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祝纓道:“周游他爹的福蔭太厚了!馬將軍如果不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功德怕是破不了周游的金身,反而要被他的福蔭所制了?!?/br> 金良問道:“怎么說?” 祝纓道:“據我今日所見,九成九不是周游?,F在兩府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不能我一說兩府就拿了我的話當真,必得拿到真兇才成!要緝拿真兇,就得把受害人身邊的人、事、物過一遍篩子,馬將軍,經查么?” 幾個南軍校尉一齊說:“老馬是好人!” 祝纓道:“打老婆嗎?罵孩子嗎?罰過手下嗎?別告訴我‘男人都這樣’,以上,都可以叫做為人暴戾、刻薄寡恩。還有,他死在娼家,這也可叫做私德不修?!?/br> 她看著金良努力按住四個同袍,按下了葫蘆起了瓢,笑了:“市井百姓可不愛聽你們這個馬將軍多么有義氣,他們就愛聽曲折離奇。死在娼家,死前口角,這事就值得在人們的舌頭上住倆月了。無論有什么話,你越辯白,他說得越起勁,越覺得你是在掩飾。最好的辦法是冷著,讓這件事過去?;蛘?,用另一件更值得費唾沫的事掩了?,F在,不但你們鬧,他閨女也鬧起來了。蓋不下去的?!?/br> 何況,從女尸以及風評上看,嘖,這位馬將軍,內里未必就很好了。 金良道:“別說風涼話了,快說怎么辦吧!難道就這么放過周游?” 祝纓問道:“你怎么比我還恨周游呢?” 幾個南軍聽了這一句都狐疑起來,祝纓道:“你們是想找到真兇,還是只想咬周游???” “真兇真的不是他?” “九成不是!你們還要把事情鬧大嗎?對老馬可不利。對那個小娘子,更不利呀。她已經鬧出來了。萬一,周游一出來,他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那小娘子呢?一旦她父親的名譽受損,她將來恐怕要更艱難了?!?/br> 金良道:“那孩子的性子,執拗得很!老馬是個好父親,養這女兒可精細哩,也叫她讀書,也叫她管家,老馬……” 祝纓道:“我會查到真兇的。甚至他們有些不便明說的證據,我也可以……你們要想好了,如果不是周游,你們要怎么收場?” 幾個南軍道:“我們要真兇!只要有實證!至于周游!哼!他要是無辜的,我們給他陪罪就是!” 金良忙說:“你們傻嗎?!他不得蹬鼻子上臉嗎?” 南軍一齊起身,對祝纓一抱拳:“我們信金大,金大為兄弟做的保,我們也就信兄弟。兄弟你,不要讓讓我們失望??!” 祝纓道:“這樣吧,你們的義氣我是佩服的。我查真兇,無論公布的是誰,我會把我的懷疑都會告訴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如果老馬被查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我盡力掩蓋,掩蓋不了,我幫你們想辦法。實在蓋不過去,別怪我就是了?!?/br> “多謝!” “不客氣,看金大哥的面子。不然幾位這樣過來,我也是不會見的。請——” 金良嘆了口氣,走在最后,問道:“老馬……” “我看了女尸,身上的痕跡不太好。老馬真沒什么癖好嗎?” 金良道:“他娘子前兩年走了,男人么,去娼家有了相好也沒什么?!?/br> “嗯?” “哎……別跟你大嫂胡說??!”金良低聲道,“不至于是因為爭風吃醋吧?”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你心里有個底吧。不見得是什么正人君子?!?/br> 金良心頭一沉,一抱拳,走了。 第88章 尋常 金良等人走后,祝大、張仙姑、花姐忽啦啦都拉開了房門跑了出來,就在中間那間門房里圍住了祝纓:“又出什么事了?金兄弟怎么跟別人一伙來找你了?”“怎么這兩天上門的人都這么瘆人呢?”“還是那個案子嗎?” 祝纓關好大門,拿頂門杠把門給頂好,就著張仙姑手里的油燈的光,看了看家人關切的臉,笑道:“還是那個案子,昨天那邊來找、今天這邊來找,咱們兩邊的東西都不接?!?/br> 祝大有點慶幸地說:“你也不早說,周將軍得罪的是金兄弟!嗐!” 張仙姑道:“說了你能怎樣?” 祝大道:“那周家的東西就不該接,還得跟金兄弟說明白了?!?/br> “你可別跟人家表功了吧!那是你的功嗎?” 眼見他們又要吵起來了,花姐道:“同金校尉講了,他還不覺得,他那些朋友怕要以為三郎在索賂了,還是不說的好?!?/br> 張仙姑道:“對呀,這人情跟鄉里一樣的,賣好也得會賣呢。老三啊,那個姓周的也不是東西,不能叫他吃個教訓???” 祝纓道:“他的案子上達天聽,不好動這個手腳的,關他幾天叫他吃點苦頭罷了?!?/br> 一家人都很惋惜。 張仙姑道:“只要跟咱們家沒關系就成!睡覺睡覺!哎喲,老三,你還沒吃晚飯吧?怎么回事???皇帝不差餓兵呢!你快回屋去,我這就把飯給你拿來,放蒸籠里呢?!?/br> 花姐就去幫忙,一會兒祝纓把身上的官服換了身布袍子,那邊飯也擺了下來,三個人看著她吃。祝纓抱著碗一邊吃一邊聽他們念叨,什么花姐今天開始開方配藥了,現在是郎中了?;ń愕溃骸岸际呛艹R姷臅r氣病,春夏之交換季的時候嘛。背幾副方子,差不離的脈,稍作一點增減,也算不得什么本事?!?/br> 張仙姑就說這樣是很了不起的:“你知道癥候呀,不像我,就燒符灰的時候覺得可能是,就摘兩片藥草葉子擱里面混著煮?!被ń銖膩聿恢缽埾晒玫姆镞€有藥,也覺得驚奇。張仙姑道:“就聽老人家說一說嘛,什么金銀花去熱解毒的,我覺得是熱癥,就順手加一點兒。光靠符水,那是不成的?!?/br> 又因為連著兩天家里來了兩伙人,來頭都不小,他們就又討論起案情來。張仙姑說:“這兩個都不是什么好人,往那個地方去,還斗氣,能是什么好東西?”祝大道:“那也不一定,你瞧那個馬將軍,有那么多兄弟為他身后事cao心,活著的時候一定是條講義氣的好漢?!被ń阏f:“周將軍看著一個紈绔,不像會親手殺人的?!?/br> 祝大又問祝纓:“老三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纓道:“才兩天,哪就看明白了?明天還得接著查呢?!?/br> 張仙姑嫌祝大打擾祝纓吃飯,然后兩個人又口角起來?;ń愦藭r才慢慢適應了祝家的氛圍,見祝纓四平八穩地吃著飯,一點也不為父母之間的激烈沖突所動,有點心疼祝纓:難為她還能吃得下去。 他們閑聊,祝纓很快吃完了飯,張仙姑收拾碗筷喊祝大一塊兒燒水去,祝大又說:“柴剩不多了,明天去市里叫人送一車來……” 花姐留下來問祝纓:“這案子兩邊都不太好相與,我看他們,怎么有點兒沖你呢?” 祝纓道:“他們沖鄭大人、王大人的時候你沒見著,人家直接搬出了陛下,厲害不厲害?” 花姐點頭道:“那咱們家這里已算是小陣仗啦,我懂啦,咱們還照舊過日子。不過,就怕他們沖不動那兩位,卻拿咱們來撒氣?!?/br> 祝纓道:“我已想好了?!?/br> “要家里做什么嗎?” 祝纓道:“兩頭的禮哪個也別接,真扛了雷,我找鄭大人要好處去?!?/br>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我有一句話,你只當耳旁風吹過——鄭大人待你恩重如山,可有些時候……” “也別跟他把實底全交了出去,對不對?” 花姐笑笑:“你有的本來就少,你好歹給自己留一些兒。你早些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br> …………—— 祝纓第二天依舊是先去大理寺應卯。 路過宮門的時候,禁軍也忍不住跟她打聽消息。祝纓也都說:“才第二天,沒有什么眉目,真有大消息瞞也瞞不住,你們也就都知道了?!?/br> 禁軍們都說:“周將軍不像是能下那樣狠手的人?!?/br> 祝纓奇道:“哪樣的狠手?” 禁軍們低聲說:“嗐!當時有人看到的么!有話傳出來的。還有那個姓馬的,據我們探聽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呢!” 祝纓又從禁軍那里聽到了一些馬校尉的壞話,也與花街上說的一樣,這人是有些壞毛病。同時的,好父親當然是個好父親,做丈夫也不算太差,老婆死了也沒再續弦,然而能讓家里過得滋潤,撈錢也是少不了的。他不喝兵血,但是旁的就不好說了。 祝纓心里自有盤算,只管聽著。這件案子到現在,案子本身的結局也不是她能cao控的,不管真兇是誰,也是快要露出來了。她在琢磨著,怎么從中動點旁的手腳。 與禁軍告別,到了大理寺又被左司直拉到一邊問:“案子怎么樣啦?” 祝纓道:“你不是昨夜當值的么?怎么現在還沒回家?” 左司直一腔的憋屈:“就問你這個案子怎么樣了嘛!那個狗屁周將軍!昨天夜里攪得大家伙兒也沒睡好!” 周游在大理寺里蹲大獄,除了不敢點唱小曲兒的過來,他是變著法兒的作了兩天。嫌飯菜不好吃、嫌鋪蓋不香軟,這都是小事兒,他還會嚎,又裝病,裝得還極像。虧得御醫們醫術頗佳,且有一老御醫應付周游很有一手,半夜被叫過來一看就知道他裝病了,起手就是與之前一樣的法子整治他,說是普通的積郁,是周游的老毛病了,輕輕一劑藥下去,周游藥都沒吃就好了。 只苦了左司直,他值夜,跟著鞍前馬后,還要被宮中出來的人傳話訓斥:“陛下問,大理寺的人是怎么干的?!怎么能虐待人?” 左司直恨不得把畢生所學之十八般酷刑都給周游上一遍,好展示給皇帝看看什么叫虐待。然而他不敢,還是忍氣吞聲,先守在皇城大門邊上等鄭熹進宮的時候小告一狀,又守在大理寺等祝纓回來,跟這位同僚打聽一下,再拜托一下:“兇手真就不能是他嗎??。?!” 祝纓道:“我也想是他,這樣大家都清凈?!?/br> “還真不是他?”左司直眉頭一皺,計上心來,“能多拖兩天嗎?” “老左?” “你聽我說,就是查案,行,他是冤枉的。就不能是他得罪的人太多被人嫁禍了嗎?哦哦,不不不,是他太單純了,被人嫁禍的!看誰跟他有仇,查他干了什么不法事。這等紈绔,嘿嘿!” 說起這個左司直就有經驗了,這種紈绔之家,想要維持他們的奢侈生活是需要大量的財富的。怎么,吃rou的有你,挨打的時候你想躲?你家里干的不法事,積累的財富你享用了,那也有你的一份兒!沒聽說這些逆案里,犯官的子女享了福還能不誅連的! 左司直跟祝纓直咬耳朵,祝纓聽了,與自己想到一處去了。她還要說:“老左,你看看大理寺能出多少人跟咱們去查這個案子?翻是著力翻那馬校尉的過往呀!你要是有周游的把柄,我給你報上去。就算不能昭告天下,至少讓陛下知道,你看呢?” 左司直抄著袖子,愁道:“那就不夠讓陛下生氣了,陛下才不會為他一點點發財的事兒生氣呢,他爹,死得慘??!”想當年周游他爹那里拿命換了皇帝和一干朋友的平安,死撐到了鄭侯來救駕的。聽說,身上起下來的箭頭有一大捧。 祝纓道:“接著找,反正得找點兒什么出來。老左,你留個意啊,不行就找楊六打聽。悄悄的啊。周游那樣的人,消息漏出去,你先倒霉?!?/br> 左司直道:“那還是算了吧。好晦氣!你也留意著些,他出來了,怕要遷怒。我回家了?!?/br> 祝纓目送他離開,鮑評事又湊了上來,他已聽說了周游的一些事情,也有點發愁:“這個周將軍有點不識好歹呀,哪怕是咱們證明了他的清白,只怕也要討不著好了。人家又投的好胎,怎么辦?” 祝纓道:“先把眼前的差使應付過去唄。一會兒還得跟京兆府打擂臺呢?!?/br> 她說的打擂臺不是去京兆府,而是王云鶴和范紹基到大理寺來提審周游。大理寺提審周游,刑部的姚侍郎還要尖著耳朵來聽,王云鶴一到,先把刑部的人趕走了,原話是:“嫌犯何其多,刑部能為他們每個人撐腰,告訴嫌犯終能脫罪么?” 他已知周游八成不是犯人,仍是這樣講,打的與祝纓、左司直一樣的主意:你不是殺人犯,也不妨礙我把你查個底兒掉! 王云鶴的本意是肅清京城風氣,只要不是用非法的手段,怎么肅清,他倒不是很計較。查案嘛,把嫌犯查個清楚,沒毛??! 周游一見刑部的人走了,心里先沒底了,他想罵鄭熹,鄭熹人家不過來,王云鶴來了。周游就說王云鶴白瞎了青天的美名,竟冤枉于他!王云鶴命人拿了張單子給他:“我自清廉,所以沒收府上的賄賂。至于府上說的什么‘縱使你做錯了什么,你也不會有事’我先記下了。你還是官身,我先不打你。說吧,你當晚做了什么?!?/br> 周游靠山也不見了,對頭也不在了,家里人行賄的把柄還在王云鶴手里,心里已經軟了??伤麑嵲跓o罪可招,因為人壓根就不是他殺的,就算打死了他,他也招不出來。 王云鶴是個有經驗的人,將周游翻來覆去審了一整個早上,一口水也沒給周游喝,周游三餐豐盛,早飯才吃完想方便,王云鶴也只當沒聽見。周游看著無賴,并不是街面上的真無賴,他也不好意思當堂便溺,臉都憋青了。從小打大招貓逗狗的破事說了一籮筐。 到后來,連“我在五娘家真的沒干什么,就送了玲玲一套頭面!”都說了,再憋他半刻,他居然想起來這套頭面是順手從老婆妝匣里拿出來的。 王云鶴也不能讓他尿褲子,看看差不多了,才讓他回牢房去,自己背著手出來了。 鄭熹、裴清帶著祝纓和鮑評事都在隔壁等著,到了此時都有些佩服王云鶴,這位真不是迂腐之人吶! 鄭、裴二會都說:“佩服佩服?!?/br> 王云鶴卻苦著臉說:“慚愧慚愧,本不該如此?!?/br> 鄭熹請王云鶴去他那里細聊,裴清就招待范紹基,兩處聊得都挺愉快。一則王云鶴經驗豐富,以他自己的觀察,周游過堂的表現確實不像是本案的兇手,并且他看過了周游的佩刀:“平日不用的東西,保養得倒好??梢娭軐④姷奈渌嚒北容^拉胯。 二則王云鶴還是比較相信祝纓的判斷,周游沒有進出過鶯鶯的院子,除非他會飛。 鄭熹也心知肚明,他也接受了祝纓的說法,把周游放出去會亂拱。 鄭、王二人又彼此心知肚明,剛才在朝上的時候,很有默契地先不提周游是不是真兇,但是要說周游此人平素“不拘小節”,到花街嫖宿的時候也帶著佩刀,還拿禁軍的身份去放話要弄死人,實在是想放了他都不太好意思放。如果他是冤枉的,也只好等拿到真兇再放他。再說了,一個禁軍、一個南軍,居然鬧出這樣的事來,也都該受到教訓了。 現在二人又再次達成了共識,鄭熹道:“人就在我這里看著,案子就有勞京兆了。說來,是晚輩偷懶啦?!?/br> 王云鶴道:“大理謙虛了。大理不是看一個周游,是頂著刑部與禮部乃至陛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