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7節
散朝后,皇帝將王大夫留下。王大夫知道皇帝是問他是否知情之類,暗道一聲僥幸,自己還有機會辯白。 他隨皇帝到了偏殿,皇帝遲遲不說話,王大夫內心忐忑,站在那里微微搖晃。 忽然聽到皇帝問:“江政所奏之事,你可知情?” 王大夫精神一振,忙說:“陛下容稟!臣與彼雖為同族,血脈實遠,分屬兩房?!?/br> 這樣的大家族,多少代下來,分為不同的枝屬,彼此只在敘家譜的時候有些接觸,如果沒有特別的事由,平時也難有交際。譬如其中一枝因故遷徙了,兩家有相隔上千里,派人快馬送個信都得找半個月,這還是快的。 皇帝問道:“據你看,屬實否?” 王大夫并不去打這個包票,道:“個中情由,臣實不知,只待大理寺查證。清者自清,若果有違法事,臣又豈敢因私廢公?” 皇帝道:“爾為御史大夫,也要謹慎?!?/br> 王大夫恭敬地道:“是?!?/br> 皇帝看他態度尚可,讓他離去。 王大夫步出偏殿,心里實是疑惑:這個江政,究竟要做什么?這是投了王……哦,冼敬一派了么?竟這般不留情面! 絕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到整個王氏的清譽! 王大夫一邊走一邊想,二十三步之后,他就有了主意。這件事情不能不管,更不能大包大攬。 祝纓正在戶部與江政扯皮,江政過來的主業是“交功課”,得催著戶部驗收了他帶來的糧賦之類,拿到戶部給的條子,才好去吏部做進一步的考核。賦稅、人口是考核的最重要的指標了。 祝纓先與他對賬,去年是竇朋與地方上定的數目,今年如數交了上來。然后是確定下一年的數目,祝纓拿出一份公文來給他:“這是來年的?!?/br> 江政接了,仔細看了看,眉頭微皺,輕聲說:“恐怕有些難的?!?/br> 祝纓道:“沒有給你漲啊?!?/br> 江政道:“您哪怕再給漲一些,我們使君也能給您湊上來,只是百姓又要苦一些了。您加一成,使君就給百姓加上兩成,種田的不是他、催收的也不是他。他給您交的糧草” 祝纓道:“豪強兼并?” 江政點了點頭:“您任過地方的,豪強兼并之后,便是租賦徭役壓到百姓頭上。百姓不堪,就逃亡。逃亡戶口的租賦徭役又轉到剩下的人頭上,剩下的百姓更加艱難?!?/br> 祝纓問道:“這難道不是地方官員的責任嗎?” 江政深吸一口氣,點點頭道:“不錯。我只是把我知道的告訴您,該我做的,我是一定會去做的?!?/br> 祝纓問道:“逃亡的事情,你有實數嗎?有實證嗎?” 江政道:“有。您能辦得了王氏嗎?” 祝纓道:“我為什么要辦王氏?給我一個數目,我會派人去核實,果如你所言,我與張使君聊聊去?!?/br> 江政目光堅定地看著祝纓,祝纓也回看他,江政道:“好!今晚我去府上拜訪?!?/br> 祝纓微笑道:“恭候大駕?!闭f著,把手里的公文往前一推,江政取了筆,簽名畫押,兩人各執一半,留在戶部的這一半存檔,明年這個時候再來“交功課”。 江政跨過門檻,迎面走來了王大夫,江政從容行禮,王大夫送也毫無慍色。兩人在門口聊了兩句,王大夫詢問江政:“別駕所奏之事,可是屬實?” 江政溫和地道:“人證、物證俱在。不屬實,豈不是下官構陷了?” 王大夫道:“是老夫失言了?!?/br> 江政又是一揖:“大夫言重了,大夫為御史,有疑問就應當提出來的?!?/br> 祝纓從里面踱了出來:“我這門口的太陽好?都在這兒曬太陽了?” 王大夫一笑,江政也是一揖,向二人告辭。 祝纓請王大夫入內坐:“您一來,我腿肚子都打轉?!?/br> 王大夫道:“御史每每挑剔別人,如今我倒被別人挑剔啦。自王相公走后,這些人就開始上躥下跳!” 祝纓笑笑:“誰能挑您的錯處?陛下不信任的人,早掛在臉上了。您不會有事的?!?/br> 王大夫道:“你就別寬慰我啦!‘內亂’哼!” 祝纓擺了擺手:“那也與您沒關系?!?/br> “說出來都是姓王,鄉野村夫哪里會分辨呢?”王大夫又將分家的理論說了一大通。 祝纓道:“這些道理,大家都懂的?!?/br> 王大夫道:“大理寺也會明白嗎?” 祝纓的頭輕輕地歪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王大夫低聲道:“大理寺核查案情,還請代為轉圜,不必他們枉法,但也請不要窮治……” 與大理寺聯手反咬江政一口是不太現實的,但是希望不要牽連太過。希望不要重點攻擊王氏的“門風”問題,就當成一件普通的案子辦就行。 祝纓道:“我這兒是戶部,您得找施、林二位?!?/br> 王大夫擺了擺手:“我固然能尋他們二位,但都不如來求你呀!”王大夫看得明白,施、林是現管的沒錯,但是大理寺上上下下許多人,人心未必齊。如果說還有一個人,一句話能夠讓大理寺盡可能多的人聽話的話,那就是祝纓了。 他卻不知道,大理寺在祝纓手里就有一個習慣——我可以不全部報上去,但是大理寺得盡其所能把真相給查出來。是不一定報,不是不查。 祝纓當即滿口答應:“我與他們講,但愿還能看我幾分薄面,成與不成,卻不敢寫包票的。府上的事情,也請盡快自家弄個明白。該收尾的收尾,該安撫苦主的安撫苦主。 買賣田地,同族優先,怎么就賣給異姓了?上等田什么價、薄田是什么價?江政還是沒寫太細呢,地方上干過的,掃一眼就知道其中有隱情了。這些事兒您不給抹平了,日后翻起舊賬來,大理寺未必愿意跟著折進去?!?/br> 王大夫道:“我讓他們收尾,他們要做不好,那我也不再管他們了?!?/br> 祝纓道:“那就說定了?!?/br> “好,多謝。你這份情,我會記得的?!?/br> 祝纓親自把王大夫送出戶部,王大夫道:“留步?!?/br> “慢走?!?/br> 祝纓送走王大夫,先去吏部與姚尚書勾兌,說的是趙蘇的事情。 之前,姚尚書給她遞了個條子,讓她對姚尚書的一個堂弟手下留情。這位堂弟在外任上,今年的糧賦有欠,希望明年能夠往下減一點。 祝纓也有自己的打算,答應了姚尚書,將文書上的數字略改了一改。 見到她來,姚尚書笑道:“稀客?!?/br> 祝纓道:“當我是客,就允我一件事,如何?” 姚尚書邀她坐下,詢問是什么事,祝纓道:“戶部現在忙,想調幾個人來幫我?!?/br> “好?!币ι袝鴽]問人名就答應了。 祝纓把趙蘇的名字給報了上去,讓趙蘇過來做個郎中。之前把趙蘇弄到北地攢功勞,如今在鴻臚寺的差使也辦完了,調過來也在情理之中。姚尚書感慨道:“對親兒子也不過如此了?!?/br> 祝纓道:“那也得他自己爭氣?!?/br> 兩人勾兌完了,姚尚書又說:“舍弟的事,千萬不要忘了?!?/br> 祝纓道:“忘不了?!?/br> 出了吏部,再去大理寺。施季行等人與她想的也是一樣的:查,查清楚了,再考慮怎么報。大理寺輕易不為人頂缸,想辦事,得有誠意,不然就是一點面子情。 大理寺的暗房里,存著好些積了灰的檔。許多是當時拿出來用處不大,日后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拿出來,會有更大作用的東西。 祝纓只消對施季行暗示一下,施季行便明白了。施季行道:“要是屬實,想瞞也是很難的?!?/br> 祝纓道:“你先查?!?/br> “好?!?/br> 祝纓接下來還有一些地方官員要見,彼此一番討價還價,都是些慣例了。祝纓做預算的時候,留了一個上下浮動的范圍,為的就是預防有意外事件發生,可以靈活調整。 又見了一個刺史、一個司馬,與江政一樣,祝纓就向他們要一樣東西:人口和土地的實數。 到得落衙時,祝纓回府,門上已經收了一些帖子,小廳里也坐了幾位等著見她的客人——外地官員陸續到了。 祝纓對林風道:“告訴他們一聲,今天有事,帖子收下,另約個時間吧……” 林風道:“您知道了?” “嗯?” 林風道:“您還不知道?” “說事?!?/br> “哦!那邊、舊府那里后半晌來報信,祁老翁,歿了!” 祝纓微張了口,問道:“這就沒了?”頓了一頓,才說,“祁小娘子說有什么事要家里幫忙的么?” “那倒沒有,只來知會一聲,說,蒙多年的照顧,又給您添麻煩了?!?/br> “知道了,后事讓趙蘇去辦吧,有什么要幫忙的,你們也別不管他?!?/br> “哎!” 有了祁泰的事,祝纓就更有理由了,讓蘇喆等人將客人勸走,她自己換了身便服,出門去了鄭府。 ………… 祝纓到鄭府的時候,鄭家正準備吃晚飯。 除了鄭熹一家,鄭衍、鄭奕等人都在,祝纓道:“哎喲,我來巧了?!?/br> 鄭衍的臉上有些訕訕的:“三郎來了?” 祝纓的表情無平常無異:“是,有件事兒要同相公講一下?!?/br> 鄭熹道:“隨我來吧?!?/br> 兩人去了書房,鄭衍弟兄二人沒有跟去。 進了書房,兩人在榻上對坐。祝纓先說:“您這是,又cao上心了?” 鄭熹道:“我倒想清凈自在地過上幾日,這個人!帶他去京兆府去請罪,他還不樂意呢!” 祝纓道:“能者勞、智者憂,王大夫想必也做如是想?!?/br> “哦?他?” 祝纓道:“王家的案子落到大理寺手里了,他今天找到了我。不太好弄,最好也是個暗中辦了,不大肆宣揚?!?/br> 鄭熹道:“王大夫沒盡全力。那也是個明白人,遇到這樣的事情,就不能放肆胡為,只為一時痛快四處樹敵。 就說陳大,丞相之子、京兆尹,才上任,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還不知道吧?那老翁本不敢爭執,他女兒在府上也沒受虐待,事態本已平息。他店中有個小伙計,一日遇到了一個書生,告訴他,只管告。你猜,這個書生是誰的學生? 陳大要是不接這個案子,又或者私下賣放,他這京兆尹的名聲也就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