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3節
祝纓等魯刺史上馬之后,自己才上馬。兩人并轡走了一小段,即分了開去。 …… 今天跟著祝纓出來的人都不認得魯刺史,小吳是見過魯刺史的,但他已經是官員了,派他跑腿是另一回事,不好叫他再給自己當隨從。無論胡師姐還是小柳,都沒什么感覺?;厝ヒ矝]人講,因此錯過了知道一段故事的機會。 祝纓回家換了衣服,再帶人去王家。 王云鶴今天不用值宿,必然是回家的。且王云鶴也干不出閉門謝客,自己窩在水榭里燉rou的事兒,今天必是能見著人——除非皇帝到王家去了。 祝纓先去四夷館,看一眼幾個小鬼,尤其摸了摸郎睿的腦門。林風好奇地問:“義父,您摸他干嘛?” 祝纓道:“玩雪容易生病,別凍著了,要是發燒了就去不了好玩的地方了?!?/br> 郎睿道:“我好好的!” “那行,少玩點兒,還有更好的呢?!?/br> “嗯!” 祝纓又問他們這幾天有沒有發生什么別的事,金風道:“隔壁的人到咱們門口來看的,可惜他們的話我們聽不懂、我們的話他們也聽不懂,他們還聽不懂官話!” 祝纓嘴角抽了一下,就這幾個人的官話?也就蘇喆強一些,其他人的官話就挺方言的。她說:“他們離得可遠呢,說話不流利?!?/br> 看看他們沒事兒,祝纓再叮囑幾句,才往王云鶴家去。 王云鶴家比別人家還要熱鬧,王云鶴之鐵面無私總帶一點人情味,跑到他門上的人很是不少。哪怕是刺史,也愿意在他門上多等一陣兒,萬一呢?這時節,穿青著綠的人在他門前都排不上隊了,多數投個帖子,多等一陣兒,眼前朱紫太多便抱憾而歸。 一個青色的小官看著祝纓到門上與王家的人寒暄,羨慕地道:“我若得朱紫,必不至于久候?!?/br> 正在收拜帖的王家仆人看了他一眼:“他就是白身時,也能見著相公的?!?/br> 祝纓的仆人都能得到王家一處小屋子烤火避風,還有茶喝。祝纓自己則被引到了王云鶴面前。趙振等人雖然也跟著,卻也是個小屋烤火的待遇??粗嗑G官員不得久留,仆人都在外面吹風,趙振等人也有了一點自豪感:咱們大人可真有面子! 趙振給祝煉遞過一碟果子:“空喝茶水下得快,一會兒就得上茅房了,來,吃點兒?!?/br> 他們閑著聊天,趙振問祝煉:“你先前跟大人進京,知道里頭什么樣不?” 荊生等人來了興趣,都圍著祝煉要套話,祝煉道:“我那時候年紀小,記不太清了,只知道老大人十分和藹?!?/br> 荊生等人都嗟嘆,說祝煉真是好運氣,跟在祝纓身邊在丞相面前露過臉了。 祝煉心里不免要想:幸虧我能留下來。往門的方向看了看,為避風,門已經關了,怎么也看不到祝纓的身影了。 祝纓已走到了王云鶴家的小廳里。這里還是祝纓當年給他收拾的,這么多年過去了,里面大致布局還沒有變,只有數件物品換了新的。整個房間里新物與舊物形成了一種奇異的平衡,看著也不覺得突兀。 見禮畢,王云鶴道:“坐?!?/br> 祝纓大大方方地坐下了,王云鶴問些什么時候到,這些天干什么的話。祝纓一一答了:“奏計已畢。年后估計戶部等處還要同我聊聊,來年稅賦,講定了也就差不多該回去了。我想正月末就啟程。趕不上宿麥收獲,也能趕上春耕的尾子?!?/br> 王云鶴道:“奏計還順利?” “是?!?/br> “陛下召見可是在你往吏部協商之前?!?/br> 祝纓的眼睛彎了彎:“陛下或許對我有些許誤會,我已解釋了,應當無妨?!?/br> 王云鶴一挑眉,祝纓道:“沒挨打,就應該沒事兒?!?/br> 王云鶴又仔細詢問她一些梧州的事情,祝纓答得也比跟皇帝說得細,更不像在吏部、戶部時那樣只是核對一個信息。她說:“糖坊辦得還行,各家都開分坊了,不至于被一家商人捏住了。官辦的糖坊也有,這個能平抑物價,使私坊不敢妄為。工、商兩件事,衙門不管,他們就要上天,衙門一管,就容易將人管死了。我還在試?!?/br> 王云鶴道:“農桑才辦出眉目,你這心又往工商上放了?放太多不好,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糖坊辦起來固然是好,也要均衡?!?/br> “是。其實,重視工商還有另一個原因。我陛見的時候也講了,到哪里我都這樣講,梧州想要留住人,只靠農耕是不夠的。地少,又想人口多一點,那要怎么養活?勉強養活了,就那么點地又不夠種的,多出來的人總不能由著他游手好閑?!?/br> 王云鶴很快想明關節,點了點頭。 祝纓道:“再者,工商還有另一個用處,與異族交接,起頭無非兩樣,戰爭、貿易。打……” 王云鶴瞪了她一眼,祝纓笑道:“是吧?” 王云鶴點頭,問道:“瑛、猛、錦三族還好?我聽說你此番又攜了人來?皆是年輕人?” “還有兩個小孩子。郎睿最小,七歲?!?/br> 王云鶴當然知道這個事,他稱得上是日理萬機,但祝纓是他看好的人,必然有更多的關心,鄭熹昨天還提了一嘴。王云鶴道:“質子?” “學生。番學我也辦起來了,現在還要州里略投一點錢進去,不過也值。這些人,在番學里學幾年之后,我不想將他們留在山下,還是送回去的好。要只是為了多幾個識字的人,何必貼錢養他們?還是得回去才有用?!?/br> 王云鶴贊許地道:“不錯。若是回去的人多了,有一二想留下來的,也不要盡數驅趕?!?/br> “我還能在梧州幾年呢?以后的事兒,得看以后的人了?!?/br> 此言一出,王云鶴心里也是一沉。他看了看祝纓,嘆了口氣:“你出去是夠久的啦!”當年放祝纓等一批人出去,是抱著歷練、保留人才,以及一點大浪淘沙的想法,誰能在地方上干出模樣來,那就重點培養誰。 現在看來,一批人里最出挑的就是祝纓了,大部分人十年下來也沒混上個緋衣,祝纓已經自己給自己弄了個刺史。 淘是淘出來了,?!?/br> 沒料到皇帝命太長、太子命太短、祝纓又太能干。轉眼祝纓就不能多留在梧州了。就算不回京城,她也得換個地方,還得是離京城更近一點的地方,還得給她再升一升,那與各方勢力打交道的機會就多了。 升得太快,想捂都捂不住,東宮未定,各地刺史也多少會受到各方的拉攏。 有點要命。 新舊之交,不是單憑一點聰明就混下去的。 王云鶴心思電轉,口上卻說:“鄭七說那幾個孩子的禮儀學得差不多了,朝賀的時候不會哭鬧吧?” “我盯著,到時候也叫他們互相盯著,不會有事兒的?!?/br> “唔,梧州會館又是怎么一回事?” “刺史府以公廨錢置辦,商人租用,兩下都便宜。官府自己經商不合適,又得吃飯,指望商人自己來回跑,守法者受虧,不法者橫行。也算有個小約束,知道他們在干嘛。您要說糖的事兒,一些歌謠我也聽到了,帶了一船糖過來,先平抑物價。尚培基激起民憤了,叫他們自己玩下去兩下都討不著好。得適可而止。不知道止,我來幫他們止?!?/br> 王云鶴點了點頭。 祝纓對他匯報的愈發詳細,除了山里的事不能說,其他能說的都說了,連山里,也說了一句:“與三族的貿易也是這般,我也盯一盯,不能放任?!?/br> 王云鶴道:“使得。依你看,下任梧州刺史誰合適?” 祝纓道:“不好說。尚培基來的時候,我尋思著終于來了個好人了,梧州不用由吏升上來的官員死頂了。嘖,他拿老子娘的遺產給他自己修牌坊,要是能揚名,也是個孝子了?!?/br> 王云鶴繃不住笑了,指著祝纓:“你呀!這張嘴!” 祝纓也笑:“那咱說點兒好聽的?我先前送來的書,您看著了嗎?” 王云鶴又是另一種笑容了,道:“不錯不錯,老劉很喜歡?!?/br> “紙是用甘蔗渣造的,版是聘了師傅雕的,都是梧州制的。一次我能印一百冊,番學里的課本就是這樣的。我已著手,每季往外發一百冊,從紙坊的利潤里抽取二十分之一,專干這個事兒。整個梧州,只要在冊報戶籍的新生兒,長到七歲,一人領一本。經史太難,這個容易些,識字入門它不難。老師雖然缺一點,課本不缺。哪怕都拿它引火糊墻擦屁-股,有一兩個貧兒因此能識了字,也是好的。工坊的學徒,一人一本,得識字?!?/br> 王云鶴微張著口,猛然一拍桌案:“好??!” 祝纓道:“給窮人透口氣,或許能好些?!?/br> 王云鶴輕嘆道:“想得是好,也要知道,貧兒可不容易比得過富家子哦!師傅請不起,學??偛荒芸甲R字歌?!?/br> 祝纓道:“是有點兒異想天開,管它呢!橫豎就這點錢,我還出得起。先試行。我瞧著學校糊名也沒人反對我,那不正好?” “你還沒忘呢?” “我吧,這記憶性行?!?/br> 王云鶴又笑,祝纓道:“那,還有一件事兒?!?/br> “說?!?/br> “每季我印的不止一百冊,再多出來的,我能往外賣不?” “嗯?誰不許你賣了?” “比抄的書便宜多了!我絕不囤積居奇!成本加點運費工費,稍加一點利。這還是劉先生寫的呢!把我寫的序、跋都撤了,再換上,那誰,您的。您給安排那幾個孩子能見一下陛下,我叫他們給陛下背一篇,再獻一本兒。得有點兒水花才好賣么……” “就算這樣,有心讀下去的人也不會太多?!?/br> “可一些想讀書的人不至于只能在窗戶根子底下偷聽還見不著書本長什么樣兒,再被人放狗趕走。有用沒用的,灑這一把,這錢不花在這兒,又花在哪兒?這點子書,還不夠敗家子兒一晚上打牌輸得多?!?/br> 她理了理自己的袍領子:“這個,夠貼補一百本兒印的書還有剩了。就少一件衣裳,能補貼許多本?!?/br> 王云鶴不笑了,點了點頭:“陛下那里我安排,你的人要準備好?!?/br> “哎!”成了,小鬼們朝賀的事也安排妥了! 王云鶴道:“老劉會很高興的。你的序、跋,不要撤,我再給你寫一篇!”他很振奮,又說自己還要再拉上個人也給寫一篇。 祝纓道:“那可太好了,您寫,我帶回去就印,明年夏天您就能收到樣書了?!?/br> 王云鶴也樂了:“你這樣手中散漫,自己不要生活嗎?” “夠吃的了?!?/br> ………… 祝纓高高興興地從云鶴那里回來,辦成了好幾件事呢!當晚,她讓小吳明天一早去魯刺史的別院送帖子,再送一份禮物過去。 第二天一早,她還得站班,不過數數日子,不用幾天大家就都能放假了。 新年的氛圍愈發的濃烈,站班的眾人進京的公事也漸漸都干完了,大部分人都像通過了考試的學生一樣,愈來愈放松。 也有人在盤算著皇帝新年會給什么樣的賞賜,能領到多少之類。 王云鶴沒在朝上向皇帝提蘇喆等人的事情,等散了朝,他特意點名了一下駱晟,讓駱晟先不要離開,一會兒到政事堂有話要說。駱晟不知道原委,乖乖答應了。 皇帝與王云鶴議事的時候就問他留自己女婿要干嘛。王云鶴道:“依慣例,諸番排序會有些爭執,問一問?!?/br> 皇帝就把女婿叫了來問,駱晟也不會撒謊,這事也沒有撒謊的必要,一五一十講了斗毆的事,又說:“已安撫妥了,他們誰強誰弱,自己心里都有數?!蓖踉弃Q又問這些人隨行的商人的問題,番邦外國的使節,會有一個習慣——帶商人。有的時候甚至就是商人冒充使團。朝廷這邊呢,很多時候也沒那么好騙,有國書的還認真些,沒國書的就睜一眼閉一眼。畢竟要個萬國來朝。 駱晟道:“商人都聚居一處,并不令其與百姓雜處?!?/br> 皇帝道:“不錯?!?/br> 鄭熹狀似無意地問:“沒嚇著孩子吧?” “什么孩子?”皇帝警覺了,他還以為鄭熹問的是自家孩子,比如兩個姓駱的外孫之類。他既疼愛永平公主,公主的孩子他也是喜歡的。 鄭熹道:“就南邊兒,來了幾個孩子,安排了幾個人教授禮儀,一直忘了問?!?/br> 駱晟道:“哦!他們,沒事兒,看著斗毆也沒上手,還在認真學著禮儀呢?!?/br> 皇帝不耐煩地問道:“說的是誰?” 駱晟忙解釋了,皇帝道:“孩子?” 駱晟道:“是?!?/br> 皇帝之前看祝纓,就光想著“經營十年”,連她帶人來朝賀的事兒都給忽略了,現在一聽又起了興致,問道:“禮儀學得怎么樣了?言語可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