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1節
冼敬等人沒有過去,另有一些人圍在冼敬的周圍。一個中年文士臉的官員低聲說:“霍昱雖然討厭,蒙此大難,不免令人有兔死狐悲之感?!?/br> 另一個年輕些的說:“或許,是陛下為了保全霍昱呢?祝如此狠戾,中丞留在京城恐遭其毒手。且中丞在地方上也長于實務,有政績,出去未必是壞事?!?/br> 冼敬咳嗽一聲:“噤聲!開始了?!?/br> 開始列隊了。 眾人各歸各位,心中不無想法。祝纓被削爵,看起來吃了大虧,是被罰了,可是回來得好快!陛下這是什么意思? 祝纓不在乎這些目光,隨著眾人入宮,將這一天混完。鄭熹陳萌等人都與她從容談笑,好像之前的事沒有發生一樣。 宮里領了宴,完事兒各回各家。她之前被罰閉門思過,各家的酒都沒約她、她也沒約別人,只準備自己人聚一聚的。除了鄭弈,又有陳萌等人當眾約了她吃飯,祝纓索性也請大家一同吃頓飯。 但是當天還是按照原計劃,趙蘇等人趕到祝府來慶祝。 顧同率先舉著酒杯跳了出來:“今天雙喜臨門,不但過年,老師又重還朝堂了!” 大家一起起哄。 祝纓這兒吃飯也不拘束,很快他們就熱火朝天地聊了起來。顧同說顧漁:“好小子!干得漂亮,姓霍的為了邀名胡作非為,如今揭下他的偽裝,外面同情他的人可不多?!?/br> 項漁道:“還是趙郎君厲害,我還差得遠了?!?/br> 祝纓看向趙蘇,趙蘇大方地道:“一些上不得臺面的手段,提醒國子監的學生當心有人報復。岳尚書也是個明白人,將楊祭酒的學生們叫到自己府上,算是留了名字,方便庇佑?!?/br> 他說得含蓄,祝纓聽得明白。才做官,舉薦人就離京了,是最心慌最害怕的,也是最恨害他們無依無靠的。 這些人書可讀得不錯??!祝纓這群人辯經是弱項,他們可不是。楊靜在仕林的風評其實很好,這兩年來才變壞了一些的,楊靜離京,憤怒的不止是祝纓。趙蘇做的不過是火上澆油而已。 也之所以,祝纓當朝打人,經趙蘇、項漁宣揚,并沒有得到仕林的一致討伐。趙蘇、項漁暗地里將祝纓套了個“護法”的招牌,說祝纓是不忿于小人禍亂朝堂、排斥君子,才出于義憤動的手。是維護君子。 將看祝纓不順眼的人減到了最少。 趙蘇、項漁干了這個事兒,卻都不表功,只與大家一起吃年酒。此后祝纓各處交際,不能細數。 ……—— 年假一過,祝纓又回到了戶部,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戶部現在也還算輕松,去年才收上來的錢還沒怎么花,又沒有新的事項,是閑且寬裕的日子。這個時候,祝纓是不會驅使他們的。 戶部一片其樂融融。 祝纓卻被皇帝宣去議事。 祝纓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將她重新打量,卻見她臉上一派平和,先說:“你真是有宰相氣度??!” 祝纓道:“陛下過獎了?!?/br> 皇帝不再客套,問道:“過完年了,咱們也該開始辦正事了吧?” 祝纓道:“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指了指手邊的那一撂冊子,他召了丞相問策,卻不曾馬上將所有的事都交給丞相去辦,他想先與祝纓再談一談再交出去。 以他對祝纓的感覺,祝纓把這東西交上來,心里肯定已經有了些想法。祝纓在他的心里是踏實能干的,且不會因私害公。 他說:“都說抑兼并,之前做得好的,多是仗著地方官員能干,也只是一時一地地做。王相在世的時候也做過,他親自管的地方尚可,一旦放手,舊弊未除,又添新亂。你是怎么看的呢?” “臣還有一個念頭,不知成是不成?!?/br> “你說?!?/br> “禁止買賣田產?!?/br> “這……” “臣的想法,田地與賦稅、征發相連,將現有的田畝、人丁數目定下來,此后再有新墾的、滋繁的,可以隨意買賣、遷徙。想要有額外的,各地須得將現有的繳足?!?/br> 皇帝想了一下,問道:“為什么不將所有的田地都不許買賣?想要有更多的土地,就去墾荒!” “墾荒很難的,”祝纓說,“有些地方也沒有那么多的荒地可供開墾。新墾土地允許買賣其實是讓利,朝廷與士紳,手心手背,長在一塊兒,又是兩面。一刀切下去,必然招致許多人反對。到時候又是亂局,從上到下的亂?!?/br> 皇帝聽得很認真,道:“這樣就能行了嗎?” 祝纓搖頭道:“一時之計而已?!?/br> 皇帝道:“什么?” 祝纓道:“臣年輕的時候也想一勞永逸,后來才發現這是不成的。人有私心雜念,不是說廟堂之上,是說普通百姓士紳,誰不想發家?誰個不想子孫繁茂?有子孫,就想給他們置家業。越想越頭疼。后來,與先前的王相公談過。王相公說——” “什么?” “一勞永逸是不可能,可是,不是還有我們么?那就不斷地做。陛下想,歷朝歷代,先賢明君誰不想解決這個事?又有幾個做成了的?能用的辦法,他們都在不斷地試。放任不行,下猛藥又容易把病人給治死。 所以,臣以為王相公的想法或許是更貼近實情的,可惜在施行的時候不得其人?!?/br> 皇帝道:“王相啊……我再想想?!?/br> 祝纓告退。 皇帝這一想就是一個月,也沒見他想出個什么來。祝纓也不著急,這樣的大事,牽涉這么廣,如果是一拍腦門兒就做了決定,反而會出大亂子,仔細一點不是壞事。 皇帝不甘心,他還年輕,想做出一番事業來。憋了一個月,終于召來了丞相,將任務發給了他們:“諸位議一議,當如何做?!?/br> 祝纓這份新的數據顯示,兼并的情況比上一次調查的時候嚴重了許多! 鄭熹道:“怎么惡化得這么快?十年前還好好的?!?/br> 冼敬沒好氣地道:“那是因為十年前、二十年前,朝廷下令丈量、檢視的時候,下面上來的數未必是準的?!?/br> 竇朋和陳萌都說:“是這樣。下面各鄉對縣里報的時候差一點,縣里報到州里再差一點,州里報到朝廷再差一點?!?/br> 要不怎么說親民官重要呢? 一點一點累積,朝廷抱著漂亮的數字安臥,實際上下面的情況已經不樂觀了。中樞大臣,從下面干上來的,多少知道一點,但都有“我在下面的時候沒干這么過分,總體問題不大”的心理。直到積弊深重,不得不整頓。 這種事,得是明君賢臣風氣特別好的時候,才能讓下面比較準確地報數。否則,就算是王云鶴,只有親自盯的地方能好,其他地方也只能靠“震懾”。 要不然就是祝纓這樣的,把手下的當牲口使,讓戶部的人親自下去摸底。還等能控制得住手下,不被手下糊弄。 這樣的代價也不小,凡派了這樣差的人,祝纓都得從吏部給人家摳升遷的機會。竇朋猜想,祝纓還得有別的手段復核,因為這些人也未必是全都可信的?;蛘?,祝纓這個已經不太好看的數據,已經是下面美化過的結果了。 鄭熹沒干過地方,但是大理寺的奏本他寫了許多年,一經提醒也沉默。 皇帝道:“這是一件大事,諸卿要用心。拿出章程之前,要保密?!?/br> 這話說得還算在譜,丞相們都答應了。 …… 步出大殿,竇朋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退意,他累了,想休致了。 其他三人商議著把祝纓給叫過來問話,他卻一言不發。鄭熹問他的時候,他說:“???叫來說一說,也好?!?/br> 祝纓于是又從戶部被薅了過來。 她對政事堂也說了與對皇帝一樣的話,又加了一句:“各地情況不同,也不能一概而論,恐怕還要仔細斟酌?!?/br> 朝廷對各地的稅收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有的地方稅率會高一些,有的地方會低一些。這些都需要再重新精確地計算。 鄭熹與冼敬各懷鬼胎,對祝纓的方案不置可否。 陳萌道:“恐怕不妥,下面的手段你還不知道?你只要開了一道口子,他們能把整面墻都撕了?!?/br> 其他三人點頭。 祝纓道:“口子已經開了,給他們透氣了。誰要拆墻,那就不能怪我拆他們的骨頭了?!?/br> 陳萌打了個哆嗦。 祝纓又補了一句:“當然,這須得朝廷政令。要是還不成,就當我沒說。朝廷與地方士紳,是手心手背,都長在手上,卻又是兩面。您說是吧?” 鄭熹道:“如此大政,不是一時半刻能夠定下的,還要再斟酌?!?/br> 祝纓躬一躬身,不再說話。 此后,政事堂幾人又頻繁地磋商,祝纓也不著急,處理著手上的事務。楊靜走了,國子監新的祭酒人選還沒定下來,岳桓與冼敬意見相左,爭得面紅耳赤。 國子監有些亂,不但人心惶惶,連錢糧都被卡住了。 這一天,趙蘇拿了一份公文過來:“國子監又來要錢糧了?!?/br> 祝纓道:“這一旬還沒過完,急什么?桃枝” 預算是去年底做的,當時的款子已經定了下來。但是怎么發,看祝纓的心情。她就按旬發,等著看國子監的變化和新祭酒的人選。 趙蘇知道她為楊靜打抱不平,道:“對!反正也沒欠著他們的錢糧。這群人吶!要是有腦子,就該知道恨誰!霍昱走得太便宜了?;厝プ尠O再好好提醒提醒他們……” 祝纓道:“我只是不相信這些人能夠用好這些錢糧。撥出去的每一筆都要看好,他們要是用錯了一處,哼!” 趙蘇笑道:“好嘞!” “好什么呀!”葉登匆匆地趕了過來,“來吧,撥錢?!?/br> 祝纓與趙蘇都看向他:“什么錢?” 葉登著:“薨了一位皇子?!?/br> 皇帝死了兒子,葬禮的錢戶部也得出一部分。 祝纓問道:“哪一位?” “聽說,是次子?!?/br> “呦!”祝纓說,不太妙??! 第422章 再行 祝纓拿過了公文,打開先看上面的數目,每次最麻煩的都是這個。 這一次也不例外。 祝纓道:“這個數目是怎么定下來的?” 葉登道:“內廷里拿出來的,還行?!?/br> 祝纓道:“我怎么看著不太行?” 葉登道:“皇子在宮中夭折,內廷也會出一些,因是夭折,花費也少,咱們當然就出得少。這是比著前朝的舊例來的,有舊檔可循。他們的用項列得也挺明白?!?/br> 先帝在位時間短,沒來得及死年幼的孩子,這個前朝舊例是指皇帝的祖父時候的事,最近的一個例子也是將近二十年前了。 祝纓道:“二十年來,米價都漲了三成,這費用,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