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至于服飾,祝纓又說:“看不慣女子男裝,那就叫她女裝。不過我尋思著,宮里女官是不是也有一身仿男式的官服?差不離得了。 實話說與諸位,我是大理寺丞,所以只管大理寺這一攤子事,諸位奉命與我議的也就議這一件事,何必自己額外找那些還沒影兒的事去干?難道陛下要議的是從此放開了讓女人隨便做官?我上表是為了大理寺獄,陛下要議的,也只是這個獄。咱們現在就是安排一個從九品的人,多簡單?弄好了,往上一報,完事兒。 諸位想往深遠里想,只管回去琢磨,真出了事兒,您拿出對策來,您出彩兒?!?/br> 禮部郎中道:“那這倒不太難。只是上峰不好應付?!?/br> 祝纓笑了:“你別提醒他。只要你不想弄的,別刺撓他?!?/br> 禮部郎中做官比祝纓還久,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心道:倒也不是不可以。又瞪了祝纓一眼,心道:還不是你惹出來的? 不過祝纓說的也是有點道理的,吏部就想,確實,一個獄丞的考核,不提她就行! 接下來卻又有別的意見了比如:“男女有別,婦人不堪大用,又有月事之類,十分麻煩!” 祝纓道:“那不正好?月經辟邪。牢里冤氣重,正好克制?!?/br> 咦?好像真有這種說法。 又有人說:“男子為官,粗糙,怎么摔打都好。女子,她是要懷孕的,孕婦能干什么?” 祝纓張口就說:“我見過八個月的肚子下地種田的。還見過上午才送飯到地頭,就在地頭生了的。也有日夜紡織的,也有憑女工針指養活全家,連同濫賭鬼的丈夫、病重的公婆都吃她的?!?/br> “哎~這是官,是吏,不同于村婦?!?/br> 祝纓道:“您恕罪。您或許還沒有夫人,可能不知道。據我所知,一家的主婦自懷妊起,是不是就不是用侍奉公婆面前了?還用彎腰嗎?管賬嗎?送丈夫出門嗎?迎丈夫回家嗎?來往交際嗎?管孩子嗎?看囚犯,不會比伺候男人費力的?!?/br> 不要問,就是吵,一吵就吵了好幾天。 吵到了乞巧節,張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家里擺香案乞巧。吵到了滿京城都知道了,大理寺有個大理寺丞,他上書,要讓大理寺的女牢里換上女守衛。這家伙真敢想! 與朝廷上吵得亂七八糟不同,民間的聲音便是挺能接受的:對啊,是得叫女人看管女人!叫個男人看女牢,那不是叫黃鼠狼看守雞窩嗎? ………… 花姐緊張極了,比她更緊張的是張仙姑和祝大,他們倆就怕祝纓有個閃失,他們兩個又不知道朝廷上面上個奏本怎么這么費事了?他們日常跟街坊聊天,聽某個大人上了一本參了誰,又是誰和誰你一本我一本互相罵,隔空吵架了。聽得津津有味的,有時還插兩嘴,評個是非。 “哎喲,怎么就輪到咱們頭上了呢?老三啊,你怎么就想到上奏本了呢?”張仙姑是十分不解的。女兒當了幾年的官了,沒見有上奏本的毛病??!你這情況,出頭引人注意,合適嗎? 祝纓道:“沒事兒?!?/br> 花姐心中生出一絲悔意:我當時該攔一攔的。 她心里藏著事兒,在家里燒了好幾天的香,又往庵堂里拜佛。 不想這庵堂里也是嘰嘰喳喳,祝纓上本的事情已經傳到了這佛門清凈之地,并且還傳走了樣,已經有人傳說,祝纓在試圖讓女人也當官了。 這話倒也沒說錯,獄丞也是官,要增設女獄丞,可不就是讓女人當官么? 當官,就有俸祿了吧?一群小尼姑也小小聲說了起來,她們對祝纓的觀感極佳,肯給慈惠庵捐錢,又常來接送花姐。庵里有些小事呢,她也能給順手平了。反正,除了付小娘子的丈夫這樣不要臉的,慈惠庵真是平平安安,連個小偷都不往慈惠庵院墻外三丈之內的地面上偷東西。 她們的議論落到了花姐的耳朵里,花姐更擔心了,她有點害怕,怕風浪掀得太大傷到了祝纓。 虔心拜了三拜,花姐心道:菩薩,你若有靈,就借她的手成一成事吧。 拜完了,覺得自己托對了人,花姐感覺好了些,去藥房幫忙。在那里,她遇到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欲言又止,花姐問道:“怎么了?是小郎不舒服么?” “不是,”付小娘子忙說,“他還是那個樣子,慢慢養著罷了?!?/br> “那是什么事呢?” 付小娘子下了決心,問道:“聽說,小祝大人要讓女人當官?” 這是花姐正擔心的事,她忙說:“朝廷上正在議呢,可也不是她要的,終要陛下和政事堂的相公們裁定?!?/br> 付小娘子眼中現中光芒來:“就是說,也可能成了?!” “我也愿她能成?!?/br> 付小娘子臉上一片欣喜,又有點急切地問:“那,要怎么才能選上呢?小祝大人在家說了些什么嗎?”她前幾天就聽到小尼姑在討論這件事,當時她就動了心。從九品也是官兒?。。?!哪怕不是官,獄卒也是個吏,賺得多少不好講,有錢拿!哪怕是個吏,一家子一個男人做吏,也夠儉省地養活一家人了。她,只有一個人,再帶個兒子,如果能選上,那兒子至少能多吃一點rou不是?養病,就是靠養??! 花姐萬沒想到還有走門路走到她面前的,正色道:“這可沒有。一則事情還沒定,二則定下來也不一定歸她管。便是歸她管,也要看她的意思。待事情定下來,你再看?!辈⒉唤舆@樣的人情。 付小娘子也看出花姐的拒絕,有點訕訕的,可她太需要這個工作了,也顧不得臉面了,再三央求:“一旦有信兒,好歹告訴我一聲?!?/br> 花姐嘆了口氣:“好吧。別的我可不敢應承,這個事兒這么難,如果成了,可不敢叫它壞在我的手上?!?/br> “只要給我個信兒,別叫我錯過了就好?!备缎∧镒诱f。 花姐本來輕松了一點的心,因此又沉了一點。 回到家里,低聲對祝纓說了:“我想,這事要是成了,恐怕還是會有旁人請托的。你好歹留心。再者,請干爹干娘也留心,別叫人設套坑了。譬如,有人請吃酒之類。又或者,送一盒子點心,在點心里面藏金銀錢財?!?/br> 祝纓道:“事還沒定呢,你也放心,爹娘在這些事情上小心得很?!?/br> 哪怕是容易飄的祝大,頭上也戴著個緊箍咒——祝纓是女的。 不過祝大心眼兒又有了另一種活絡,他悄悄地跟張仙姑商議:“老三這事兒要是成了,是不是就是說,女人當官兒不算犯法了?” 張仙姑也不是很懂,她也盼著真的是這樣,雖然覺得不太可能,她竟悄悄地去問了花姐?;ń忝λf:“那不一樣!小祝是隱瞞了。干娘想,這事還不一定成呢,它要是個順理成章的事兒,就不會議論這么些日子,還是有人瞧這事兒不順眼的,不定就要坑害小祝。即使成了,獄丞是從九品,跟小祝差好多呢?!?/br> 張仙姑一聽就緊張了:“知道了,不提!”回去又跟祝大嘀咕半宿,祝大安靜了好一陣兒,自我安慰道:“現在這樣已經不錯啦?!?/br> 張仙姑道:“就是!小心沒有錯的?!?/br> 那邊花姐也舒了一口氣,又往自己北間牌位前認真禱告了一番,就等著結果。 祝纓則是全力以赴,與各部的郎中之類議事。這些郎中都是各部里做事的主力,一如祝纓這般,各部的事務在細節上他們比尚書們還要明白呢。一番的商議下來,終于有了一個共識:這個大理寺獄的情況有些特殊,所以可以特事特辦,咱們就事論事,只論大理寺獄的事。 在這個前提之下,再議其他就順了不少。 官服,女裝亦可,就折衷一下,仿內廷里女官的官服式樣,從九品,其實也就是宮女的水準。宮女在宮里穿裙子,但是有些儀式場合她們當中也有人穿仿男裝的樣式,著粉底小靴。禮儀,也就可以比著這個來了!反正,從九品的獄丞,她們也沒機會出現在什么重大的場合。 至于獄卒,那是吏,禮部就把這事兒讓祝纓自己頭疼去了。 什么經期、懷孕之類的,他們都不再提,反正,她們要是挺著大肚子訛你大理寺,那就你來頂雷。 俸祿,就照著品級來發。職司,自有獄丞、獄吏該有的差使,一應懲獎,都照著章程來。 他們之所以最后妥協也有這方面的原因——祝纓的重點抓得挺對,這事兒主要針對的是大理寺之內的事情。祝纓沒把它擴大,無論皇城之外的百姓怎么議論,都不干他們的事兒。旁的官員不用擔責任,它也不影響他們。 他們之所以猶豫反對,根源只是“牝雞司晨”是不好的。 祝纓就主動給它畫圈兒,自己先限。 事情定下來,各部郎中都推祝纓執筆寫最后的章程,明面上說:“通盤你最懂,我們只知道我們這一點的?!毙闹袆t并不怎么看好這件事情,有事沒事都讓祝纓自己扛了。 祝纓也就認真總結,寫了第二份奏本。除了例行的歌功頌德,主要內容是兩部分,一部分是關于官,一部分是關于吏。官的那部分,就是獄丞,解釋了為什么至少要兩名,因為要換班,監獄不能沒有人看著。然后是獄丞的待遇——就是從九品的待遇,沒有任何的特殊之處。再是禮儀——依內廷女官的范式。 只有一個問題,人家內廷女官沒有丈夫,或者丈夫死了才進宮侍奉。外面的獄丞是可能有丈夫的!則是丈夫高還是妻子高?他們議的是,從九品的獄丞,與平民丈夫,屬于執平禮。 再是選官的標準,身家清白、上查三代,讀書識字,且要知曉律法。鑒于之前沒有先例,也不用她們斷案,所以即使現在不懂法條,至少要會背《論語》,并且在選中之后,限期內學習律法,學不會就要黜退。還有,最重要的是要有保人,一是父母或者丈夫同意,二是要有當地官員的薦書,三是要有三個保人,三個保人都得是士紳。 再是獄吏的標準,就更簡單了。識字就行,也不必非得是良民,胥吏家眷也可以、三姑六婆也可以,同樣的,要修習一定的律法知識。她們的待遇,也都與大理寺現有的獄卒一樣。 無論官與吏,都要身體健康、口齒清楚。 奏本奉上,皇帝看了看,寫得挺明白的,既是特例,也顯他仁德禮教,也就批了。再下到政事堂,手續也走得很快。吏,隨便大理寺自己選,因為是他們在用。官,則著吏部一個郎中與大理寺會同去辦,因為這個官的前途一眼望得到底,就是大理寺獄用得著。著年底前把這事兒給落實了。 吏部當天就派了個姓陰的郎中,大理寺這里,鄭熹就點了祝纓:“這下可如意了吧?石破天驚一件事,你倒還辦成了!” 祝纓笑道:“是您辦成的。我就是剛剛想到了,事情能辦成,得看您的面子?!?/br> 鄭熹哼了一聲:“仔細著些,你與陰郎中一定要料理妥當,人選一定要得宜!絕不可選那等輕浮之人,平白給大理寺惹禍!” 祝纓道:“已有些稿子了。我想,先選家庭人口簡單的,這樣掣肘就少,可供生枝節的地方就少?!?/br> 鄭熹道:“明白就好?!?/br> 祝纓道:“咱們選吏的事兒也可以發個告示了吧?我想,這一批八個,倒不急一次都弄齊了,至少先就近在京城選六個,本來各部的吏也都以本地人為主的。再有兩個空額也好見機行事。都要健壯有力的女子。再有,要在大理寺內嚴申,不得輕侮她們。本是為了男女大妨來的,一旦混亂,豈不是自找麻煩?” 鄭熹道:“很好。去吧?!?/br> 祝纓便與這陰郎中去選擇獄丞了。 獄丞是個官兒,但又是立志做官的人并不看好的一個官職,太小了,且不易晉升。又是女子。這就更讓人猶豫了。陰郎中與鄭熹一個意思:“不可選輕浮之人!” 祝纓道:“下官想,時間緊,就從京城人氏里選吧?!?/br> 陰郎中道:“不可,既是大理寺,陛下可沒有說只限京城的?!?/br> “為一獄丞,擾動天下就沒意思了?!?/br> 陰郎中道:“到底行文說一下,定個日子,比如……就十月前到京。老弟你怎么這會兒又不懂了?有多少女人家里能叫她讀書?能讀書的人家,放女兒千萬里跑到京城獨個兒考試,還不一定能不能考得上?這一路多少麻煩?還要父母丈夫簽保書,要當地官員寫薦書。反正,文書咱們也下了,也不攔著她們。她們自己畏難不進,就怪不得咱們了。你說呢?” 祝纓心說:狠是你們狠。 也就同意了。 這個公文,她就讓給陰郎中來發。她說:“銓選是吏部的事,我們怎么能越俎代庖呢?我上書,是因大理寺缺這么個人,請朝廷給撥。哪知惹了這一番爭議。還得是您來?!?/br> 陰郎中無奈擬了個稿子,祝纓也看了,里面沒有什么坑,于是行文天下。 而獄卒的選拔就更容易了,祝纓擬了一張告示往京城各處一貼,齊活。 祝纓已然覺得自己這是很謹慎了,不會引起什么大動靜,她只管擬一下考試的題目,然后面試獄卒。中秋節前把獄卒給湊齊了,再等十月初跟吏部一同考應試的女子。照她的估計,還得是京城的女子多。這件事兒,她差不離就能在京城給它辦了。 不想消息傳到了王云鶴的耳朵里,他琢磨上了。地方上的官府,細心的官員是會臨時給女監募幾個女看守的。她們一般是些沒有穩定生計的人,又或者干脆就是獄卒的妻女之類。只是沒有定制。但是王云鶴被祝纓這么一提,覺得倒是真的可以給女牢定額幾個女獄卒。 他的心里對祝纓也更多了一些好感。想了一想,他竟也上了一封奏疏,請在京兆府也增加女性獄丞獄卒,并且將這個規定從儀典上固定下來。 王云鶴的影響可比祝纓大多了,他這一本上去,引發的議論也比祝纓這只在皇城中與各部郎中打嘴仗、在京城里被人茶余飯后閑談要多得多。因王云鶴起了個頭,陸續便有地方官收到消息,也有跟風的,也有些君子發自內心覺得這是一件正經的好事。因為王云鶴的奏本里提到了“大理寺丞祝纓所議”,祝纓這個名字,也被一些人看得眼熟了。 這卻又是祝纓始料未及的了。 聽到王云鶴也上表了之后,她想:那我得加快了,總不能他已經辦完了,我這個“首倡”的倒還在沒動手。 第98章 準備 “哎~呀~成~啦~” “哈哈哈!成~啦~” 家里看著倆神棍,最大的好處就是永遠不會缺了歌舞看。雖然他們的歌永遠是一個調子,舞也永遠就只有那兩個動作。 張仙姑和祝大為了閨女平生第一次上奏本的事兒愁得半個月沒能吃好睡好,一朝聽聞居然讓她過關了,兩個人頓時開心得仿佛卸下了身上千斤巨石,高興得飄了起來。 兩個在院子中央拍著巴掌,跳著神棍神婆的舞步,相對而立,巴掌在左則屈抬右腿,巴掌在右則屈抬左腿,轉著圈兒地跳舞。 祝纓剛回家,在門口碰到每天迎她進來必問一句:“怎么樣了?”的張仙姑,才把結果說了,張仙姑就和祝大沖進院子里跳舞了。祝纓只得反手拴好大門,免得嚇到了路過的鄰居。她自己卻站在門房那兒無奈地看著這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