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節
錘子搖搖頭,笑得有點甜:“沒事兒?!?/br> 這孩子也會說利基話?這個大人難道是利基人?不對呀!不可能!沒聽說他們“獠人”可以做官的!上回是想做官的都被燒死了! 祝纓看到對面鋪子里一個穿著利基服飾的人,他是賣些野物的,野雞之類都拿繩子縛住了,一串一串的。問仇文:“那人好說話不?” 仇文道:“大人要去看看東西,倒也沒什么,不過……他們執拗得很!看他那顆頭,多好的胡子?在山上不定什么時候就叫人砍了去!他偏還想著山上,想著寨子里,哼!” “人戀故土?!弊@t中肯地說。 仇文道:“那也要是好地方才值得留戀?!?/br> 這話祝纓覺得有理,她一丁點兒也不喜歡朱家村,更不會留戀那個地方。她不說仇文不對,只是問:“山上怎么你的長輩了?”她估計得跟胡子有關系,可能是父親或者祖父被砍了頭? 瑛族各家之間都互相放血,利基族各家之間估計也是互相砍頭的。 仇文道:“哼!外人的頭不夠了,就要拿自己人的來湊數。什么自己人?阿公的頭祭完了天,也不見下雨。我這輩子再也不會想回去了?!?/br> 他說得咬牙切齒的。如果不是在山下沒別的營生,他甚至連這貿易也不想做的。還是山下好,祭祀也不用活人。 祝纓往他的鋪子里放了點錢,仇文說不要,祝纓道:“以后大姐要來拿藥,就從賬上扣,她用得多?!?/br> 仇文認真地將賬記下了。 喲,識字!祝纓帶著錘子和石頭又去了對面。 對面的鋪子也很熱情,也說著山下的方言,生意的關系,他們講的更偏向南平縣城的口音。祝纓看了看野味,買了一串野雞,捆一塊兒撲騰著翅膀。借機與老板又套了幾句話。 這個老板比對面那個看著年長許多,黑而干瘦,留一部胡須,坐在一張矮凳上。祝纓贊他年紀雖大,仍有許多獵物。他就笑著說:“只在附近設套抓些小的,大個兒的都是孩子們打了送下來的?!?/br> 祝纓就問他家怎么想到下山交易來了,老者道:“我呀,就得下山來才能過得好?!?/br> 祝纓問道:“山上哪里不好么?” 老者捋了捋須道:“哪里都好,哪里都好。呵呵?!睆纳砗笠粋€大袋子里掏出一把彩色的翎毛給錘子,讓他拿去玩。錘子看到他的樣子,用利基話道了謝。老者也稍稍吃了一驚,問祝纓:“你是哪家的?” “他是我家的?!弊@t說。又問老者現在利基族的情況,分幾家、當家人都是什么性情之類。她看這老者有個鋪子,也做買賣,衣服也沒什么補丁,說話條理也清楚,知道他的家境應該還不錯,適合詢問一些信息。 老者問道:“小官人問這個做什么?” 祝纓道:“買賣要長久,總要問一問的?!?/br> 老者也就約略說了說:“洞主的阿公被燒死啦,他很生氣,自己很不喜歡山下,有人將山下的東西帶到山上他看到了就要打破,不過他自己也喜歡山下的好刀,也喜歡山下的弓箭,他打獵的時候也夸這個用得順手?!?/br> 還是前前前前任造的孽,真是缺了大德了! 祝纓在集市上逛了幾天,將老者的話與仇文的話作個對照,又在集市上遇到了另外有兩個不同族的“獠人”,再詢問一下蘇晴天,情報又多了一點。由于沒有文字,他們互相之間的恩怨情仇也很難記下,朝廷這邊有文字但是不熟悉他們,記載常常給記串了。 據她的觀察,與阿蘇家那邊衣服以藍色為基調不同,利基族的黑衣更多些,另外集市上還有一個衣服也是深色,但是與他們兩個都不太一樣的“獠人”,婦女的頭上裹著繡花頭巾,他們的名字意譯就是“花帕”。 這里的各族人,又不是只要不是一家的見面就必得打個你死我活,蘇晴天聽說了仇文,也沒有說要殺了對方之類的。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比成年人竟還要純粹一些。 仇文為祝纓提供的情報又更多一點,據他講,利基族也分幾家,并非全是自己內部聯姻,他們也娶花帕寨子里的女兒,有時候也會把女兒嫁到瑛族另外的寨子里。跟阿蘇家聯姻,仿佛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估計大家都忘得差不多了。而從聯姻到互相殺戮的起因,雙方又都說不清了。不過老者倒是說了,蘇鳴鸞的母親,其實也是花帕族某一家的女兒,這個他知道。 祝纓一連在集市里逛了幾天,確切地得知,市令還算公道,不過份收稅。祝纓又往其他鋪子那里轉一轉,詢問有無欺行霸市者,有無再收保錢的人。 南府清理街面的行動一直持續了許多天,抓了半牢的人,最后連游手好閑的都抓來關了一間大通鋪的牢房。 李司法將這些人打得打、罰得罰,見官府動了真格的,又有百姓上門來告狀。因他們肯告了,又順藤摸瓜再找出一個設局騙賭的小團伙,這伙人沒有固定的場所和賬本,輪流找個地方,騙些個傻子同他們賭。李司法比照著之前辦賭博案的標準來辦,只覺十分暢意。 他挾著一疊斷好的卷宗去向祝纓匯報,卻找不見祝纓。不由吃了一驚,向路過一個衙役打聽:“大人呢?” 那人道:“大人回后衙了。您要回事兒可快著點兒,我剛才聽項二郎跟丁貴說,要收拾行裝,就要上刺史府去了?!?/br> 李司法一拍腦門兒,不錯,又快過年了,年末這次不等月底就要到刺史府去。 ……—— 因年底,祝纓暫將利基族等也稍稍放下,準備去見冷云,同時打聽一下消息。按路程計,如果有什么需要冷云留意的事兒,冷侯的信使也差不多應該到了。 她從李司法的卷宗里挑了兩份出來,這兩份是寫的犯人逃掉了,讓李司法發個海捕文書,讓附近的府縣留意一下。估計本地的逃犯也不能往北逃太遠,主要是語言不通容易露餡。 發完了文書,四縣縣令也都到齊了,祝纓再次帶著他們去刺史府。這一次跟冷云匯報就沒有什么特別的內容了,就一個總結全年,再來匯報一下宿麥長勢。 路上第一個驛站,四個縣令擠作一堆,然后三人將關縣令給踢了出來。關縣令憤憤地看了三人一眼,微弓著腰上前,小聲地問祝纓:“大人,那個……東宮……” 祝纓道:“不該問的別問?!?/br> 關縣令討了個沒趣兒,回來各自休息的時候,將另外三個人狠狠埋怨了一回,四個人又懷著惴惴的心繼續上路了。 到得州城,他們一行人下榻之后,祝纓還是先去刺史府拜見冷云。這次到州城,胡師姐與項安換了個班,項安留守家中,胡師姐跟著祝纓出門。 到了刺史府的門口,項樂和胡師姐又都被攔了下來,有一個關先生來引他們去喝茶、吃點心。胡師姐道:“我不用?!本鸵@t進去。 祝纓道:“沒事兒,這里安全?!彼逯度ヒ娎湓?。 冷云烤著火,看到祝纓來了,招手道:“來了?快!過來坐?!?/br> 祝纓坐了下來,跟他一起烤火,問道:“怎么不見薛先生?” 冷云冷笑道:“我打發他跟著奏本回京了!把老子當傀儡擺弄!誰給他的膽子?!用心辦事我自有報償,拿我當幌子謀他的前程,哼!” 祝纓道:“就不回來了?” 冷云又是一聲冷笑。 祝纓道:“那這府里?” “三條腿的□□難找,兩條腿的人多得是。不頂用的,要他做甚?就知道窩里橫,拿出去就撐不了門面。不說他了,你呢?忙什么?” 祝纓道:“清理街面,又收拾了些無賴?!?/br> “你倒穩得住,”冷云說,“太子一走,這一個一個的,都跟叫人拿了魂兒似的!” 祝纓看冷云的樣子也不像是神魂很全,道:“遭逢這樣的大事,也難免心里沒底?!?/br> “這有什么好擔心的?盡臣子本份,有何可怕?”冷云說得義正辭言。 祝纓道:“是這個意思,再擔心,也得自身硬。否則是白擔心?!?/br> 冷云道:“是啊,我可真愁啊,太子殿下……” 祝纓聽他三句話就改口,確定他心里也沒底,便說:“幸而陛下依舊圣明。前番邸報看,又要多一位相公了?!?/br> “他?都老掉牙了?!?/br> “陛下念舊?!?/br> 冷云又說了一句“不說他了”,問祝纓:“你呢?接下來要忙什么?不會就跟無賴干上了吧?” 祝纓道:“正想在城里多留兩天,尋幾個制糖的師傅,弄些好糖?!弊约簺]找到合適的師傅,她想借一借冷云的勢。她也不怕別人學她的招,這么些年她算看明白了,有些事兒,知道主意能做下去,是兩回事兒。她自有辦法干成別人干不成的事兒,不怕別人搶生意。 冷云道:“你有心了,東宮就喜歡吃這些。多弄一些,哦,我也弄讓他們訂一些,百日的時候祭一祭?!彼c東宮的關系不算親切,但也熟悉。東宮待人謙遜有禮,冷云這樣的紈绔子弟只要不太惹事,東宮一向也對他比較客氣。 祝纓根本就不知道東宮喜歡吃糖!她只好順著說:“只是不知道喜歡什么樣的。下官那里也沒好的師傅,大人這里要有,借我幾個?” 冷云道:“行啊。你記著,臨回去前跟我再說一聲兒?!敝莩堑慕橙硕?,又有許多是在冊的,查找起來十分方便。不像祝纓,要自己找外面的散戶,還沒找到。 說到太子,冷云又開始鬼打墻:“咱們只憑自己的良心,就不必像他們那樣惶惶不可終日的。你不知道吧?京城現在好些個人,又在琢磨誰會是新的儲君了!我看他們不知死活。咱們現在離得遠些是好事,無事一身輕,倒是鄭七,又被扯回去了?!?/br> 祝纓道:“他與殿下君臣一場,好好送一送是應該的,陛下痛失愛子,悲慟之余仍是安排了他……” “哼!少背后議論陛下,陛下的心思別亂猜,”冷云壓低了聲音,“近來不要再弄什么花樣!陛下險些懷疑太子是被人詛咒的,要興‘巫蠱之獄’,聽說是被王相公勸住了,現在大家都要說,殿下是為社稷應了一劫。知道不?” “是?!弊@t吃了一驚,正要問。 冷云又來了:“唉,這里離京城太遠了,什么消息都慢!可惡!我怎么就不在京城呢?” 祝纓道:“那您也有消息不是?我就只知道太子薨逝,您還知道點別的不?還請多點撥點撥,不然,咱們在下面累個半死,表功沒選對時候,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就該挨踹了?!?/br> 冷云被逗樂了:“什么挨踹?你那腦子少轉兩圈兒就好啦!殿下那一天早起,一頭栽了下去就沒再起來,躺了沒幾天,跟活死人似的,不怪陛下疑著有人作法。我也懷疑。不過王相公說的也有道理??傊?,這個事兒你別摻和,你就安心地種麥子去!到明年春天的時候,只要不歉收,你就穩了!”他冷刺史也穩了,再干一年,滿三年,打死他也要回去! 祝纓道:“尸體還在,脈案也有,御醫也有,宮女宦官都在,查出死因不難吧?” “你較這個真?伺候的人連同御醫被陛下處死了,到哪里繼續查?干你的事,別瞎打聽?!?/br> 祝纓道:“是?!彼只匚读艘坏览湓频脑?,分辨其中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是冷侯訓兒子又被冷云轉而訓她的。 冷云又轉了回去:“好了,今天的話不要對別人提起!” “這是自然?!彼膊淮蛩愀腥苏f太子好像中邪了然后就死了之類。 因有東宮這件事,冷云開會也沒了心,聽總結也不挑毛病,只讓大家關心一下宿麥,接著就散會了。 祝纓又從他這兒調了一個制糖的師傅連同仨徒弟,在州城采購了一些物品,才與他告辭,打道回府。 第219章 師傅 師傅姓唐,年過五旬了,一副很標準的本地人的長相,干瘦、個頭不高,看著倒還硬朗。一打照面,看到他的表情祝纓就知道這人不想離開州城。 將人帶給祝纓的刺史府司士參軍事卻很熱情,他告訴祝纓:“唐師傅可是本州最好的匠人!刺史大人待祝大人不薄??!” 祝纓對司士參軍事道:“是??!冷大人一向慷慨?!?/br> 司士參軍事欲言又止,含糊地道:“冷大人是性情中人??!” 祝纓道:“那是,從來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不是么?” 司士參軍事道:“那得是開好了頭?!?/br> 祝纓道:“總比沒個開始強,不能一直壞下去不是?” “那是,那是。人在這里啦,這個是公文,請祝大人收好?!?/br> 祝纓向他道了謝,讓項樂將唐師傅帶去安置,她自己則寫了封短信讓人轉交給冷云,同時又寫了張條子給董先生,大意是讓他們留意本府屬官的變化,如果有和解的跡象,大家就坡下驢糊著過完這一任,總比天天斗氣輕松。 那一邊,項樂見唐師傅行動遲緩,想到他年紀大了,再看看這三個徒弟。徒弟們都還年輕,大徒弟從身形到氣質無不與唐師傅很像,二徒弟與他們截然相反,是本地人中難得的高大魁梧模樣,三徒弟也粗粗壯壯。四人衣服都還算干凈,只有少量幾個補丁。 項樂便問:“幾位還有什么行李不?” 唐師傅咳嗽一聲:“有幾件?!惫俑牟钍共荒苣脝?,他又不很樂意,便要小小出個難題。自己幾人的鋪蓋自己能拿著,又要帶一些“我用慣了的家什,不然不順手也干不好”。 項樂道:“行。我帶人同你去??!” 他知道祝纓想干成這件事,也肯上心把唐師傅弄回去。他帶了四輛車,甭管什么東西,打包之后往車里一塞。唐師傅住在制糖作坊后面,路過作坊,項樂指著一間大屋子里的東西問道:“你要將這些都拆走么?” 這類家什祝纓之前就采購過了,在自己家里也試制過的、都能用,也不知道這老頭兒用的什么金貴東西,非帶不可? 唐師傅沒有要帶這許多,什么架子之類的他就不帶,除了鋪蓋和一卷衣服,他還拿了大鍋漏斗以及一個大大的扁勺子,順手帶走了自己的小板凳。見狀,大徒弟也就帶了自己用慣的刀,二徒弟沒什么“用慣了”的家什,就手將自己的一個豁了口的杯子給帶上了,小徒弟則額外帶上了自己的一根笛子、一把琴。 唐師傅又避開徒弟們,將自己歷年攢下的私房錢給帶上了。徒弟們各有幾個小錢,也都悄悄地捎走。這樣的調撥,文書都下了,也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這些都算上,也裝不滿兩輛車。項樂大手一揮,將師徒四個都塞到了第三輛車里,再把第四輛車裝了些余下工具:“要是沒有旁的要帶的了,那咱們就走了!唐師傅放心,一應制糖的東西都是齊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