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5節
然后是軍中角抵為戲,鄭侯、時悉都有彩頭。鄭侯問祝纓:“你不拿出點兒什么來?” 祝纓道:“也不知道大家喜歡什么,不過我想,大戰在即,我就出一副鎧甲吧?!?/br> 鄭侯道:“好!” 兩個赤膊的健壯軍漢上前,在劃著的圈內開始角抵,周圍一片叫好聲。 時悉喝了了個大醉,被架起來放到了另一個大帳里。 鄭侯提起筷子對祝纓道:“忙了好一陣兒,來,敞開了吃點兒熱乎的?!?/br> 祝纓笑道:“剛才您看著他們喝酒的時候,我已混了個半飽了?!?/br> 鄭侯笑道:“嗯,憑本事吃飯,妙極?!?/br> 小冷將軍很快回來,下盤很穩,不像是個喝醉了的樣子?;貋韺︵嵑畹溃骸耙呀洶差D下了,派了人在外面守護?!?/br> 鄭侯道:“不錯。三郎啊——” 他拖長了調子,祝纓就知道他有話要說,放下了筷子:“哎,我在呢,您只管吩咐?!?/br> “支度使不好做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br> 祝纓又提起了筷子,道:“趁您沒說完,我再多吃兩口吧?!?/br> 鄭侯大笑,笑完又皺眉:“不是向你訴苦,是真有難處了?!?/br> 小冷將軍對祝纓道:“咱們與戶部打了無數的官司,他們只會敷衍搪塞!看在您的面子上,咱們看下面看得死緊!再這么下去,只怕餓急了眼的人可再也顧不得軍紀,到時候禍害了北地,百姓遭殃,咱們也有負圣恩。就更不要再妄想抵御胡虜了?!?/br> 他這一串話說完,帳中的將校都看向了祝纓。 祝纓下手的林風緊張得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祝纓道:“北上的時候,戶部不是足額給了么?” 唐善哀聲嘆氣的:“是那一回,近來就沒有給足過?!?/br> 鄭侯也放下了筷子,一副沒有胃口的樣子:“我整頓了大軍,裁汰老弱病殘,到后方去兼了些民伕的活計,選出青壯加以訓練?!?/br> “不愧是您?!?/br> 鄭侯搖了頭,小冷將軍道:“結果戶部說,既然已有裁汰,就不必給十成了?!?/br> 祝纓已經明白了。 鄭侯這兒是努力干活了,但是朝廷這里已經被這些人吃空餉吃出習慣來了,他要十成,后續朝廷會拖拖拉拉只給七成。問就是“道路崎嶇”,轉運不便。你說北方平坦,竇尚書會告訴你,北方前幾年消耗巨大,沒有余糧了。這些都是從南方調的,所以更麻煩一些。 祝纓道:“可是裁汰下來的也得做事,也要吃飯,是也不是?如果不用他們,就要征發百姓,又要擾亂地方、耽誤農時了。對不對?” 一句話便說明白了,金良夾在中間不好說話,此時,一直擔心的臉上終于顯出些放松的神色來,一拍桌子:“就是這樣的嘛!他們遠在京城的人,哪知道邊將的難處?” 祝纓對鄭侯舉了舉手里的茶杯,鄭侯也舉了舉茶杯。 下面的將校開始議論,看祝纓也順眼了一些。他們本是排斥一個“外人”參與到大營的事務里來的,更何況這一個“外人”還明顯捏著他們的脖子。誰也不會高興。 不過是看祝纓與鄭侯相處不錯,又有官職在身,才沒有造次?,F在倒是覺得她是懂事的,勉強可以相處。同時又各自打著主意,想給自己所部多爭些補給。 只恨現在不能飲酒,不然一定要輪番敬酒,同這位支度使喝出個敞開了提供補給的交情。 鄭侯卻已經轉了話頭,對祝纓道:“你心里敞亮,我就放心了。來,公務是明天的事了,今天且樂一樂?!?/br> 健卒們又角抵,又有將校顯武藝,與上次祝纓來時全然不同。 小冷將軍借著點酒勁對祝纓道:“大人麾下壯士,也能一展身手嗎?” 林風躍躍欲試。 祝纓笑道:“他們年輕氣盛,莫要激得他們失態。君侯面前,我來獻丑吧?!?/br> 命立了鵠。 她一手執弓,一手扣了三支箭。不熟的將校竊竊私語??此换挪幻?,箭發連珠,林風先跳起來喝了一聲:“好?。?!” 將校們也頻頻點頭,有節奏地叫好。 有將校也要來射。 祝纓卻抽出絲帕來,將眼蒙上,將校們頓時開心了:“這樣才有看頭!” 祝纓原地轉了三圈,從箭壺里準確地又抽出了三支箭扣在手中,又中靶心。這回的喝彩聲變得散亂,沒那么有節奏了。祝纓唇角微翹,將弓準確地交到了祝文手里,扯下絲帕,緩緩睜開眼,坐了回去。 鄭侯道:“哎喲,忘了設彩頭了!” 祝纓笑道:“我許的鎧甲不會忘的?!?/br> 鄭侯又笑。 氣氛歡快了起來,林風也跑去與小將們比武,他的個頭在北方算矮的,憑一股莽勁兒硬打硬拼,也只能打成個平手。祝纓看他不服氣的樣子,笑了:“丟人了吧?” 林風氣咻咻地說:“他們讓著我?!?/br> 這句話倒讓將校們看這個咋咋呼呼的矮子順眼了不少。 胡師姐一直安靜地在一旁,習武之人的好勝之心在她身上很少能見。祝纓也不讓她上去顯擺,她看了這些將校的本領之后也有些心驚:我這本事,也只好跑跑江湖的時候用。果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宴會結束之后,鄭侯對祝纓示意。 祝纓會意,與他到了內帳,沒有別人,只有鄭侯與唐善并兩個親兵。 ………… 祝纓與鄭侯對坐。 鄭侯道:“不好辦吶!” 祝纓問道:“要十成給七成,到底夠不夠用?我估摸著,之前的空餉缺額還是有的?!?/br> 鄭侯道:“大意了!沒留那么多。既然是裁汰,當然要有個裁汰的樣子,他們以前辦得也太不像話了!可是啊,又不許sao擾百姓,冬天與胡人對陣又苦、繳獲也沒有想象得多。不太好辦。再有一些老兵,就這么光著身子趕回家,我也不忍心?!?/br> “可又不好意思再向朝廷伸手了,再索要,竇尚書不說話,陛下也要忍不了了?!弊@t說。 “是啊?!?/br> 祝纓道:“您手上實數能有多少人?精銳多少?老弱多少?您的部將里,有沒有饕餮?” 鄭侯聽到“饕餮”不由莞爾:“如今倒不敢,可也不能叫人什么都不賺吶!” 祝纓道:“已然開春了,我預備開荒。您那兒有一時不好安排的人,請交給我。我將他們重新整束,一部配著民伕轉運,一部開荒。這里的田地我看過了,是真好??!不像南方,找塊沒開的平坦荒地都忘勁,土里盡是些石頭樹根的?!?/br> 鄭侯道:“軍屯?” “也不算是,兼并是有的,但是這事兒是止不住的。只好另尋些活路了。老兵這么送回家去,天又冷,一路也不定有什么遭遇,且北地人口又受了損失。胡主勵精圖治,是個長久的禍患,接下來,還得靠北地的人口支撐戰事。與其徙民實邊,不如就地把老軍留下。愿意回的,給路費,想留下來的,給田、免賦五年十年的,萬一要征兵,他們還有經驗。 種出糧食之前,他們的糧餉當然還是要發的,這些我與戶部周旋?!?/br> 祝纓想了一下,這些老兵,回家就能有什么家業了?那是不太可能的。 現在她給田,雖然是要自己開荒,但是開出來了就是他們自己的。如果有淘汰的軍馬之類,也可留下來做耕種之用。 這里是北地,牛馬都比南方易得,她打算統籌一下,幫著開荒的人撐過最困難的頭一年。至少撐過春耕。 鄭侯道:“讓你做支度使是做對了!” 祝纓道:“只盼著將軍們不要打我的悶棍就好。我想清查一下軍中的賬目?!?/br> 祝纓實是接了個爛攤子。上要與竇尚書扯皮,下要把將軍們給撕了。她認真地看著鄭侯,鄭侯坦然地道:“一場大仗下來,賬目也清得差不多了?!?/br> 祝纓道:“我查的與他們查的不一樣?!?/br> 鄭侯道:“你要如何查?” 祝纓笑笑:“我帶了些人來,其中有一些這兩天要出入軍營,還請給辦個號牌。他們都是本地人,離家幾個月了,放他們回家探探親?!?/br> 鄭侯嘆道:“你是會干事的人?!?/br> 祝纓道:“明天還請您升帳?!?/br> 鄭侯道:“可以。對了,時悉是怎么回事?” “他還要往邊城去呢,我看他不是很想?!?/br> “讓他走一遭吧,免得有人說閑話。出門在外呀,得讓陛下知道?!?/br> “哎!” ……—— 次日,時悉抱著頭爬了起來。出了大帳去見鄭侯,途中,盡見著些帶著殺氣的刀疤士卒。又看到一群吃飯的士卒,他們的吃著拌著雜菜的湯粥,咬著干得掉渣的餅子。 時悉的肚子叫了一聲。昨天空腹飲酒,現在是餓了。 一位校尉殷勤地請他吃飯,時悉有些意動。校尉給他盛了一碗,與士卒們吃得差不多。 時悉先喝粥,臉色頓時變得跟那個粥一個樣兒。猶豫地看著手里的餅子,直覺得咬上一口要后悔。他咬了一口,果然后悔了。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意思吐出來,強咽了。勉強笑笑:“你們用吧。我尋老君侯去?!?/br> 鄭侯的大帳,祝纓已經與將軍們冷過一回臉了,聽說祝纓要接手賬目,將軍的臉色又都不好看了起來。 還是鄭侯說:“聽他的?!?/br> 祝纓依舊客氣地說:“我到北地來,是為襄助鄭侯。眼下咱們只有一條路——通力合作,打贏這場仗。我做什么都是為了贏,我不想自己參與的事沒個好結果。所以我絕不會拖諸位的后腿。諸位是武,我是文,離了北地,只怕見面都少?!?/br> 她食指拇指比劃了一個小小的空縫:“眼下只有這一點緣份,我愿與將軍們將它處好。凡我做事,絕不故意為難。以前的事,翻篇兒。以后若遇刁難的事,你們只管提刀來見我?!?/br> 小冷將軍對她知道得多些,當下道:“好!我且信你!” 祝纓微笑:“那咱們就說定了?我先與戶部那里接洽,盡快分拔好糧草補給。還請諸位將要輪換下來的老兵傷兵,編成什伍,咱們方便接收?” 小冷將軍道:“好?!?/br> 他們把事兒都講完了,時悉也到了,鄭侯又招呼他吃早飯。吃過了早飯,祝纓問他去不去邊城。 時悉猶豫了片刻,還是要去。 祝纓道:“好?!?/br> 她也如鄭侯這般,讓時悉看焦土、看白幡、看新墳,看城墻上的痕跡。時悉走馬觀花般看完,天氣稍稍暖和了一點。 祝纓與鄭侯送走了時悉,兩人又送了他許多禮物,名馬、珠寶之類,又額外準備了一些給明義公主等人的禮物,都讓他帶回。 ………… 打發走了時悉,祝纓便著手接管軍中補給,她要在春耕開始前,先把大營里的事理出個頭緒,然后分批發遣老兵開荒。 老兵在北地沒有家,住的地方也需要她cao心。 好在北方春耕略晚,她還有時間。時悉離開的當天,祝纓便給祝青君等人分派任務:“你們幾個,去這一片,你們幾個,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