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節
兩人坐下喝茶,梅校尉道:“陸美回來了?!?/br> “那就好?!?/br> “這老小子,遲了好些時日?!?/br> “回來就好?!?/br> 兩人扯了半天,梅校尉憋不住說了正題:“大人,聽說,咱們南府有好糖?昨天回家,家里端出來好些甜物。味道不錯哩?!?/br> “才制出來。校尉何須買?我送校尉一些?!?/br> “不不不不,那怎么好呢?”梅校尉搓了搓手,“那什么,營里有些荒地,也能種上甘蔗,就是這個……” 祝纓道:“兵士不cao練,不好吧?” 梅校尉道:“大人想建功立業的心思,我懂。不白拿大人的!我這些孩兒,只要不是大軍開撥,旁的,咱們隨便使。我的,就是大人的。大人要有什么用得著,也請開口?!?/br> 祝纓道:“校尉,要是因為一口糖政使武備廢弛,你我都擔待不起啊?!?/br> 梅校尉笑道:“那是自然,這是咱的根本!” “校尉想怎么樣?” 梅校尉道:“雖說流人營里也有個舊糖坊,可都朽壞了,我又尋不著匠人。我種甘蔗!” “校尉真是個妙人!” 梅校尉竟不是要自己開糖坊,他只是要賣甘蔗。他不像祝纓這些地方官,頭上壓著糧稅的大山,縱有稻麥兩季,朝廷也要相應的增加糧稅,并不能大幅的減少耕地改而種甘蔗。梅校尉就不一樣了,他那是軍屯,與地方完全不一同。他完全可以隱瞞下一部分土地。 他現在只要跟祝纓提一嘴,他種甘蔗,這邊收購,保證他有收益就行。 祝纓道:“東西得好?!?/br> “這個你放心?!?/br> 祝纓一點頭:“好?!币磺许樌脑?,南府確實需要大量的甘蔗,她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梅校尉大喜:“多謝大人提攜。以后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一聲?!彼皇遣幌腴_糖坊,在家里想了半天,他不會經營,流人營那糖坊是怎么沒的?就是沒開好。 祝纓道:“以后還要多多仰仗校尉?!?/br> “哪里哪里,大人太客氣啦!” 梅校尉對祝纓的評價忽高忽低。 現在,正處在一個比較高的階段。 第229章 危墻 七月流火。 按照皇歷,此時天氣已經開始轉涼。這個時候南府還在熱得要命,必得秋收之后才能再涼快一些。張仙姑和祝大雖已知了南府的氣候,仍然嫌熱,白天都在屋子里面不出來,必得太陽落山之后、院子里潑上些井水才肯出來納個涼。 正因如此,祝纓在府衙里胡作非為,張仙姑也極少得知,只道是祝纓正在忙著些正事。 轉眼到了八月里,秋收又陸續開始了,他們越發的以為祝纓忙碌,也都不敢打擾她。祝大最愛與祝石在一處玩,張仙姑就給女兒做鞋襪、做衣服。張仙姑總有一個想法:祝纓無論做了多大的官兒都是個女孩子,穿男人款式的衣服都是不舒服的。女人跟男人還是不一樣的,男子衣裳的剪裁必不是依著女子的身形來的,朝給的官服料子再好,它也不貼體,還是得自己做的穿著便利。 她除了打盹兒,就是給閨女做各種穿戴之物。哪怕在外面得講究個“體面”,在自己家里還是得舒服一點兒。 祝纓見他們各有各的忙,也樂得他們有事干不來跟自己磨牙,交代下去隨他們在家里怎么弄。秋收、稅賦并不能讓她多忙碌多少,便是糖坊也都步入了正軌,眼下糖坊的勢頭雖猛,終究是第一年,工匠、原料等的準備都不充足,發展執著再猛,體量也沒有大到令她驚訝的地步。 祝纓現在最關注的事兒反而是山中的各族“獠人”。 蘇老封君與郎老封君都是花帕族的女人,她們都希望自己的娘家得到朝廷的一個認證。祝纓也希望能夠與諸族達成一個協議,將各族都納入羈縻。她就趁著指使手下的功夫,自己得了空量學習一些“諸獠”的語言。 除了花帕族的語言,還有吉瑪等的語言之類。索寧家因是奇霞族的,反而省事,不用另外單學了。 這些語言都沒有文字,少了一樣需要學的內容,卻又多了一點點難處:她全用音標給標的,不能弄混了。 到得八月里,中秋才過,蘇鳴鸞那里就使人送信下山。蘇晴天帶了信使過來求見祝纓——蘇鳴鸞的舅家請外甥女代為詢問,祝纓什么時候肯見他們一見呢? “諸獠”不大興過中秋節,人家閑的時候,哪個月看著月亮圓了都拜一拜的。以前,心情好的時候還殺個把人祭個月亮?,F在不殺人了,看著月亮一圓,又勾起點兒思緒來,稍信來問也是情理之中。 天涯共此時,郎錕铻也讓狼兄到了府衙來詢問——不知什么時候能見一下郎錕铻的舅家? 祝纓接到了兩份求見的申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八月十六,不是個休沐日,她在府衙里召集府內諸官吏,分派了差使:“我將巡察,司馬代理府衙日常事務,其余各人各守其職?!?/br> 章炯率道:“遵令?!?/br> 其余官吏也跟著答應了。 祝纓與那等只在府衙里聽曲、到城外郊游的地方官不一樣,她是時常出游的,府衙里的人也都習慣了。正值秋收,她突然殺到哪個縣里摸個底也不奇怪。衙役們只在心時盤算著:這回會帶誰出門呢?家里婆娘好煩,孩子又吵鬧,跟著大人出去散散心也不壞,回來還能得幾個假,就更舒服了。 祝纓這回盤算得與他們想的又有些出入,她想到阿蘇家、塔郎家都走一趟,與這兩家的舅家見個面,商討一下花帕族羈縻之事。一件事便如破竹,萬事開頭難,待順了,就是啪啪幾聲的事兒。 花帕族正在從開頭到萬事順利的節點上,是很重要的。 她點了十名精壯的衙役,再加上十名年輕力壯的白直,讓他們準備。被點名的微有得意,沒被點名的扼腕。 祝纓道:“都回去收拾行李,聽令出發?!?/br> 衙役與白直都大聲答應,白直們的聲音尤其的大,他們當值是來白服役的,也不算衙門里的正式的吏,就是來干活的。在祝纓手里,白直也能領點補貼,不白干,這讓他們“耽誤了家里秋收”的怨氣大幅的降低了。都樂得跟祝纓出這一回差。 祝纓吩咐完,又點了自己的親信們,胡師姐是必得跟著她出行的,這是張仙姑指定的。然后是項樂、顧同、丁貴、小柳等人,其他人都留在衙門里,項安是要監督糖坊,侯五是看家。 張仙姑還以為祝纓是去巡視各縣秋收,絮叨著:“趕緊忙完了這一陣兒,你也能好好歇歇?!?/br> 祝纓道:“我都歇了有一個多月了,骨頭都生銹了,得活動活動筋骨?!?/br> 張仙姑以己度人,只擔心她太累,不知祝纓是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她先帶人往河東縣看了一看,她還記得上次私訪河東縣的時候有幾個村子似乎是隱瞞的戶口、田畝,這次就故意經過這幾個村子。 王縣令的心里,現在只有兩件事:一、糧食,二、甘蔗田。他便順水推舟,追查:“知府大人路過的是什么地方?如何檔里沒有?查!” 扯了祝纓的虎皮當了他的大旗,找了個絕佳的借口開始清查起隱田來。 祝纓從河東縣劃了個圈兒又奔到了福祿縣,福祿縣又是另一種情形。自祝纓走后,莫縣丞的能力比祝纓差著不是一點兩點,蕭規曹隨仍有不足之處,勝在還沒有額外生事,百姓自己干活都很順暢。 莫縣丞接到消息,將祝纓迎到了清風樓歇息,祝纓道:“你不必管我,只管忙你的事去,我明日就去阿蘇縣?!?/br> 莫縣丞道:“奈何太匆匆!” 祝纓道:“我又不是沒奉承過上官,咱們就不必客套啦。你將正事辦完,我不與你講究這些虛文?!?/br> 莫縣丞就想與她講些虛文,他也想在蔗糖的生意上再分一杯羹,又沒有一個平衡好蔗糖與福橘的方案,非常想請老上司給出個主意的,他都要! 祝纓想的卻是:福祿縣有一樁特色,將此事做到極致,必可長久。 因此她并沒有多留,稍作休整便往阿蘇縣去了,徒留莫縣丞望著她的背影嗟嘆。 ………… 往阿蘇縣的路是祝纓走得極熟的,隨從的人心情也頗輕松,完全不似上回伴同韋伯中去塔郎家寨子時的緊張戒備。按照經驗,最多也就兩到三天就能到了阿蘇家的大寨,路上的一些小寨也是以前住宿過的,其中小寨主也都很熟識。 不意離大寨還有半天路程的時候,祝纓正在與蘇喆說話,對面突然有人以利基語問:“是府君嗎?” 蘇喆當時正坐在祝纓的身前,兩人共乘一騎,說著些到了山寨她要好好招待“阿翁”的話,聽到利基話,小姑娘像被踩到了尾巴一樣:“利基的人哦?!怎么到我家來啦?” 祝纓與她一同望去,見是塔郎家的一個青年,首帕上也簪著一朵花,并不是上次那個險些惹禍的人。祝纓認出他是郎老封君身邊的一員干將,與郎娘子身邊的人斗毆的時候打架十分勇敢的那位。 她道:“你不護衛老封君,到這里來干什么?” 那青年鞭了幾下馬,笑嘻嘻地道:“大人!我是去給我們老舅爺送信的,剛才聽著歌聲走岔了路。還說要白浪費功夫費腳力,哪知遇到了大人,一點兒也不浪費了?!?/br> 蘇喆嘟了嘟嘴,心道:這老男人笑得好假。 祝纓指了一條路,道:“從這兒走就到塔郎了,別再走岔了?!?/br> 青年仍舊笑道:“見到大人就不會岔了。我也得趕緊回去了,我們老舅爺也快到了哩。他是特意到家里,就等著見大人呢?!?/br> 祝纓道:“他到了塔郎了么?” “是呀!” 祝纓道:“那我過兩天可要去塔郎一趟啦?!?/br> 青年道:“那就說定了?我這就回去告訴我們洞主?!?/br> 祝纓微笑點頭,青年打著馬,飛快地跑掉了,蘇喆小聲地說:“他肯定是守在這兒等咱們的?!?/br> 祝纓道:“他怎么知道咱們會這個時候過來的呢?” 蘇喆道:“他們狡猾?!?/br> 祝纓抬手摸了摸她的頭。 塔郎家的心思她知道,阿蘇家的想法她也知道,不過她并不想扶植哪一家。她帶著蘇喆先去阿蘇家的寨子,山上秋收還沒開始,蘇鳴鸞還算清閑,已得到小寨的傳訊知道她要過來,早早準備好了在山下的路口迎接。 一見到蘇鳴鸞,蘇喆先叫一聲:“阿媽?!?/br> 母女倆都笑得很開心,祝纓也高興:“怎么迎得這么遠?” 蘇鳴鸞笑道:“義父好久沒過來了,當然要迎接啦!”又指著身后不遠處一個人說那就是她的親舅舅,是她母親的弟弟。 祝纓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往這邊看來。這個男子頭上的首帕也比別的族更花哨一點,身上的衣服也是藍黑兩色配上紅花綠的花邊,與阿蘇家的服色有些區別。祝纓道:“他怎么稱呼呢?” 蘇鳴鸞道:“這是長發的,義父,請?!?/br> 祝纓便由蘇鳴鸞給介紹了見這位舅爺。 花帕族也分各支,蘇鳴鸞的舅舅這一家是“長發”,他們內部叫“長發族”,女子以頭發黑長而濃密為美。郎錕铻的舅家則叫“白面”,無論男女的膚色都更顯得白皙。 蘇鳴鸞她舅舅的名字以音譯為“路果”,意譯是豐收。 祝纓看著路果的胡須心道,得虧沒叫利基族給看著了。 路果的眼神里有緊張也有懷疑,祝纓緩緩地用花帕語與他打招呼,路果的眼睛也瞪大了一點:“大、大人好?” 蘇鳴鸞道:“義父也會花帕話?” 祝纓道:“看來我說得還算清楚?” 路果道:“差不多啦?!?/br> 蘇鳴鸞輕輕咳嗽了一聲,道:“義父,請?!?/br> 她先不跟祝纓說“羈縻”“做官”的事,只是閑話家常。先說蘇喆,接著說蘇老封君,最后說到了路果:“舅舅,怎么樣?我和阿媽沒騙你吧?我義父是說話算數的人,他說會來山里,就一定會來?!?/br> 路果的心里已經是同意了的,見到真的時候不由自主要評估一下,堆起一個客套的笑容,道:“你說是就是。我沒聽說過有官到咱們山里來,來的都是兵?!?/br> 蘇鳴鸞哭笑不得,這舅舅,一共說了兩句話,第一句和第二句的后半句是完全不用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