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7節
祝纓笑道:“你們不懂,趙霽有職司,現在外面缺人。林戈么,住在府里已經夠顯眼了,再帶到身邊,她伯伯要驚心的,恐會針對她生出事端來。你們,我尚且要派出去歷練,留她做什么?給她們這一批人吶,也分活去干?!?/br> 于是也如趙霽等人一般,分派了職司正式跑腿學徒。也有去幫劉遨抄書的,也有去各州縣跑的,忙得不亦樂乎。林戈被祝纓派給了路丹青,林風與路丹青也熟,出身也相近,更能開解。 其中最出色者,依舊是祝彤。她在西關適應得不錯,祝青君這一點看得挺準,她甚至深入了西番上百里,又好好地回來,然后畫了個草圖。一年之中,與西番交手數次,竟顯出一點不辜負她那有勇士名頭的生父的天賦來。 次年輪換回來的時候,將畫的地圖獻給了祝纓。祝纓道:“這個,稟你將軍的時候,皮繃緊一點?!?/br> 祝彤低下頭,縮了縮脖子,卻不肯認錯。 祝纓道:“好了,回家看看你家弟妹吧?!?/br> “是!”祝彤這回高興地答應了。 ……—— 祝彤跑得輕快,整個幕府里的女孩子與別處都是不一樣的,她們愛提著裙擺快走、小跑,四處穿梭。不時笑兩聲,又說兩句,語速也比人快一點。只有在劉遨、劉衍面前會顯斯文一點,也僅止一點。 跑沒幾步,她就放緩了步子,站住問一聲好——劉遨捏著一疊卷子走了過來。錯身而過,祝彤又跑了起來。 劉遨笑著搖頭,身上的擔子很重,除了修方志、編書、教學,還有一個主持科考。她來便是與祝纓商量試卷的,近年來,附近頗有些讀書人對安南感興趣,雖無經世之才,識文解字的也有一些,安南倒也不拒絕,只是要一同參加考試。 劉遨改動了考試的內容,也不考詩詞歌賦,乃是實務為主?!敖洝钡牟糠?,在內容上作了調整。但仍保留了一些舊題目:“志同道合乃可行,這些題目上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本心。硬背下咱們書本,也能答一答那些題目??梢挥龅竭@些君臣父子,有人就容易露餡兒。 雖然有些jian詐,也是無奈之舉??此麄兇鸬倪@些東西,我才能知道新編的書還有什么沒留意到的。也好改進?!?/br> 神態頗有點劉松年的風采。 祝纓托腮,看她小得意的模樣,點頭道:“好?!?/br> “那就這樣定了?” “行?!弊@t說。 劉遨收起了題目,從祝纓桌上取了個信封裝起來、封好,祝纓抱著手看她忙。粘好了封口,金苗捏著封邸報快步走了過來:“姥,邸報?!?/br> 今天邸報最大的消息就是,皇帝給他的兒子們改封了。第三子封為齊王,第四子封為秦王,他第五子早死,第六子封作宋王,這三個是已經長大了的兒子,此外他還有兩個年幼的兒子,這次都沒有封爵。 從邸報上看,這些人也沒有封地,依舊是在京中。 反是之前懷疑有孕的皇后,沒有聽說有什么動靜,不知道那個孩子是怎么了。離京城遠,有時候確實不太方便,祝纓想。要讓晴天多留意一下了。 將邸報交給劉遨,劉遨掃了一眼,道:“也該封爵了。我去寫賀表?” “不急,把你手上的事做完再寫也不遲。別太累?!?/br> 劉遨哭笑不得:“現在倒會體恤人了?!?/br> 祝纓正色道:“當然,我一向體貼?!?/br> 劉遨總算明白,為什么祖父提起祝纓不時會露出一種切齒的神情了。她說:“好,我去干正事兒?!?/br> 封王不算大事兒,安南照舊過日子。劉遨又主持選出二十人來,先到西州學校里教導一些事項,再分到各州縣為官。這其中只有兩個是外來者,一個是從北而來,一個是從東而來,都帶了家眷。其余依舊是安南人。 劉衍替了劉昆,祝彤回普安,一年后年又輪替了一次西關。到祝彤再次從西關下來休整時,匆匆兩年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安南一切如舊,并無大事發生。 直到這一日,送邸報的已經過去了,中午時分京城又來了一位信使,系著白布,過北關時被攔下。 蘇晟很是狐疑,問道:“你這打扮,是什么意思?” 來人道:“陛下駕崩了?!?/br> 豁!蘇晟跳了起來。 第535章 爭奪 “真的死了?不不,真的駕崩了?”蘇晟再次向信使確認。 信使道:“是?!毖郯桶偷氐戎K晟放行。 蘇晟命人供了他些食水,給他換了新馬。信使只當他是個忠臣,豈料信使前腳剛走,蘇晟一摸后腦勺:“嘿!死得可真不是時候啊,正準備給姥做壽呢……” 祝纓一向活得簡單,也不追求大做生日。當年做丞相的時候就是如此,回到梧州之后也沒這個愛好,多半是與親近的人一起吃個飯。以前有張仙姑、花姐張羅,她也就默認了,自二位過世之后,她自己就不提了。 但是杜大姐給記著了,掐指一算,來年祝纓整壽,這可是個大事兒,必得做的!杜大姐與蔣寡婦二人在府里事務漸少,便將一顆心撲在了這件事上。外面祁娘子、蘇喆、祝煉等人也記著這件事,私下串連了一回,都覺得應該大做一場。 兩撥人到了祝纓面前,祝纓卻認為不必勞師動眾。還與之前一樣,就當時在幕府的人,大家一起吃個飯就得了。眾人的嘴是說不服她的,她就覺得這事兒麻煩,又費錢,現在安南正在提倡節儉,大家要做的事也還很多。 林戈見說她不動,便請劉遨出馬。別人都是祝纓一手養大或者提拔起來的,劉遨不一樣,她雖年輕卻是后來的,且頗受重視。劉遨聽罷,也覺得這場壽應該做。這年月,有這樣的壽數很難得,更難得的是身體也還好。祝纓的生活也有些寡淡,看起來干的都是大事,劉遨總覺得她有點孤獨、有點冷,暖和暖和也是好的。 劉遨便游說祝纓:“蕭何建未央宮,也不是為了奢侈,大伙兒給您慶壽也是同樣的道理。安南設鎮之后,辦的大事兒譬如太夫人之葬,都是喪事,還沒辦過喜事呢。上下官民人等,也借這個機會樂一樂。又在正月,也不耽誤農時……” 祝纓這才同意了,但要求不要浪費。 巫仁自告奮勇:“我盯著,不會的?!?/br> 項安也說:“一應用物,壽宴之后能再作他途的,我們都先規劃好?!?/br> 祝纓也只好由他們去了,她自己是不在乎的,但劉遨說得也是,不能讓整個安南陪著她沒喜氣。蘇晟在北關,難免有油水,正準備給祝纓的壽禮呢。他才跟過往商人訂了一尊玉雕的麻姑獻壽,他妻子覺得這些東西未必能夠出采,趙蘇、項安等人,哪個不熟悉北貨呢? 夫婦二人正為這事兒著急,眼看日子一天一天往后走,一旦過了年,生日就在眼前了。 大家都這么在意準備一件喜事,皇帝死了,這不給人添堵么?雖然安南也沒幾個人很在意皇帝的生死就是了。 他匆匆走回家,媳婦兒卻不在家。這是一位附近小寨出身的姑娘,比蘇晟小了七歲,在劉昆手下學了一陣,又在劉衍手下做事,最后被幕府錄用,派到北關上來查賬,挑出蘇晟若干錯處。蘇晟因此被提到幕府去解釋,險些被解職。最后查出并非故意,卻也挨了二十鞭子。 此后也不知道兩人怎么走到一起的,反正蘇晟落下了聽老婆話的毛病。 他轉出門來,遇到一隊販布的商人,商人忙抽出兩匹素帛來捧給他:“都是好貨,請您搜檢?!?/br> 蘇晟道:“莫要弄鬼!我才不收你這個……” 兩人正在拉扯間,突然一個女聲飛了過來:“你們在做什么?” 蘇晟手一收,素帛往地上一落,商人慌忙往下一撈,險險將素帛抱在了懷里。蘇晟堆起笑來:“娘子……” 山紅鳳斜了他一眼:“回家再說你?!庇洲D了個笑臉,安撫商人,讓他只管去賣貨。商人腳下抹油,溜了。 蘇晟道:“你拿什么呢……我并沒有勒索他!” 山紅鳳道:“你做這個官,不故意去勒索就已經有許多好處啦,再索要,成什么話?” “是是是?!?/br> 山紅鳳將手里一捧東西交給他:“拿著?!?/br> “這是什么?” “腰帶,”山紅鳳有點得意地說,“新的,我看姥常佩的那個有些舊了,新訂的。北貨,京城來的呢?!?/br> 蘇晟道:“京城啊——” “京城怎么了?” “陛下駕崩了?!?/br> 山紅鳳道:“死得真不是時候啊,不過,也不礙咱們的事兒吧?” 蘇晟道:“應該不算大事,京城離咱們這兒太遠了,有事也與咱們干系不大。我只要守好北關,不叫人混水摸魚就行?!?/br> “那你這個時候回家做什么?”山紅鳳問,“不該在關上的嗎?” 蘇晟道:“找你呢,咱們各自寫信問一問他們,出了這個事,這壽接著怎么做,不能因為這個事耽誤了吧?” 山紅鳳道:“我看也不能,不過問一問也好,大家一致?!?/br> 夫婦二人忙各自寫信,再派人送信。很快就得到了一些回信,祝煉等人都說:照舊。 山紅鳳還從劉昆處得到了具體的指點:哪怕安南很重視皇帝的死亡,也不必因為他耽誤了給祝纓做壽?;实鬯篮?,天下官員、百姓悼念也是有講究的。通常是越靠近皇宮,力度越大。譬如京城,那就是真的一點兒喜慶也不能有,還要意思意思地戴點素色。因為天子腳下,得天子實惠最多。悼念的時間長短也不同。 其余依次類推,執行的標準也差不多。輪到安南現在,信送到,皇帝頭七都過了。安南又是羈縻,幕府別接到消息就放鞭炮被抓到把柄告一狀就行。 蘇晟道:“就是,東宮死的時候也沒怎么樣呀。生日照做!反正離得遠,朝廷現在也調不來大軍,怕它怎地?我看他們現在也顧不上咱們,都想著爭皇位呢!” 山紅鳳道:“真的?” 蘇晟道:“你信我!” 山紅鳳張張口,想說他,猛地想起來一件事,又將話咽了下去。她說:“那好,你看好北關,沒事別總往家里跑,壽禮不用你cao心了?!?/br> 夫婦二人一碰頭,又各忙各的去了。 ……—— 蘇晟夫婦的想法也正是安南大部分人的想法。遙遠的地方死了一個皇帝,與他們有什么關系呢?安南、梧州、??h,自設立之初就沒把“皇帝”頂在頭上過,“皇帝”也沒給過他們什么好處,更不曾對他們造成過威脅。印象最深的還是江政封山,讓梧州過了一陣緊巴日子,但那也不太難,很快就又恢復了。 離得遠又管不了這里,所以,為什么要管一個皇帝死不死的? 小部分人,如祝纓,卻是不得不多想一些。如果一切順利,報喪與報喜應該是差不多的時間出現的,通常這消息都會以新君的名義發下來。祝纓打開一看,只有一個皇帝駕崩的消息,還是政事堂奉太后之命發出的,且沒有通知新君是誰,但要各地維持秩序,不得聽信謠言,那就有點復雜了。 眼下政事堂里,有王叔亮、有施季行,還有一個一心求穩的姚辰英,有他們仨在還沒能夠順順利利地實現皇位的交接,估計是有一場麻煩,需要考慮最壞的情況。 劉遨是個認真的人,她到了祝纓的面前,謹慎地詢問:“節帥,要如何應對?” 祝纓道:“先寫個奏本吧?!?/br> 劉遨道:“新君未定也是件大事,只寫個奏本就可以了嗎?遠隔關山,誰也不知道新君會是誰、是什么樣的性情,萬一是個心胸狹窄的人,因此記恨,以后免不了要有麻煩的?!?/br> 朝廷的手明著伸不過來,抽冷子惡心一下也挺難受的,如果只是恭敬的態度就能免掉一部分的麻煩,劉遨認為是劃算的。 祝纓道:“當然要派人去,人去了,我的奏本也得到呀。唔……” 太年輕的人,沒有經驗,很難應付這種復雜的局面。趙蘇是最合適的,但年紀也不小了,長途奔波也夠嗆。祝青君身份特殊一點,也不太適合這個時候過去。 最終,祝纓還是選派了祝煉帶著路丹青、祝彤同行。路丹青對宮里還算熟悉,祝彤會認路,且是男女搭配,適合各種社交、探聽消息。 劉遨寫奏本,因不知新君是誰,她的用詞避開了之前知道的幾個皇子的名諱,寫了個萬金油。再由祝纓寫信給舊相識們。最后召來祝煉,讓他帶著路丹青、祝彤盡早動身,祝彤又帶了一百騎兵同行。 路丹青在兵曹的事務,交由從西關上輪替回來的金羽負責,林風則被派往西關。 幾道命令下去,除了趙振哭了一場,安南上下無人受驚。趙振的心情很是復雜,他知道這位先帝算不得明君,但好歹也是個君,死得也太潦草了,身后事都沒安排好,這算什么呢?朝廷、天下要何去何從?只恐生亂。 他哭了一場,安南上下別人都無法體會他這個感受,這讓他分外的難受。抹掉眼淚,趙振求見祝纓。 祝纓讓他坐下,先喝茶,趙振一個須發花白的人哭得眼睛通紅,讓人看著怪不忍心的。 趙振緩啜了半杯茶水,才慢慢地問:“大人,接下來會怎么樣?” 祝纓道:“最好的結果,宮里亂一陣子。最壞的結果,朝上跟著一場斗,天下都有人受牽連?,F在可沒有一言九鼎的人物了?!辈徽f當年的陳巒、王云鶴、劉松年,就是之前的鄭熹,也能壓一壓局面。但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 王、施或許能讓許多觀望的人不動手,但冼、姚就不好說了,他倆收下叫驢不少。 祝纓默算了一下,感慨于冼敬的長壽——他比我年紀還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