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祝纓勸道:“你聽他的吧,不是跟你親,才不會跟你說這些呢!就算不愛聽,先記住了他說的,誰知道什么時候能用得上呢?” 牢頭喜歡這句話,說:“對!有沒有用,你先記下了也不費你什么力氣?!?/br> 因為同這兩個人聊得投機,祝纓又拿出個“算命”的本事,算出來牢頭無母無妻無女還沒有姐妹,牢頭大驚:“你有這個本事?” 祝纓道:“沒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本屠晤^這俸祿雖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襪、頭巾、帽子,也不能說是很次的貨,他就能開線不縫、破了不補。言談間從來沒提到任何一個女性親屬??此哪昙o也不輕,總不至于有一個還不能拿針線的閨女。再跟年輕獄卒套兩句話,結論也就出來了。 無論牢頭怎么問,祝纓都不肯再說,再問,就說:“誰能看透天機呢?看得透我還在這里嗎?不過您嘛,最近小心些總是沒有壞處的?!?/br> 正說中了牢頭所想:少尹事兒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纓也好了一點。 祝纓也就趁機提出來,不讓你們放我出去,給我從單間里挪出去也說不行,那能不能讓我透透氣?比如發飯的時候給分個碗,出去擔點水之類的? 牢頭道:“怎么?居然想干活了?” 祝纓道:“骨頭都要生銹了?!?/br> 牢頭道:“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分水、分飯吧?!?/br> 就這樣,對面受優待是憑錢,祝纓能出門活動,靠的是一張嘴。 ……………… 牢房里白天兩餐飯,中間會再發一次水,平時都由擔飯、擔水的人分發,牢頭現在又把祝纓點去專職管分發。 她被關了單間,然后又能出來,還能與牢頭、獄卒們聊得很好。但凡有點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個什么來歷,也都不去惹她。 祝纓也不在乎這些,能從單間里出來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獄的可能性之后,她還是決定暫時留在牢里。因為與牢頭聊天,她才知道這處大獄是個什么樣的存在,這大獄是在京城內的!不提它就挨著京兆府,也不說它的墻的厚度、高度,就說翻出墻之后,外面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么時候來個什么人。 難度大,也不能說完全辦不到。 最終制約祝纓的問題是:越獄出去了怎么辦? 雖然本就不該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過了。如果沒有庇佑者,說不定周游或者什么別的紈绔想起來,她就得連著爹娘一塊兒倒霉了。 祝纓打定了主意——先在獄里呆著等鄭熹回來,如果鄭熹過幾天還沒回來又或者有了別的事兒,她就設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個正直的官員的話,將她放出來應該不成問題。不放,她就繼續呆著等鄭熹。等她出去了,就帶著爹娘去金良那里住幾天,等到鄭熹回來也就好了。如果關得時間實在太長,長到留的錢不夠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獄,帶著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纓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干活又與之前這些人不一樣,分飯前,她先拿長柄勺子將雜菜豆子粥攪勻再一勺一勺發下去平均地發下去。發完一遍還有剩,就再發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過以前的囚室的時候,給老馬和老穆多分一點。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窩在角落里,也沒有再特意去踩兩腳。 第一頓飯分完,她就對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點數。 到第二頓飯的時候,她就能差不多給每個人分幾乎一樣數量的粥飯了。分水也是這般,幾乎能讓所有人都分到一樣份量的水。 單憑這一手,第三天她派飯的時候就沒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搶,撲到木柵邊早晚都分一樣的量,秩序好了許多,也不因為分飯吵鬧了。她也不慣著那些分飯時故意躺鋪上讓她等的人,說一聲“吃飯了”,不過來的就當那人不餓,這一頓就別想從她手里拿到一片菜葉。 分飯、分水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干這個活的人可以先吃一點,不過分完水和飯之后要去洗桶、洗碗。他們洗碗洗桶也很隨意,打點水上來,隨便涮涮就得了。干這個的時候是要有獄卒看著的。 年輕的獄卒對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br> 祝纓道:“都落到這里來了,還有什么行的?” 惹得獄卒一陣笑,等分完了飯,沒把祝纓重新關回牢里,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個餅,半碟咸菜吃。入獄半個月,祝纓就與獄卒成了“朋友”。 牢頭看完祝纓分飯,就不再阻止獄卒與祝纓經常一處說話了,有一天甚至分了個雞蛋給祝纓吃。然后對年輕的獄卒說:“有空時,多與他說說話,那小子比你機靈呢?!?/br> 年輕的獄卒聽了就不樂意了:“他哪兒比我機靈了?” 牢頭道:“好吧,你跟他多說說話,等他出去了,你們還能做朋友?!?/br> “???” 牢頭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與咱們‘差不多’的人。多個朋友多條路,他不像他對門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們連人家的大門也進不去,也不像老馬那些人,那是混□□的,出去了不好交往?!?/br> 祝纓的來歷他自覺是知道的,是能與小公子等有一點聯系,或許是家仆又或許是什么能解接觸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處的層級相仿,結個善緣就沒有什么不好了。 牢頭心里還神神叨叨的,覺得祝纓有點神異,相著點兒總沒壞處。所以,即便祝纓沒給他什么錢,他也沒有就給祝纓臉子看。甚至覺得祝纓這樣會來事的人,以后混得不會差,這等“識于微末”的“貧賤之交”最值得相處。 祝纓在牢頭的默許之下,在大牢里四處亂躥。因為分飯公平,犯人們也漸漸同她正常說話。祝纓記下了牢中眾人的情況,他們有兩個像老馬這樣為一點不大不小的事進來的,應該是為了躲街面上的紛爭。大多數是像老胡等人那樣真的犯了案的,還有些是現抓的打架斗毆打死人的之類。 牢里不時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發配、有的是流放,還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礦場又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做苦役。又不時有新的犯人被抓了進來,這段日子以來,兩類人抓得多。 一是□□火拼,二是與豪門欺壓百姓有關。 這個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干實事的人。 牢里總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還會叫冤枉呢!他們自己說的話倒也算不得準。不過祝纓閑來無事,也把這些“冤枉”都問了一遍。有說自己不是賊,并沒有同伙去偷盜什么王府的財物。還有說自己也沒有騙jian父妾,是那個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說肯定是鄰居誣告了自己。 等等。 祝纓也不敢讓獄卒去聯系自己的父母,她還記得那句“不許你傳遞消息出去”,心道,這周游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鄭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臨近過年的時候,祝纓見對門那位居然回家了,問獄卒:“他的官司結了?” 獄卒低聲說:“沒結,不過他使了錢,回家過年,出了正月再回來?!?/br>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頭頂著?!?/br> 祝纓更加驚訝了:“少尹居然答應了?” 獄卒懨懨地道:“少尹啊,他被參了?!?/br> 祝纓嚇了一跳:“怎么了?” 獄卒道:“還能怎么?查到太后娘家侵占民田,非讓國舅吐出來。太后跑到陛下面前哭?!?/br> 然后少尹就被停職反醒了。 所以祝纓對門那個就出錢疏通了關系,現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纓,因為下令的是別人,她也不是犯案進來的,還得在這兒關著。 祝纓試探著說:“快過年了,我在牢里身無長物,這個年可怎么過?總要叫家里送些錢過來才好過年吧?” 獄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來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傳遞消息!” 祝纓道:“好?!毖肓霜z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張仙姑來見自己,如果家里沒有,就請他去客棧留訊。 獄卒也答應了。 等到獄卒輪番休假的時候,先按地址去祝纓家,沒想到家里沒人。只好去了客棧,祝大正在客棧里等著。獄卒留訊的時候他聽到了,跳起來說:“我就是祝大,有什么消息?” 獄卒問他:“你大兒子叫什么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獄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帶些衣服、吃的,帶幾串錢,跟我去見你兒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張仙姑以為祝纓幾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幾天,連片影子也沒見著。他們以為鄭熹會很快回來,到時候在客棧里等著甘澤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纓了,不想鄭熹現在也還沒回來! 兩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京城又毫無門路,只好流輪在客棧里等著,另一個人去各個衙門邊兒上亂躥。連打聽消息都不知道從哪里打聽起。先說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門上還算親切,說,那天晚上他們沒有抓人回來。 兩人有點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難道什么貴人給抓私牢里去了?!可他們連周游住哪兒都不知道,只能滿京城地打聽。好歹算打聽到了周游的住處,沒敢直接闖進去,就在門外周圍問,也說,并不曾帶人回來。 兩人沒了計較,眼見得一天天過去了,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街上行人個個喜氣洋洋,周圍鄰居家家張燈結彩,張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終于! 聽了消息,兩口子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回家收拾了一個包袱。獄卒讓他們到自己的值房里,再喚來了祝纓,至此,一家三口總算是見上面了。 祝纓看張仙姑兩鬢添了許多白發,人黃瘦了許多,祝大的腰更彎了。兩人的衣服都有些臟破了,想是這些日子以來沒空打理。張仙姑兩口子看女兒,頭發也毛了臟了、身上囚服發污,囚服里面的衣服也又臟又皺。人更是瘦了一圈兒。 張仙姑抱著女兒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淚,獄卒道:“小點聲!” 張仙姑趕緊擦了淚,看女兒這一身狼狽的樣兒,在她跟前的時候,她都把女兒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現在倒好,這一身的味道……她說:“快,換上……” 祝纓道:“不急的!聽我說。幾件事兒,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當時想著我帶你們去認門的,沒想到出了這件事兒。你們記下地址,等會兒找金大娘子去。也別逼她一個女人家就能幫我出去了,能傳個信兒就行?!?/br> “好?!?/br> “第二,你們自己也當心,別湊到周游什么眼前兒,這是他老家,街面都是他的熟人。瞧見不對,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沒別的事兒就別往他們家去?!?/br> “記著了?!?/br> “第三,回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現在知道我在這里了,就別太擔心了,養好自家身體?!?/br> “哎?!?/br> “得了我的信兒再來見,旁的時候別來,叫人看見了,都吃瓜落?!?/br> “哎?!?/br> “這些日子,京城街面很亂,別亂跑,別看熱鬧?;丶也搴瞄T?!?/br> “哎?!?/br> 張仙姑帶來的衣服祝纓沒要,拿了幾貫錢和幾塊碎銀子,又叮囑:“沒我的信兒,別把錢給人?!?/br> 張仙姑也答應了。 祝纓從張仙姑那兒除了錢和一包吃的,沒接別的東西,就讓張仙姑他們回家了。張仙姑一步三回頭,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個金大娘子,好傳個信兒吧?!?/br> 兩口子趕緊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臉、梳了頭,又去金大娘子門上。金良跟著鄭熹出門,金大娘子也沒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里張羅著過年。聽門上說是祝纓的父母,她還樂呵呵地:“哎喲,他爹捎信來還說到三郎的呢!快,叫他們把豬蹄子燉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見到祝大一臉的懊喪和張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樣時就維持不住了:“這……您二位是?這是怎么了?” 張仙姑吸吸鼻子,問道:“是金大娘子么?” “是、是???您找的不就是我么?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br> 兩下對上了,張仙姑一張哭,一邊沒耽誤訴說,怎么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說要帶他們來見金大娘子:“飯桌上正說著這話呢,就來了鬼了!他們說,是得罪了什么貴人,要拿我們老三。我打聽了這許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來,關在了京兆府獄里,就是那個姓周的將軍,一時看我們老三氣不順,叫人關她呀……我們招誰惹誰了?” “周游?”金大娘子了然,周游在她們這兒可是個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時候,新婚夫婦沒話說就講周游的笑話。金大娘子對這個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么法子……呃,老三說,別給您添麻煩,您能給鄭大人傳個信兒么?咱們是奔著鄭大人來的,到了京城他又辦差去了,咱們就無依無靠了?!?/br>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這就去托人捎信給我們那口子。你們再等一下,我給你們收拾點兒東西,給三郎打點也得要錢要物的?!?/br> 張仙姑忙說:“家里還有點錢?!?/br> 金大娘子道:“你們不知道,那群鬼,見錢眼開的!有錢跟沒錢不一樣!你們在京城也沒個親戚,我想辦法打聽一下牢里的事兒,問問哪個人識得牢頭,比你們打聽強?!?/br> 張仙姑與祝大一口氣松了半口,差點癱倒在椅子里,千恩萬謝地回了家。 那一邊,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問了些熟人,問到了些內情。雖然不是周游的吩咐,卻是周游的朋友干的,那也差不多了,這筆賬記到周游的頭上也是沒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鄭侯府里送信的渠道,將消息帶給了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