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
祝纓道:“他跟山上的人有仇?” 高閃也猶豫了:“聽村民胡亂猜的,如此兇蠻的手法,它也像是蠻夷所為?!?/br> “證據呢?” “呃……” 高閃自認無能,將案子又還給了祝纓。 祝纓道:“罷了,你們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天我親自去看一看?!?/br> ………… 她當晚囑咐了吳、曹、侯三人都不許說出去,又讓張仵作、高閃等人明早到縣衙報到,與她同去斜柳村。 小吳請示道:“那……要不要請那位江娘子一同去?或者還是請杜大姐?杜大姐一走,后頭大娘子和老翁就知道了,怕不好?!?/br> 侯五道:“不是有張仵作了?” 小吳道:“嘿,有用處的?!彼洗蜗胂螨嬍程自?,連侯五都拉上了也沒成,祝纓派個杜大姐輕輕松松就從小龐石匠和獸醫娘子那里套到了話。小吳大受啟發!辦案,帶個女人好套話。他們這些差役,村姑們見著了要么圍觀、要么躲閃,不大容易說話,女人就不一樣了!小江還是個仵作的學徒,帶著走名正言順的。 祝纓道:“不錯?!蹦呐虏粠〗惨獜呐O里調個人出來同行的,也是為了問話。如果她自己不裝成個貨郎、算命先生之類親自摸底的話,頂好弄些身上官府味兒不濃的人去套話。女人最好,因為誰都不覺得女人能做官吏。 做官做吏久了的人,身上很容易就有一股與別人不太一樣的氣質,說不上好或者不好,但是容易被識破。 小吳心道:學會了一招! 趕緊去通知了小江。 小江這里接到通知還不肯信:“真的?” 小吳道:“當然!我哪里敢消遣你?縱不怕你,難道不怕大人識破了收拾我?” 小江道:“呸!你的鬼心眼兒可也不少呢?!?/br> “這不是好事么?大人身邊兒的缺心眼兒夠多的了?!?/br> 兩人拌了幾句嘴,小吳就走了,小江連夜跟小黑丫頭說:“咱們跟那邊兒胡大叔家借頭驢,快!” 她出京之后自己是有車有牲口的,到了福祿縣定居下來,自己再養牲口就不劃算了,就把牲口和車都賣了?,F在要去斜柳,步行的話小黑丫頭還行,小江自忖自己非得拖后腿不可。連夜借到了驢,準備第二天上路的時候騎著走。 祝纓卻是個周到的人,她給二女都準備了腳力,一看她們都準備了,就把自己準備的一頭給了小黑丫頭,一頭給了張仵作。高閃有自己的代步。 聽說她要去查看命案,縣城中也有好事者想跟著去。春耕忙完了,下一輪的活計又還沒鋪開,正是難得的清閑時刻。斜柳又不遠,于是關丞也想去、莫主簿也想陪,司法佐們也想跟著“見識見識,學些本領”。 又有張翁等人,賣橘子的事兒他們都想參與一二,既然祝纓現在被命案絆住了,他們中就有人想跟著一同去。常在祝纓身邊晃晃,晃得更眼熟些,肯定就能多得一點好處。也有人想看看祝纓真本事的。小案子不算,命案破了才是本領呢! 呼啦啦,鄉紳就來了八位,每位至少帶一個僮仆伺候出門。 祝纓道:“都看景兒呢?沒正事了嗎?” 張翁笑道:“好奇,好奇而已。咱們只跟著看!本縣許久沒有縣令親自斷命案了?!?/br> 以前的汪縣令對下有一個口頭禪:“我不知道,不用問我,你看著辦?!钡瘸隽思劼┚褪牵骸斑@事是你辦的?!?/br> 張翁想看看祝纓怎么辦人命官司。 祝纓就沒再拒絕。 ………… 去斜柳的路祝纓也知道,她去年去過斜柳,高閃依然自告奮勇在前面引路。祝纓坐在馬上,心里卻產生了疑惑:我上回看到了斜柳分明是很正常的一個村子! 祝纓對“正常的村子”的理解與別人不太一樣,她從不粉飾太平,以為一個小山村里面的人就全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鰥寡孤獨皆有所養。一個正常的村子里,必是有好人也有壞人的,也有跟鄰居吵架的,也有抱怨父母偏心的。還有跟別人媳婦兒看對眼的…… 有愛有恨有仇有恩,但普通人的愛恨一般都不會過于濃烈。斜柳村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以至于尸體能夠把張仵作都能嚇到? 一行人不良于行的都有代步,走得也不慢,午飯前就直到了斜柳村。里正等人都了出來,祝纓問道:“案發何處?” 里正道:“那邊兒,頭頭上的那一家?!?/br> 張翁等人還對這里指指點點,說這里景還不錯,祝纓已往死者家里去了。 斜柳村全村都姓常,不過跟常寡婦家沒什么關系。死的人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名叫常命。里正一邊帶路一邊說:“家里還有一個老娘、一個娘子,平日里就是種田做活。他爹才死沒兩年,哎,到了?!?/br> 這房子一看就不是富人住的,院子里養一籠雞,堂屋三間,廂房三間,也有廚房。房子是半新的,不是磚瓦房,而是與這里許多民居一樣,下半截砌點石頭,上面是木板,頂上卻是個草頂。這個院子的隔壁還有三間破敗的老房。 里正道:“那是他爹娘原住的,為了娶媳婦兒才蓋了這新的。他爹走了以后,他老娘就住這兒了。老房子也沒個人住?!彼驹陂T口叫:“他嫂子!大人來了!” 里正也姓常,他輩高,兒子跟常命他娘一個輩份。院子里也有些女人陪著,死者常命的母親被人扶著出來,哭得眼睛成了一道縫兒、鼻涕也不停地掉,掙扎著跪了下來,一邊說:“青天!要為我兒報仇??!我就這一個兒子??!沒指望了??!兒啊,你死得好冤??!” 一邊往祝纓的方向爬。 祝纓一看一院子的人,道:“快把人扶起來。再有,都不要動!” 里正忙讓村里人不要動,祝纓對張翁等人說:“你們也不要輕動!高閃,帶路,張仵作、小江咱們進去先瞧瞧?!?/br> 高閃和張仵作的表情像是從碗里翻出一只蒼蠅,祝纓道:“愣著干什么?!” 常命住正房,他娘住廂房,剛才他娘就是從廂房里出來的。 高閃低聲道:“大人,留神。常命在正房東間里……” 祝纓等人跟著他進了房間,祝纓留意腳下,卻發現這里地面十分的干凈。普通人家的地都是泥土地。打得平整光滑的都能沾上小康人家的邊兒了,能鋪點地板或者青石板、地磚之類的得是財主,能鋪地毯的都是豪富。 家境再差一點的,屋里的泥土地都不平常,呈現出一種凹凸不平。如果再潮濕一點,昨天吃剩的雞骨頭能被一腳踩得嵌進土里,打掃的時候得用摳的。 常家的地面是土的,略潮濕,照說應該有很多足印的。但是,東間臥房外的正房有些雜亂的、極淺的腳印之外,臥房里幾乎沒有什么腳印。 有一道長長的滑印,應該是常命的,又有他母親的,還有…… 祝纓沒看尸體,先問:“他不是有個娘子么?人呢?” “哎喲!”常命的母親驚叫了一聲,“人呢???” 祝纓道:“去找?!?/br> 然后自己帶著張、江二人靠近了床,股難聞的味道涌入鼻腔。 這是一張木床,上面還雕著喜字,漆成紅色,可以猜出來是干什么用的。光席和尸身上覆蓋的一幅極薄的夾被也被染成了暗紅發黑的樣子——血還挺多的。高閃說沒發現痕跡和證據,其實地上有點點血痕的,也不知道他怎么看的。 祝纓上前揭開夾被,一具尸體顯了出來。她知道為什么臥房的兇殺現場會保存得這么好了——尸體呈一個很扭曲的姿式,仿佛一根脆蘿卜被人拗成了幾節又沒有完全的拗斷,上半身被砍得稀爛。右臂、雙手、手腕上也有傷痕。脖子像是生手廚子手下的雞脖子,這破爛廚子怎么砍都不能一刀把雞頭剁下來。 他頭扭曲著,后腦上也是數道刀痕。肚皮朝上,也被砍了許多刀,最長的一道劃破了他的肚子,腸子也流出來了。 尸體的下身幾乎是完好的,不好的是兩腳踝也被砍得露出了骨頭。 這么樣的尸體雖以令人望而生畏,既不敢輕易踏進這個房間,也不愿給他收斂。地上的腳印很少,除了縣衙幾個,就只有里正、常命母親、常命以及一雙應該是女子的鞋印。發現命案的是常命的母親,她的驚叫人叫來了里正,里正派人報的案。 高閃又開始翻白眼兒,小江也把半聲驚叫卡在了喉嚨里,不自覺地攥著小黑丫頭躲到了祝纓的身后,張仵作昨天已經看過了,今天也不由倒退三步,說:“大人,就是這樣了。嘔……” 祝纓將尸身翻了一下,發現尸體后背左肩上也是一道長長的創口。 “嘔~~——哇!”張翁等人見祝纓進去了許久不出來,聽村民說“兇”他們還不大信,心道,能有多兇? 他們也不敢硬要闖進,只將窗戶扒拉開一道縫,伸頭往里瞧。一瞧之下腸肚里開始翻江倒海,跑到墻根邊吐了起來。 祝纓神色如常,出來站在門口問道:“他娘子呢?找到了沒有?” 外面人說:“還沒有?!?/br> 里正埋怨:“你怎么當婆婆的?不知道兒媳婦去了哪里?” “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我哪知道?沒用的東西,娶了她進門來也沒能看住男人?!?/br> 祝纓對小江道:“你們先出去。打聽一下這家人家的為人,尤其是常命的娘子?!?/br> 小江掏出個小瓶子,打開聞了聞,臉色好了一點,道:“知道了,我這就去?!?/br> 張仵作對小江稍有點意見,年輕女子,不找個好人家嫁了,當仵作?張仵作有點看不下去,甚至覺得小江是不是別有所圖,以及腦子不好使。想要接近大人,你學什么仵作???!但這樣的尸身…… 此時他忍不住說:“大人,她才見著這樣的尸身受了驚訝,讓她緩一緩、歇一歇吧。女人家哪能看這個呢?別再派差使啦?!?/br> 小江道:“我可以的?!?/br> 她和小黑丫頭出去,先裝成受了驚嚇的樣子向村里的年輕媳婦討口水喝,那人面相挺和氣,說:“我家離這兒不遠,娘子跟我來吧?!?/br> 小江一邊喝水一邊同她聊天,說:“太嚇人了!” “是??!” “什么仇什么怨呢?” “是??!” “我師傅張仵作當了這么些年的仵作都嚇得不輕哩!”小江又表露了一下自己的身份,果然引起了年輕媳婦的好奇。這媳婦問:“你也是仵作?” 小江有點自豪地說:“正學著呢!要是有女尸,是不好叫男人瞧的,就得用上我了。這個是男尸,就先不用我?!?/br> “原來是這樣!”這媳婦的抵觸之心就減了幾分。 小江道:“不過我的直了一眼死者,看著挺年輕的,也不知道他娘子以后日子怎么過。寡婦門前是非多……” “額……那倒不一定哩?!?/br> 兩人漸漸說了開來,小江頻頻點頭,心道:原來這男人不是個東西,天天在家打老婆! 哪里男人不打老婆呢?但能打到全村人都覺得過份的還是不多的。據年輕媳婦說,他這老婆真是個好女人,老實本份,什么活都干,也不頂嘴。起初,常命只是隨便打打也不聲張,順手一巴掌、抬腿踢一腳,這媳婦挨了打就默默地哭,也不訴苦。一開始,年輕媳婦堆里也不知道,大家戲鬧的時候發現她的異樣,挽起袖子一看都驚呆了。 被發現之后,常命覺得難堪,打起來就肆無忌憚了。從十五歲過門,打到了二十五歲。本來婆婆還是心疼兒媳婦的,攔了幾回沒攔住,這兒媳婦也不知道訴苦,弄得婆婆最后也要掐她兩把了。 小江罵道:“這母子倆真不是東西!” “是哩,也是花錢聘了來的!怎么能這么對待呢?” “她娘家人不管?” “收了彩禮了。跑回去又叫娘家人送回來了?!?/br> 兩人嘰喳說了一陣兒,小江心道:頂好這小娘子跑了! 她又擔心,常命死得如此凄慘,萬一兇手窮兇極惡,會不會已然連常命的妻子也殺了?又或者將她挾走了? 她站了起來,說:“多謝啦,我得回去聽招呼了?!蹦昧藥孜腻X謝這個小媳婦,小媳婦道:“這怎么好?”三個指頭往里拽、兩個指頭往外推。小江把錢塞到她手里,道:“也沒多少,買個花兒粉兒的,不用跟男人討?!?/br> 然后又回到了常命家,他老娘正在滿地打滾:“可不敢這樣干?。。?!我的兒?。。?!” 張仵作道:“我也不想看這么晦氣的尸首!大人肯要帶回去驗尸已是要給你查案了,你倒好,尸首不讓驗,還要拿賊!這人是不是你殺的?” 高閃等人一齊點頭,并非認為張仵作這話多有道理,而是他們遇到不聽話的人都是這么扣鍋的。要結果,又不讓查,必有貓膩,誰反對,誰就是犯人。抓起來一頓打,打到承認自己是兇手為止,結案。 祝纓道:“他娘子找到了么?” 小江上前說:“他們說,昨天和今天都沒見著她,不知道去了哪里了。大人,她別是也被兇手給害了吧?” 祝纓又問常命的母親:“家里丟什么東西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