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
“是?!?/br> 鄭熹又仿佛是在沉思,略過了一小會兒,才說:“職位雖照舊,但是你要有個數兒。我給你的散官品階攢著,攢到了從五品的時候記得提醒我,你頂好是謀一任地方上的外任。你還年輕,有的是時候多歷練歷練,再看看有什么更合適你的位置。從現在開始,你要更加用心?!?/br> 他原本以為,祝纓不經進士科這仕途有點不妙。但是看了她近來,尤其是這一年來的表現,又覺得祝纓這樣的能力,只要栽培得當或許可以不受這個出仕的前提的限制。祝纓比他要小上十幾歲呢…… 沒有比這個更順手也更知根底的人了,鄭熹決意大力栽培她之前,必然是要確定她是否可靠的。今天的談話讓鄭熹還是比較滿意的,祝纓一向之“不可控”,與其說是“不忠”,不如說是鄭熹一直以來對她的培養計劃總是跟不上她的進步?,F在這個,總不能再跟不上了吧? 鄭熹想,祝纓其實是個很有上進心的人,不過,穩。 那就這樣吧,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 他說:“要戒驕戒躁?!?/br> “是?!?/br> “收拾一處宅子去?!?/br> 祝纓道:“大人,我要想弄個自己的宅子去年就差不多能夠的。只是都沒有現在這么便利了。您還是再容我兩年,兩年我就整治出一處宅子來,這兩年里絕不誤事?!?/br> “去吧?!?/br> “是?!?/br> …………—— 祝纓從鄭府出來,心情十分的奇妙。聽鄭熹那個意思,他是會出手幫自己過那個坎兒——五品。 五品是做官的一道分水嶺,多少人磕死在這里。不過現在,她還得給鄭熹把犁給拉了!她估計,大理寺這兩年又得再來一波事情呢…… 鄭熹也是有趣,還要提前跟她這樣講,也不知道他跟老王談休致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祝纓也沒打算跟鄭熹散伙,只要鄭熹還是這樣,她也沒打算下船。王云鶴是個好人、好官,祝纓卻不打算跟他穿一條褲子。祝纓看得很明白,她給付小娘子出“互助”的主意,一旦敗露了,鄭熹不會把她怎么樣,王云鶴非生吃了她不可! 這就是鄭、王二人的區別,也是“氣味不合”。 她慢悠悠地走著,到了家里杜大姐開門,祝纓忽然問道:“家里來過生人?” 杜大姐道:“一個武大娘子來了?!?/br> 祝纓挑眉,看花姐走了過來?;ń愕溃骸罢f是武獄丞的母親,用她自己的帖子來求見干娘的?!?/br> 祝纓道:“哦!” 張仙姑也出來了,說:“哎喲喲,嚇我一跳!怎么跟咱們先前見的官娘子不太一樣呢?” 祝纓進屋換衣服,她倆也跟著進來了,說著武母到了家里,送了四色禮物。張仙姑就說:“一身的貴人味兒。差點要認我做姑媽,我哪里敢再隨便認親呢?”花姐道:“是為她女兒來通關節的?!?/br> 武母也姓張,跟張仙姑聊了兩句之后就要認個姑母。張仙姑以前跟班頭叫“大兄弟”,現在卻不敢認個比她品級還高的命婦做侄女了。 她說:“她今年四十了!跟我一般大了!看著比我還年輕,這怎么成?這怎么成?” 祝纓道:“認不認的,都隨你的意。大姐,她的來歷可不一般吶?!?/br> “咦?” “她四十?武相的父親如果還活著,今年也才三十七,你想想,武相能考試,就是已經出孝了。他死的時候才多年輕?已經是正六品了。只要不死,極有可能不到四十歲就到五品了!要么,是被這老婆累死的,要么,就是夫婦二人都很厲害,只是天不假年命里注定。她能到咱們家來,找著我娘做交際,至少不是個傻子?!?/br> 花姐說:“你是從六品,又是才升沒多久的,到正六品的實職還要熬些日子。還是因為遇著了大案,你出仕又早,又有鄭大人栽培。他要是二十來歲才開始做官,晉升不比你差呢。那武相……” “嗯。父母厲害的,子女可能平庸。但是武相似乎不在此列,大理寺的女監,她應該能看得住一半兒?;蛟S缺點經驗,女監的事也不復雜,應該可以?!?/br> 花姐高興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張仙姑道:“哎喲,聽你們這么說,這京城厲害的人可真不少呀!”她是越來越覺得自己閨女無人能比,猛地聽女兒說武相的父親也很厲害,著實吃驚不小。 不過……哼!他閨女也沒我閨女強!我閨女自己憑本事做的官兒,他閨女還得我閨女招進來,不然就不得做官兒! 祝纓與花姐看她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相視一笑,花姐低聲道:“那禮物我看了,不好不壞,十分恰當,掐著叫人不好不收?!?/br> 祝纓道:“你斟酌就好?!?/br> 因為武母的拜訪,祝纓將眼睛往女監那里又放了一放。 第二天她到了大理寺,處置公務時看到一份公文,上面寫著要押解一名女囚過來。因為是一件比較棘手的案子,這女囚竟也是有來歷的,死的是她的丈夫。她是繼室,元配的子女告她謀害親夫,她又喊冤,奇怪的是元配的長子居然說她是無辜的。 看起來像是“家丑不可外揚”,但是她的丈夫是休致的朝廷官員,這事兒不能就這么糊涂著過了。當地的刺史判她有罪。 此人,連同她的侍女要被一同押到京中再審問。 祝纓看著這個案子就想翻白眼,人死了,雖然天冷,但經過一番審理,尸體也得開始腐敗了,尸體恐怕是不能再運到大理寺來驗的了。休致官員已然告老還鄉了,則案發現場也在那里,那把人押到大理寺還有個屁用? 靠打嗎? 然而案子還得接,她只得命人去通知女監:收拾好牢房,要開張了。 兩個小吏拿著她寫的條子,讓女監準備出兩種囚室。誥命單間,侍女通鋪。 ………… 女丞女卒們頭一回收容囚犯,大家都很緊張。 武相與與崔佳成商議,等到囚犯住進來,二人就排個班輪流帶隊值夜。武相道:“我家中沒有子女,我先值夜吧?!贝藜殉傻溃骸八麄円捕即罅?,你家中還有母親,別叫她惦記,我先值吧?!?/br> 二人互相謙讓,冷不丁吳氏臉上帶點笑的說:“二位大人不必爭執的,小人問過了,大理寺的監里,只要不是重犯,并不需要二位大人值夜。小人們排個番就可以了。這樣的案子,在大理寺不算重案?!?/br> 武、崔二人道:“是這樣么?” 她們都沒有經驗,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崔佳成道:“雖如此,我們畢竟第一次辦這樣的案子,再小,也是大事。寧愿上心些,累一點,這件事不能出紕漏呢?!?/br> 武相也說:“正是。借著這件不大的案子,先試一試,免得以后有大案子的時候手忙腳亂?!?/br> 吳氏有點小尷尬,崔佳成道:“小吳用心了。這里的事情你更熟些,以后有什么事兒還要多問問你哩。只因咱們都是婦人,比他們更艱難些,必得更謹慎,你可一定要多打聽些消息??!” 吳氏受到了一點安撫,道:“小人明白的?!?/br> 排了班,又安排人灑掃。也沒個雜役,就是女卒們自己動手。武、崔二人有心將事做好,又下令把囚犯的被褥從庫里搬出來曬了。忙了個底朝天,直到落衙才算忙完了。 這一天,囚犯還沒住進來,她們依舊是各自回家?;丶液蠖几胰苏f了:“要來囚犯,要值夜了?!?/br> 家人也有擔心的,也有問安全的,也有問要不要多帶條被子的。車小娘子這等沒家人的,就跟誰也不用交代。付小娘子則把兒子托付給相熟的尼姑,約定到時候幫她看看孩子,她給尼姑帶點糖回來吃。 唯有周娓的父親說:“是李老大人的繼室夫人嗎?” 周娓本來沒有看著他,話是對母親說的。聞言轉身:“你怎么知道的?” 周母道:“你這孩子,怎么跟你爹說話呢?” 周父道:“她什么時候住進來,你叫丫頭到那邊宅子告訴我一聲。有事要你做?!?/br> 周娓一聲冷笑:“我就知道,有好事的時候是從來不會想到來這里的!” 周母心中也不痛快,還要說女兒:“不許跟你爹瞪眼?!?/br> 周父道:“是你求著說‘考上女卒,萬一用得著也可為府里、為家里打聽些消息,愿做顆閑棋冷子’,我才為你找的保人!現在是要過河拆橋嗎?不孝的東西!” “孝的東西在您那外宅呢?”周娓冷冷地說。 “那你兄弟!”周父大怒,“果然是騙我!別以為你進了大理寺,我就管不得你了!正經的官員忤逆不孝也要罷官!何況你個奴才丫頭!” 周娓道:“什么兄弟?不用總提醒我你是奴才!自己還是奴才呢,倒姘上外宅養上崽子了!” “那是二房!你跟她說!” 周母氣苦,她也是個精明的婦人,然而不幸的是沒有養住兒子。丈夫要兒子,她倒想抱養個侄子,架不住丈夫想要“親生”的。丈夫要她教訓女兒,她只好低聲對女兒說:“別在這個上頭說這個話!快答應下來,咱們回頭細商量!” 周父不耐煩了,說:“你跟她說,說得通時老實做事。不為府里辦事,要她做甚?趁早回來說個人家,免得在家里興風作浪!” 說完,拂袖而去。 周母在他背后啐了一口,卻仍然勸女兒:“光棍不吃眼前虧!你就應下來。不為這個殺千刀的,咱們也不能不聽府里的話呀。如今說是放良,仍是要靠著府里才能過得好些哩。那個、那個賤人不算什么,你也確實得要個娘家兄弟……” “呸!” 周母罵一回丈夫,罵一回賤人,一邊說孽種“不得好死”,一頭又勸女兒聽話,勸不動時又罵女兒:“翅膀硬了,再硬也不是個兒子,不頂用。你要是個兒子,你爹也不會養小賤人,你現在還擺臉子給我看了?” 周娓氣得飯也沒吃好,覺也沒睡好,第二天頂著兩個黑眼圈兒到了大理寺來應卯。 武、崔二人又檢查一回囚室,看來是打算在囚犯抵達之前每天都監督打掃一次了。女卒們被支使得團團轉,車小娘子倒不在乎,她在這里過得很好,她家房子已經修好了,也租出去了幾間,銅錢落袋,心情美得很。 大理寺里,男吏們現在冷著她們,車小娘子也是不在乎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心中更是十分感念祝纓,武、崔二人要求嚴格,她想著是為大理寺爭臉,干得分外賣力??粗苕冈谝慌源蝽飪?,忍不住說:“別睡啦!咱們能有這份差可不容易哩!沒有祝大人咱們也得不到這樣的差事,可別辜負了祝大人!祝大人說,咱們頭回監看女囚,一定要仔細再仔細,不能叫人挑出錯兒來……” 周娓冷冷地道:“我憑本事考進來了!干別人什么事?!你們為什么就這么巴結一個男人?拿他的話當圣旨了嗎?” 女監頓時安靜得像死了一樣。 第104章 人心 武相與崔佳成兩個正在四處走走看看地檢查,猛聽到這一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兩人一左一右,都往這邊趕過來。 兩人趕到的時候,八個女卒已經分成了幾團了,車小娘子臉漲得通紅,也不知是怒是尬,被好友甘小娘子拉到一邊安慰:“咱不跟她說話!” 吳氏跳了起來,接了她的班罵周娓:“什么男人女人的?我就知道說男女之前,你得先做個人!” 武、崔二人聽到這一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凡有事,如果只是單方面的問題倒好解決,如果有雙方或者更多的人反復糾纏過招,事情就容易打成死結。 霍二娘、付小娘子幾個攔在中間,說:“都少說兩句?!?/br> 徐大娘則對周娓說:“你也別瞪眼,先順順氣兒再說話?!?/br> 崔、武兩人一看這情形,腦子里一時也有點亂,對望一眼,都把心中那一點點爭競之心暫時壓下,她們很快達成了共識——這才是她們上任以頭遇到的頭一件大事呢!什么女囚,先放到一邊吧。 交換眼色的功夫,那邊的女卒們已經又吵了好幾句了。 車小娘子啐了一口,吳氏也跟著啐了一口,她二人心里都跟對方更親近了一點。周娓話脫口之后,就知道自己這時候說這個話惹著人怒了,她偏不肯認這個錯:“是呢!可千萬別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偏要去當狗!” 車小娘子也跳了起來:“你說什么?”她的嘴顯然不是特別的利索,想回嘴還回不過來。吳氏就沒這么好相與了,撥開了付小娘子的手,指著周娓罵:“白眼兒狼!” 武相和崔佳成家境不是大富大貴,也都管過家的,但是管八個人這樣的“大活”,對二人都是一項挑戰。刺兒頭終于炸刺了,好在兩人也都果斷。武相心道:我與崔大娘兩個還未定正副,眼下卻不是與她爭競的好時機,須得聯手把這個事給平下去。 崔佳成也是這么想的。 她們兩個并不擺譜等女卒發現她們,而是先故意發出響動,讓女卒們注意到她們,安靜之后,崔佳成先說:“各人分派的活都干完了么?竟有閑暇拌嘴了?快些干吧!” 武相則說:“不要聚在一處了,散了吧。干完了活我有話說?!?/br> 長官發話了,女卒們終于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周娓是一肚子的委屈,不過被徐大娘給按住了。徐大娘不贊同周娓,卻知道這事不能鬧大。這丫頭一看就是個脾氣不怎么樣的人,這會兒如果沒有人安撫她,叫她跳起來罵街再被人聽到,那女監就成笑話了! 她低聲哄著周娓:“你既說是自己憑本事考來的,就得憑本事留下來,把活計干好不是?活兒干好了,才有底氣說話,來,咱倆把那間屋子再掃一遍,萬一又有旁的女囚犯來呢?” 她是個年長的婦人,家里人口也多,還有孩子,說幾句慈祥話的時候還是挺能讓人消氣的,周娓吸吸鼻子,提著掃帚跟她走了。 那邊車、甘兩個姑娘又小聲嘰喳在一處了,吳氏也被付小娘子說:“你說的都有道理,看她年紀小還不懂事兒,別跟她慪氣了。別氣壞了自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