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節
祝纓會說利基話,跟這位大兄弟就能聊上了,她問了這山里再往西的地理,又問了他們莊稼的事兒。以前種稻米的畝產是什么樣子的,又問了寨中普遍用什么農具。塔郎家與她接觸得不多,不像阿蘇家,早幾年前就開始陸續更換農具了。 祝纓看了這里的農具,開始看的幾樣還行,到后來直皺眉,這里甚至還有用石片、動物的骨頭等磨制而成的鏟、鐮之類。她拎起其中一件,翻來復去的邊看邊說:“用這個東西干活,費力又干不好?!?/br> 郎錕铻道:“我寨子里的更多更好一些?!?/br> 祝纓道:“我們總說,要想干好活計,家什得趁手。干得又快又多,收獲得才多?!?/br> 郎錕铻道:“這些奴隸,太閑了不好?!?/br> 祝纓輕笑搖了搖頭,她也不指責郎錕铻這樣不人道,而說:“怪可惜的,本來能有更多收獲的?!鄙嚼锂a量低,一是土地確不太肥沃,二就是這個了。 她對郎錕铻道:“你自己的族人,也有人沒有奴隸的,他們用的家什趁手嗎?你先給他們換些新的,他們給你納糧,你得到的也會多些。我看著你們收獲少,心里也很著急呀?!?/br> 郎錕铻道:“我正想同大人說這件事。能教木匠么?” 祝纓道:“當然可以?!?/br> 他們聊天很自然地又聊到了此行,祝纓對花帕族的二人說:“還有一件事你們要知道?!?/br> 路果問道:“那是什么?” 祝纓指著蘇鳴鸞與郎錕铻二人,道:“我與他們兩個都有約定,不互相收留犯人……” 她將與這二族的約定一條一條地說出來,喜金道:“‘寶刀’已對我說過了,這個當然好,我本來也不收留開罪他的人!” 祝纓道:“我說的卻是,以后你們四家,也都不互相收留犯人?!?/br> 喜金、路果對望一眼,說:“好!” 按照經驗,這是最容易達成的一項約定。祝纓與他們在小寨里先達成了這一條,第二天路上,他們邊走邊聊,祝纓不斷套他們的話,將情況與之前搜集的印證。趕路勞累而無聊,有人聊天二人也都樂意。 祝纓是個會聊天的人,半天功夫,連他們族的起源傳說都套了個精光。并且知道,花帕族的花帕繡花還是一個“從山外來的美麗姑娘”教的。以祝纓編史詩的經驗來看,這恐怕得是山外逃戶。每當稅賦重、富戶囂張的時候,都是逃戶泛濫的時候。 不少人跑進深山,他們也會帶進去一些技藝,環境所限這些技藝很難升級,在流傳的過程中又會有些微的變形。如果人數不多、不能聚集,連語言也很難維持原來的,會逐漸拋棄母語。 祝纓還套出了另一個重要的信息——兩家都要求娶另外一家的女兒,不但因為女兒好看,還因為這女兒的爹占據了一塊比較肥沃的平地。山中一片平地,很難得,種什么都方便。這兩家也打不過人家。 二人還就這一家的武力進行了一番評估,說:“不如小妹/寶刀家?!?/br> 但是人家離奇霞、利基比較遠,這兩個比較能打的部族沒法過去搶占這一片地方。要搶也行,就是得拋棄現在生活的地方,舉族過去,代價更大,只能不了了之。不過祝纓估計,如果兩家被山下大軍再逼一逼,可能就要一個趕一個,往山里更深的地方搶占“好地方”了。 祝纓道:“山里還有這樣的地方?” “有,”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就是不好弄?!?/br> 祝纓好奇地道:“這么有意思?遠么?我還想看一看哩?!?/br> 路果和喜金都說:“不遠?!?/br> “除了他們家,還有別的地方也有平地嗎?” “應該有吧?!?/br> 祝纓心道:那是得看一看!哪怕需要十天二十天的路程,如果有一處比較適合遷居的,也是非常合適的! 他們邊走邊聊,漸漸投機,路果和喜金也都說了,他們也偶爾會人祭,不過不像外甥家那么兇,也沒有外甥家那樣對單一人祭方式的執念。有時候就是不拘男女老幼,抓個奴隸砍個頭,腦袋往上一放,就算祭了。 祝纓正要說取消人祭的事兒,忽然前面探路的人吹了一聲口哨,隊伍停了下來,都安靜了。對面也吹了一聲口哨,然后是一個聲音問:“什么人?” 利基話。 這邊說是塔郎家的,那邊說:“是女婿嗎?” 郎錕铻上前,道:“是我。是阿爸嗎?” 他親爹死了,來的是岳父。岳父家的家名音是“林頓術”,意思是“山雀”。岳父家聽了女兒的信息,知道與山下和好,也有所意動。但是郎錕铻有他自己的想法,先聯絡的是自己的舅舅家。岳父也不肯吃虧,先在路上等著了。 這下可撞上了! 他說的是也是利基話,哈哈大笑著鞭馬與郎錕铻同到了祝纓面前。郎錕铻笑道:“這是我阿爸?!弊@t看出郎錕铻笑容里的小尷尬——雖然一族只有一家是個誤會,但是同族里,還是自己家先多跑兩步是正經。 祝纓也用利基話跟這位岳父問好,說:“你的女兒眼睛很像你?!?/br> 岳父很高興:“你真的會說我們的話,那個孩子哪里都像我!說話也痛快、做事也痛快,從不藏事。我更是這樣的!” 郎錕铻道:“是這樣的。我與阿爸才能處得很好?!?/br> 蘇鳴鸞好懸沒翻個白眼,岳父也看到了蘇鳴鸞,他們見面的機會并不多,但是由于也經常對著打,互相也見過幾面。 岳父道:“你這女子,什么樣子?我總比索寧家好說話?!?/br> 索寧家也是奇霞族的,但是與阿蘇家等同族之間關系也比較惡劣,難說誰是誰非。與之相對的,他們“山雀”與塔郎就全不同了,甚至會聯姻。 蘇鳴鸞道:“索寧家的人再不講道理,見了我也得好好說話?!?/br> 祝纓給他們打圓場:“我倒想所有人都好好說話?!?/br> 岳父中途截胡,一定要祝纓到他家寨子里看一看。喜金道:“這是我的客人?!甭饭舱f:“也是我的客人?!?/br> 岳父道:“一家的客,就是大家的客!你們今天也到不了你家,是要休息的。哪里休息不是休息?” 喜金心道:你好狡猾!怪不得你女兒也總與我jiejie吵架!又將“哪里休息不是休息”這話學了去,他家比路果家近! 嘿嘿。 由岳父引路,他們到了岳父的寨子。寨門前,祝纓也看到了一排的桿子,上面也擺著幾顆人頭。 一行人進了岳父家的寨子,路果比蘇鳴鸞緊張得多,他死死盯著祝纓,就不有讓塔郎家的親戚爭了先。岳父沒找著機會,只能在宴會上提一提自己的事兒:“聽說大人愿意為我們說情?!?/br> 祝纓道:“當然?!?/br> “大家都一樣?” 祝纓道:“看你人有多少、地有多大。我不是瞧不起人少地小的人,你只有一百人,要與有一千人的說話一樣有份量,那也是不公平的。比如一個家,只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說,一家只要有一甕米就行了。另一個家,他有十口人,只給一甕米就要餓死人了。這樣的事不能發生?!?/br> 岳父想了一下,他的人口不算少,起碼比喜金的多,自然代入了人多的,道:“你說得有道理?!?/br> 祝纓道:“還有……” 她又將一些約定給說了出來,顧同將他擬定的那個“約定”的草本從懷中取出,遞給了祝纓。蘇鳴鸞抻頭看了一眼,又低聲對路果說了。郎錕铻就對仇文拼命使眼色,仇文垂下眼瞼,過了一陣兒才稍稍上前,也看了一眼,對郎錕铻點了點頭,示意沒事兒。 岳父道:“那是什么?我們是看不懂的?!?/br> 祝纓道:“約定。他們四家都已答應了?!彼謱⒓s定的內容對山雀說了,山雀也聽女兒說過了,正因聽了這些覺得可以接受,才有了今天截胡。 他說:“好!那我——” 路果與喜金都要跳起來了,祝纓安撫下了他們,道:“我與你們三個都不如同他們兩個這么熟悉,不是我不信你們,你們與我相處得少,也不太信我吧?不必著急,我們可以邊走邊聊,你們看看我是怎么做事的,心里沒了疑惑,咱們再談下面的事兒。不可信任的人,答應了也會反悔,給予了也會再奪回去。只有信任了,才能長久相處。我是想與大家長久相處的?!?/br> 她不急,另三人也慢慢冷靜下來。 岳父拍板:“明天我送你們走一段路吧!” 祝纓道:“好?!?/br> …… 祝纓巡游的隊伍越來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難走了一些。祝纓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時候是陌生的路,走得總會慢一點?;爻剃犖闆]有這么臃腫,會快不少。她的預算是二十天左右,來得及。 又走兩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與喜金家是相連的,穿過他們兩家就是他們之前說的那個想求娶的“藝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話術,也中途截了祝纓先到他的寨子里去,路果一直盯著,好懸沒跟他打起來。 喜金嘟嘟囔囔,祝纓道:“每一家我都會去的,我不會偏袒哪一個人?!?/br> 她先到了路果家,這里的山沒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樣在寨子外面樹桿子放人頭。 祝纓仔細詢問風俗,對山下人來說,最困難的不是風俗與山下有差別,而是他們各族之間還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習慣概括所有。虧得她記性好,眼前這三族的語言她又都懂,除了蘇鳴鸞,其他人都越來越驚訝。包括郎錕铻,都信了她是確實有心與各族相處的。 所以祝纓不喝酒他們也不在意,說要取消人祭的時候,也都沒有掀桌。 唯山雀岳父說:“那不祭神靈,祖先和神靈都要發怒的,降下災禍來怎么好?你說的儀式雖然隆重,就怕不是神靈喜歡的?!?/br> 祝纓對項樂道:“拿過來?!?/br> 項樂取了一只小壇子過來,祝纓命拿了碗來,從里面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嘗嘗?!?/br> “糖?” “一個人頭七斤半,照三個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給你一百二十斤糖。贖你們的人牲?!?/br> 越窮的地方,人越不值錢,人命越不值錢,人祭才會越橫行。以等重的糖換人頭,別說是奴隸了。寨子里的普通人,如果是買賣的話,也是高價了。 祝纓又加了一句:“每年?!?/br> 接著再對蘇鳴鸞和郎錕铻道:“你們也是。以往我手上還沒有這些,現在有了,給你們補上?!?/br> 蘇鳴鸞忙說:“我不用。我受義父教誨,受益頗多,且人命珍貴,本就不該如此?!?/br> 祝纓道:“你不要,他們就不好意思啦?!?/br> 郎錕铻想了一下,不要,有點說不過去,要,又顯得不太合適。說:“我只要今年?!?/br> 祝纓道:“要給的,我說話算數。你們自己不想要,也要給族人一個交待。馬上就要廢止,萬一有點小不順,他們就要嘀咕。有東西在,他們說話的聲音也會小些?!?/br> 山雀岳父道:“那就說準了!” 祝纓笑道:“好?!?/br> 花帕族也是沒有文字的,各種統計也是無從談起,祝纓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沒個賬本兒能給她看的。祝纓只能靠經驗粗略估計一個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里,只有阿蘇縣才開始進行一些粗略的統計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里,這幾年阿蘇縣是比以前更強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請祝纓到他家去。 祝纓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里小轉了兩天,也看了他們的農具,也看了他們的織機。又看了他們的田,這里的稻谷也快成熟了??此麄兊母鞣N手藝,將果子殼做成好看的擺設,看他們制皮革,看他們的銀匠和銅匠。路果家有一個“特產”,朱砂,不過開采出來比較困難,又難運輸。 又看他們的飲食,知道他們這里也就路果這樣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連鹽巴都很少能夠吃到。 祝纓嘆了口氣:“百姓吃鹽都是難的?!?/br> 路果大大咧咧地說:“也從北邊兒能運一點來?!?/br> 祝纓點點頭,心道:不吃糖還行,不吃鹽是真的難受。我得給南府多弄些鹽來??上Р豢亢?,不好煮鹽,鹽仍是很貴。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認真摸底,并不是幾天功夫能夠完成的,一個山頭就夠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還有河流阻隔等。她現在只能沿著他們之前已經開發出來的山路走馬觀花,記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風情,看比不看強。 路果家與喜金家之間有一道山谷,兩側山壁很徒,像是兩面墻,中間的山谷就像是夾墻中的小巷一樣。祝纓心道:雖說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興兵深入,這里真是絕佳的埋伏之地。 見她沿著山谷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藝甘家的地方了?!?/br> 喜金忙說:“先到我家,我家那里有另一條通往藝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聲。 祝纓道:“好?!?/br> 喜金家與路果家的差別在于他沒有朱砂特產,卻有個銅礦,喜金的寨子里各種銅飾猶多。銅鼓、銅鈴、銅種等都有。甚至鑄了一張祭祀用的青銅的長案。 他們冶煉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纓也不會煉銅,不過大理寺當年有過一個私鑄銅錢的案子,那案子還是蘇匡去辦的,蘇匡辦案還是可以的。祝纓看過卷宗也看過物證,粗糙地知道銅的成色、分類、工藝之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