,也說不出崔忱什么壞話。 她是崔家仆,怎么也沒有罵主子的道理。 思來想去,她終于訕訕道:“小郎君年紀尚小,九娘子還未出閣留在那里不合適,郎君也是沒有辦法的?!?/br> 宋初姀冷笑。 倒是會給崔忱找理由。 榮嫗看她臉色不好,連忙岔開話題道:“可惜夫人生病出不去,如今外面熱鬧得緊?!?/br> 宋初姀斂眸,心不在焉地聽著。 榮嫗便繼續說道:“今日老奴出門買蜜餞,見路上多了許多人,仔細一問才得知,原來是謝小將軍被押送回來了?!?/br> “你說誰?”宋初姀皺眉。 “是謝小將軍?!睒s嫗又重復了一遍。 “哪個謝小將軍?是謝家郎君,還是謝瓊?” 榮嫗啊了一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倒也不怪她,她半輩子都生活在崔府,哪里分得清是哪個謝小將軍。 得不到答案,宋初姀猛地站起來,決定自己出去看看。 榮嫗反應過來,看著那道跑遠了的倩影,急忙道:“夫人,您的病還沒有好!” 只是這擔憂的話飄散在風里,沒有傳到跑遠了的人耳畔。 建康城門處,淮陰王的腦袋還懸掛在城樓上,風刮過,那頭顱在上面晃了晃,像是陰惻惻的紙扎人。 謝瓊坐在囚車里,隨著凹凸不平的路晃了晃身子,隔著很遠便看到了那顆頭顱。 南夏還在的時候淮陰王便無比荒唐,如今被新君殺了,也算是順應民心之舉,她并不可惜。 腥臭的血黏在身上,經過半個月的風吹雨打早就已經臭不可聞,她精疲力竭地靠在囚車一側,思考新君會如何殺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囚車緩緩停下來。 “什么人?” “奔虎營李順,奉馮將軍之命押送罪臣謝瓊?!?/br> 謝瓊睜眼,掃過守城將士,扯出一抹輕笑。 她突然想起,以前宋初姀好像很愛往城門跑,寒冬臘月的季節,她能在遠處看一整日。 想到宋初姀,她神色淡下去。 離開建康許久,小皇帝封城的事情她遠在會稽就已經聽說,山河飄搖,也不知建康還有多少故人。 “進去吧?!?/br> 守城將士看過了李順遞上去的文書,很快就讓開了一條路。 謝瓊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向著頭頂的太陽微微瞇眼。 周遭不知不覺圍上了許多百姓,這些人看著囚車里的小將軍竊竊私語,或可惜或嘆氣,卻沒有一個人上前。 南夏失盡了民心,為南夏賣命的將軍更讓她們避之不及。即使囚車里的人是當年戰無不勝的,為國為民的謝家。 囚車滾過青石板,謝瓊闔上眸子。 天下易主,謝家不過也不過是階下囚,那位新帝,是做給天下人看呢。 “謝瓊!” 熟悉的聲音傳到耳畔,謝瓊猛地睜開眼,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側頭,迎著日光,看到了人群里氣喘吁吁的女子。 宋初姀立在人群中,鼻尖通紅,額角掛著幾滴汗珠,直勾勾地看著她。 謝瓊干裂的嘴唇開合,無聲問:宋初姀,你怎么來了。 宋初姀看懂了她的唇語,撥開人群走到了囚車旁。 “你過來干嘛?”謝瓊隔著囚車問她,目光犀利地掃了一眼她身后竊竊私語的眾人:“謝家倒了,和我沾邊沒好處?!?/br> “宋家也早就沒了?!?/br> 宋初姀開始咳嗽,一路跑來冷風吹在身上,咳嗽又嚴重了。 “你病了?” “受了涼?!?/br> 囚車片刻未停,宋初姀就跟著走。 她側目打量著囚車中的女子,當年舉著長槍騎在戰馬上少女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脫去了最后一絲稚氣,成了一個真正的將軍。 兩人沉默了下來,想說很多,但話到嘴邊又什么都說不出。 兩年時間發生了太多事,久遠得仿佛過了一生,許多事情想問,但現在并不是好時候。 街邊的閣樓上,周問川將一?;ㄉ讛S到嘴里,又灌了一口辛辣異常的酒,新奇道:“想不到宋小娘子還與謝瓊相識?!?/br> 裴戍雙手撐在窗沿,沒出聲,目光沉沉地看著跟在馬車身邊的女子。 他記得清楚,九華巷貴女眾多,可一直被小菩薩掛在口中的,只有謝家那個女郎。 他猜到她會來,卻沒想到她會當著眾人的面,毫無顧忌地跟著囚車走。 她一直是這樣,為了重要的人可以不顧一切,她只對自己不在意的人狠心,就比如當初的裴戍。 握著窗沿的手微微用力,青筋透過手背皮膚鼓起。 日光斜斜照在閣樓上,裴戍的臉卻始終藏在陰影里看不清晰。 第16章 囚車走到刑部大牢時,宋初姀終于停下了腳步。 那位叫做李順的小將士騎在馬上,居高臨下道:“這位女郎,前方刑部重地,閑人免進?!?/br> 宋初姀看向謝瓊,見她對自己搖了搖頭,示意她回去。 宋初姀低頭咳嗽了幾聲,從袖子里掏出一錠金子。 她還沒說話,那小將士就偏過頭去,不卑不亢道:“女郎還是收回去吧,我們大梁的將士和南夏可不同,不吃這一套?!?/br> 宋初姀一頓,抿唇不爽道:“小兄弟多慮了,我也并非是要賄賂誰,這一錠金子是要留給謝小將軍的?!?/br> 小將士聞言臉色一紅,哼了一聲:“給她也不行,她一個犯人要金子做什么,女郎還是不要浪費錢了?!?/br> “浪費也是浪費我的錢?!彼纬鯅彶挥煞终f將金子塞到謝瓊懷里,偏頭故意道:“這金子給了她,你們不會搶吧?” “你——”小將士被氣得不行,又沒上過學,半天說不出話來。 謝瓊哭笑不得,扯了扯干裂的唇角,喊了一聲:“宋翹翹?!?/br> 聲音沙啞得仿佛沙礫滾過宣紙,宋初姀一怔,眼圈霎時就紅了。 “回去吧?!?/br> 謝瓊靠在囚車上,長發散落在胸前,露出手腕上的那道紅繩,勸道:“該回去了?!?/br> 宋初姀不再說話了。 刑部大門被重重關上,地上的塵土掀起,被飄然而過的輕風帶出了很遠。 她發了一會兒呆,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 剛剛跑得太急出了一身汗,被風一吹,身上便覺得有些冷了。 路邊的茶湯冒著熱氣,她看了一會兒,便聽到賣茶湯的大娘招呼道:“娘子要不要來上一碗,里面放著干果子,香甜得很?!?/br> 宋初姀下意識去摸腰間的荷包,卻摸了個空。 應當是之前跑的時候掉了,金子放在她袖子里,所以幸免于難。 她搖了搖頭想要走,卻被大娘拉住,不由分說往她手里塞了一碗茶湯。 茶湯黏稠,上面的干果應該是晾曬了很久,被濃湯一澆,散發著nongnong的果香。 宋初姀:“我沒有帶荷包?!?/br> “沒關系,這是送給宋娘子的?!?/br> 宋初姀怔?。骸澳J識我?” 那大娘突然笑了,一邊煮茶一邊道:“三年前,徐州□□,我們一家逃來建康,是宋娘子整日在城南施粥才讓我們活了下來。宋娘子是建康城里的活菩薩,有幾個人不認得吶?” 手中熱氣將寒意驅散,宋初姀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