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1節
項安就更麻煩了,知道的說是報恩,不知道的看她這么干,活像別人家那等能干的妾。因有一門離不開的手藝,主人家不肯讓她走,就納作了妾留在家里。她現在給祝纓干活,就有點這樣的意思。 要真是這樣,項家也認了。那是刺史,不是鄉下土財主。項老娘還特意跟縣里讀過書的人打聽過了,梧州刺史從四品,朝廷的規定,刺史大人可以有四個“媵”,媵“視正八品”,比刺史府里的某些官吏的位置還要高些。 那還真是件好事! 項老娘這么想的,就跟閨女這么講了。哪知項安根本沒這個意思,她跟祝纓相處這么些年,一點曖昧也沒有!她正一頭扎進糖坊里,親娘給她連“品級”都打聽完了。項安一聽,整個人羞得通紅——氣的。 她借口不放心糖坊,跑回梧州城了,項老娘緊跟著就追了過來。項老娘也不敢跟人鬧,而是借著拜年的名義,試探地跟張仙姑提一提女兒年紀也不小了,得開始說個婆家了。 張仙姑自己也有一個“年紀也不小了”的女兒,十分理解項老娘,說:“你要有了好女婿,只管去成親,我還有禮送她哩?!?/br> 項老娘什么都沒探問出來,只好回去又將女兒好好一問,項安只好以“我這輩子不離娘家”為由來搪塞。項老娘皺著眉頭回去了。 項安是真怕自己親娘在這個事上干出尷尬事來。 祝纓聽了祝纓的話,道:“哦,那正好,接著干活去吧。你順便呢,將梧州現有的各作坊都摸一摸底。再看看梧州的商人都干什么營行,這個事兒我叫趙振他們幫你,他們聽你的安排?!?/br> “這……他們能聽我的嗎?” “不聽也得聽?!?/br> “是!” “知道要查問什么事嗎?” “請大人示下?!?/br> 祝纓道:“各種作坊一共有多少,各是干什么用的,一間也不要漏下!用工、用料、規模、成本、成品。行商販賣什么、從哪里進貨,倒賣的人又常跑哪些路線……”祝纓報了個數,她要再徹底地將整個梧州的“工”、“商”給摸透了。 項安見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趕緊從腰間也解開一個小袋子,掏出紙筆來記。這個起初是福祿縣的時候江舟她們養成的習慣,后來項安等人也都學會了。尤其是在祝纓面前,祝纓可能隨口就會說一些令她們茅塞頓開的話,教一些別人不會教的知識,她們就趕緊記筆記。 都記好了,項安心道:大人并不鄙視商人與工人,真是個好人。 獠人、窮人、女人、商人、工人、奴隸……所有這些別人提起來就會帶些輕蔑口氣的人,祝纓統統沒有欺負過。相反,她對這些人都很好。 項安心里又是溫暖又是酸澀。 她飛快地記著關鍵的字詞,記好了,又問祝纓還有別的吩咐沒有,如果沒有她這就去辦了。 祝纓道:“后天再開始吧,給趙振他們一點兒時間休息?!?/br> 項安道:“不必事事都讓他們幾個去跑,我先安排幾個機靈的丫頭小子轉一轉,這里頭還有一些事兒,都是行內的人才知道的,他們就算去了,人家與他不熟也不會告訴他們的?!?/br> 祝纓道:“那行,你去安排吧?!?/br> “是!” ……—— 項安之后是侯五。 祝纓見是他,笑道:“我還想晚上再與你聊一聊呢?!?/br> 侯五道:“我就幾句話,別到晚上喝了酒就說不順溜了?!?/br> 他要回的是這期間府里的一些事,他這幾個月也跟著進山去了。之前祝纓是不怎么帶他進別業的,他之前的傷腿隨著年齡的增加愈發地限制了他的活動。所以這次進山之后看到“祝家莊”他著實嚇了一大跳! 山里什么時候有了這么大一個“別業”了? “小人行伍出身,到了別業一看,大人還有些地方……那我就說了?”侯五背后說話誠實犀利,當面說話卻有分寸。 祝纓道:“你說?!?/br> 侯五道:“有幾樣,您這別業建得不錯,就是這路差了點兒。這次進山走的是塔郎線,路上補給全是靠寨子,萬一他們將路一掐,您的別業就被阻在山里了,內外不通。還有那道山谷,多么好的地方??!易守難攻,建個城門關隘,將門一關!這一路就妥了?!?/br> 祝纓聽他說的這些,好像是教她造一個據險而守的城池一樣,四面都是敵國。他又挑剔塔郎的路不好,喜金家的路更差! 但是表揚了別業周圍的一些“小驛”,即路上的小補給屋,認為這個不錯,方便管理別業的范圍。 祝纓道:“我這就是個別業,為他們集市交易圈了塊場子,避河水才遷到高處?!?/br> 侯五一怔,不好意思地說:“老毛病犯了,看著這個地勢就,害!我想說,您就弄個別業也沒什么,誰不置點家業呢?您忙了這么些年,也得顧一下自己了。您又不盤剝百姓,也不喝兵血!就是任上置個莊子又怎么樣呢?就算在山下弄個莊子,誰也不能說什么?,F在弄到山里,有點不上不下了。給您繳個租子都費勁!哪一天升了回京,賣都不好出手?!?/br> 侯五既覺得自己是個男仆上的頭兒,就將自己對標了別人家的大管家而不是個護衛的頭兒了。算賬寫字之類他是不行,勝在年紀大,見得多,他覺得祝纓這份產業有點雞肋。 山里土地不那么肥沃,還交通不方便,還容易被獠人包圍攻擊,侯五以一個老軍的眼光來看,這地方不咋地。 有點愁。 這么大一個地方,要放在山外,那可真是一份可以傳之子孫的產業??! 侯五扼腕。 祝纓笑道:“當年在京城的時候,有人教過我,不要買上等肥田。你道為什么?上等田,誰都喜歡,招人搶?!?/br> 侯五道:“現在誰能搶您的?啊,我不是教您那什么……” 祝纓笑笑:“我知道。京城已托人買田了?!?/br> 侯五也笑了:“那就太好啦!” 他又說了護衛的事,除了山下刺史府里留守的護衛,他去別業里也看了別業的護衛。 又說:“小人多嘴,給項二說了些,他那弄的那些個,不大像樣,那哪是個看家守城的樣子???兵帶得稀爛,手里的棍棒跟要飯的似的,長短不一的!擱前頭老侯爺跟前,一天得挨三頓軍棍!” 祝纓道:“看他有做得不足的地方,你只管指出來。要怕他不高興,你先說給我?!?/br> “哎!”侯五有點得意了。 接下來他能說的就沒什么了,滿意地離開了。 再接下來,就是章別駕等人了。 章別駕是個能干的人,此時他實際管理的只是福祿、南平、思城三縣,因而并不吃力。兩人見面,祝纓道:“辛苦?!?/br> “大人才是辛苦?!?/br> 寒暄過了,章別駕開始細說這段時間的一些事情。譬如梧州繼續涌入人流,管理上要當心一些。人口一旦流動,來的可不都是良民,甚至賊人的比例會比別的地方更高一些。章別駕請求:“往來商人、雇工,須得仔細嚴查,他們也不能到處亂住,以方便搜查,防止作jian犯科!這兩年,咱們日子好過了些,賊也多拿了許多,以外地流入的居多?!?/br> 祝纓道:“也好?!边@個是真的,不逼到了份兒上,誰也不愿意背井離鄉。那流動的人口,都是什么成份?窮苦到活不下去的,對,肯定有。為了多掙點兒的,那也是不少。此外就是一些聞著味兒過來的人。 章別駕道:“經過大人前兩年的整頓,梧州兇案已少了許多,一年也出不了一個。自從外來的人多了,已有了毆斗重傷、害命未果的了?!?/br> “抓到了嗎?” “是。案卷在李司法那里了?!?/br> 祝纓道:“原來如此?!敝灰桓娴剿媲暗拇蟀?,她幾乎不親自辦案了,她負責本州案件的把關。 章別駕又說了一些,都與梧州近來制糖業的興盛引起的問題有關。一個是人,一個是財。 “又有人見他人開設糖坊致富,他也眼熱要開,空耗家財,致使淪為貧民?!闭聞e駕說著,搖了搖頭。他建議,得刺史府出一道令,讓干不好的別瞎摻和!都老實種地去。 祝纓想了一下,道:“可以下令,誰要棄田經商建坊,都給把戶籍給改過來。想掙錢是吧?那就直接歸入工匠一類。我倒看重工匠呢?!?/br> 章別駕也是笑了:“大人說得是?!?/br> 工匠與農夫都累、都慘,但是農夫的成色要高一些,一說起來“百姓”多指農夫,工匠就挨不上號了。祝纓確實是對工匠非常好的主官,別人就不一樣了。一朝成為工匠,子孫難脫身。 祝纓嘆了一口氣:“糖是重利,種田也確實辛苦,可是田不能不種!他們的田也不能胡亂賣!這么賣下去,不就又是兼并了嗎?” 一兼并,那就完蛋了!沒見著哪個朝廷能把兼并給管好了的! 祝纓道:“虧得有你!” “大人過獎啦?!?/br> 兩人又說一陣,章別駕問小吳走后,司倉怎么辦。祝纓道:“先叫司倉佐將架子撐起來。咱們再看看,你有什么相中的合適人選么?咱們可以給吏部說一聲?!?/br> 章別駕其實遇到了與祝纓同樣的問題,他家世代做官,親朋故舊也都是北方人。不是朝廷指派,北方人沒幾個愿意過來的。 “再過兩年,梧州糖的名聲傳播開來,就會好一些吧?!闭聞e駕毫不避諱地說。糖是一種厚利的東西,名聲傳出去,就沖著這個錢,就會有一些人愿意來了。 祝纓道:“千里做官,只為吃穿。呿!”她小時候對官員的印象就是這樣的,后來進京鄭熹也沒少吃她的孝敬,抄家的收入私藏下的,鄭熹拿了最大的一份。也就到近些年,官做得大了、遇到的官員多了,才遇著了幾個是真愛民之心的官員,這印象才好了一些。 章別駕道:“是啊……” 兩人感慨一番,又交換了一點意見。章別駕告辭。 接著,又有刺史府的人挨著個兒都要趁著祝纓第二天開早會之前,要將自己的事先提前匯報完。 直到晚宴準備好了,事情才回完。其中李司功匯報的惡性案件還真多了幾件,又抓著了兩個外地的逃犯。也不是故意抓的,就是巧了,這人跑到梧州來,沒忍住,又犯案了。江舟抓的人,發現不對,這人不像是新手。 祝纓道:“怪不得司功給她又記了一功呢?!?/br> ………… 晚宴之后,一夜無話。 次日,祝纓就開始正式辦公了。 她先讓幾個司倉佐將小吳的工作給接過去干了,有事直接向她或者章別駕匯報。又命發文給福祿縣,讓他們準備好迎接新的縣令和縣丞。 散會后,另派人去福祿縣,叫林八郎過來。 第279章 兩天 林八郎此時還在福祿縣,一派人一刻不停的趕路他也得第二天傍晚才能到達州城。祝纓派了個衙差過去之后,就暫時將他放到一邊,又派人去叫了蘇飛虎等人過來。 蘇飛虎不知何事,他在阿蘇家的寨子里也不管事了,到了刺史府也管不了什么事。突然叫他來,他有點意外。他的身后是林淼,林淼的情況比他略好一點,林淼是弟弟,打一開始就沒爭得過哥哥,給哥哥當了好長時間的助手。此外又有仇文,他已將番學的事匯報過了,也猜不到叫他過來是干什么。 祝纓等三人都到齊了,才說出了自己的目的:讓他們各自派人回寨子里傳話,告知自己已經回來了。春耕也將完成,四月初她就會帶商隊進山。 說完安排,她又表揚了蘇飛虎和林淼:“你們兩個攜隊入山,做得不錯。章別駕不離番山中情形,他也避嫌,不做那些惹人生疑的事情。猛然間沒個人領著,商人也不得勁兒,你們能想到,這很好?!?/br> 蘇飛虎有點不好意思,他起初是因為閑,又惦記著自己在山里的那個新寨子,微露其意之后,家里人都支持,蘇鳴鸞表露出高興的意思。林淼就坦然得多,他這個長史不能白干!他跟哥哥不一樣,哥哥的縣令是世襲的,他的長史不是,得趁著這三年干出點什么來,這樣退下來之后才好有更多的籌碼。 仇文更純,他就不想回山里,回去捎信跟狼兄等人一說,齊活。 祝纓又說,讓他們捎信的時候告訴蘇鳴鸞和郎錕铻一句,要順便通知到喜金和路果兩家。 三人一領命,各自回去安排。 祝纓也不慌,又將小江和江舟兩個人叫了過來。二人都是刺史府的官吏,過來很方便,祝纓桌上放著李司法遞過來的卷宗,是江舟發現逃犯的那個案子。 從兩人步入簽押房,祝纓就在觀察她們了。小江雖然被稱為“小江”,實則與花姐同齡,都比祝纓大著好幾歲,二人都年近四旬,臉上有了一點歲月的痕跡。二人到來,先見過禮。 祝纓指指桌子上的卷宗,問江舟:“怎么看出來是個逃犯的?” “看著不像,”江舟說,“他從頭到尾都好像經過官司的樣子。有些事兒,沒經過的人不知道。再好的衙門,尋常百姓也是畏懼的,他像是知道接下來要怎么對他似的?!?/br> 起了疑心再要查,可就方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