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番外六辣椒和砂糖 01 白央小心翼翼推開病房門的時候,時間剛過下午六點。 護工在門外跟他短暫交接班之后就去吃飯了,這時暮色漸深,房里沒有開燈,白央輕手輕腳地走到病床前,發現白柳已經睡著了。 一年到頭,就算是白央也很少能看到她的jiejie完全不帶妝的樣子,而如今,在做完手術的第二天,沒有了那些精致妝容的襯托,白柳看上去脆弱得簡直像是塊一碰就散的奶油蛋糕,眉頭擰著,連呼吸都很輕。 據說她在進醫院的時候已經疼得連路都走不了了……就這樣,白柳居然還瞞了他整整十天,甚至叫他來簽字的時候還在騙他,說這只是個小手術,不需要陪護。 “你只是怕麻煩,怕萬一我哭了還要你哄是不是?” 輕輕拉了椅子坐下,白央在一片昏暗當中凝視著jiejie的臉,恍惚間想到,上一次他看到這樣的景象,還是十多年前。 2004 年夏天,十歲的白央是被十七歲的白柳牽著走進病房的。 那時,小小的少年手心里都是汗,即使,在來之前,白柳已經和他非常詳細地解釋過了,關于癌癥,關于mama的病,關于他們以后可能要面對的一切——剛剛上高二的白柳幾乎是事無巨細地告訴了他所有,沒有任何保留。 “爸爸不會回家,mama現在只有我們,所以,即使你還小,你也必須要知道發生了什么……” 在家里的時候,白柳拿出了白央從沒見過的嚴肅神情,蹲在他面前,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的意思是,mama有可能會離開我們,央子,你現在就要明白這件事,知道嗎?” mama可能會死。 即使白央沒有聽明白關于癌癥的那些科普,但是他最終弄明白了這一件事。 而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眼淚就已經淌到了白柳的手心里去。 “mama怎么會生病呢,jiejie,為什么是mama生???” 雖說十歲的白央是被白柳從小騙到大的,但那時候,白央在看到jiejie眼睛的瞬間就知道了。 白柳這一次沒有騙他,因為,就算是向來讓他吃癟的jiejie眼底都有明晃晃的害怕——雖然藏得很深,但白央還是發現了。 如果mama走了,爸爸又不回家,那不是就只剩下他和jiejie了嗎? 白央很快就哭得連白柳的臉都看不清,而不像是以往,這一次白柳放任他哭了很久都沒來哄他,最后,在白央哭累的時候,他才覺得白柳將他摟了過去,輕輕地拍他的背。 “現在哭沒事,你可以在我面前哭,我會哄你,但是一會兒見到mama的時候就別再哭了,央子,她病的很重,我們不能讓她現在還分神來擔心我們?!?/br> 在白柳的懷里,白央聽出jiejie的聲音也在輕輕發抖,下意識,他想去看看jiejie的臉,但白柳卻抱著他不松手。 她說:“再哭五分鐘,哭完把臉擦干凈,我們去醫院看mama——之后,每天你放學我都會接你去醫院?!?/br> 白央哭得直打嗝:“那……那爸爸他……” “他只要付錢就行了?!?/br> 白柳的聲音冷了下去,聲音里的顫抖也跟著不見:“從現在開始,陪mama就是我們的工作,央子,你要答應jiejie,之后無論發生什么,你都一定要堅強一點,幫jiejie的忙,好嗎?” 之后,白柳幫弟弟仔細擦了臉,路上甚至還破天荒給他買了一只甜筒,就這樣一路到了醫院。 即使白央自覺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但當他真正看到mama穿著病號服睡在床上,鼻子卻還是免不了一陣發酸,不得不抓緊jiejie的手這才沒有直接哭出來。 做的很好。 悄悄的,白柳低頭贊揚地看了他一眼,緊跟著就轉頭對mama笑嘻嘻說道:“還不錯,愛哭鬼這次來醫院都沒哭完我一包紙……mama你肯定很快就能出院?!?/br> 說話時,那個眼睛里有害怕,聲音里帶哭腔的白柳就好像不見了。 她若無其事地削起了蘋果,手法很不熟練,但是從頭至尾,mama都只是微笑著看她。 騙子。 白央忿忿地想,明明jiejie手心也很冷,鼻子還在抽——他天天哭最清楚了,這些都是一個人想哭的前兆,但她卻只是若無其事地嘲笑自己是愛哭鬼。 jiejie是騙子。 從小到大,白央曾經不計其數地上當受騙,而在mama生病之后,白柳騙起人來的花樣更是到達了一個巔峰。 其中最離譜的一次,是白柳告訴他,自己會做飯。 那時因為女主人住院,白家的廚房一下就空了,白一鳴放心不下找保姆,最終把錢都給了白柳,讓她和弟弟在外頭自己解決。 然而,對于不吃辣的白央而言,渝江的大多數館子顯然不是什么快樂老家,于是,在一連吃了半個月有花椒味兒的咕咾rou之后,本就挑食的白央也終于到了一個日漸消瘦的地步。 那時,為了讓弟弟能吃上一頓飽飯,白柳拍著胸脯走進廚房,然后,又信心滿滿地將鍋給炸了。 甚至直到消防車來,白柳都還告訴弟弟,她會做飯,之所以弄成這樣,是家里的鍋先動的手。 之后的大半個月,白柳每天晚上都在醫院抄菜譜——抄了整整一大本。某天晚上,白央還聽見她對mama說:“這些菜譜我不會交給任何人——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會讓它們和辣醬一樣,冠上我和央子的名字?!?/br> 就這樣,拿著mama的菜譜,白柳又燒穿了兩只鍋,而白央吃不飽飯的日子一直到他小學五年級自己學會做飯才真正終結。 難以置信,甚至直到現在,白柳還偶爾會說她是會做飯的。 ……真是jiejie靠得住,母豬能上樹。 走廊上傳來護士送餐的聲音,白央結束回憶的時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輕聲道:“有時我真覺得你應該住進我店里……至少那樣我每天晚上還能給你做飯,不至于讓你每天瞎應酬,瞎喝酒,最后把身體搞成這樣……” 一想到白柳還不到四十歲,就已經因為嚴重的zigong肌瘤開過三次刀,最后甚至連zigong都保不住,白央就忍不住鼻子發酸。 “結果都這樣了,還不和我說,做手術才把我騙來簽字……天天騙我好玩嗎?” 白央咬了咬牙,輕輕抓住白柳的手,費力才避開上頭插著的一堆管子。 他現在甚至不想去回想幾天前他突然被叫到醫院簽字時的場面。 也是直到那時,他才知道白柳的病之前已經連著復發過兩次,而這次因為突發腹痛住院之后,手術已經是沒辦法的決定……畢竟換了其他沒有生育過的女患者,醫生都不會上來就建議做zigong摘除。 “臭小子,不好意思了,看來以后快活的日子歸我,我們家的王位只能由你來傳了?!?/br> 那時白柳十分大佬地靠在病床上,手里就差點一只煙,平靜道:“這事兒換了咱爸肯定是不同意的,所以,只能由你來簽字……快簽吧央子,做完手術,我公司還有一堆事,之后你的新店也要開業了,耽擱不起?!?/br> 白央:“……” 可想而知,因為這種惡劣的欺騙行徑,最終他在走廊上哭得仿佛他才是那個要摘除zigong的人,丟臉丟到半層樓的患者都出來圍觀。 “騙子……以后再信你,我腦袋就是慕斯做的?!?/br> 白央惡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費力地單手從包里拿出給白柳熬的粥,而即使他的動作已經非常小心,蓋子打開的一瞬間,白柳卻還是醒了。 番外六辣椒和砂糖 02 實際上,在白央來之前,白柳睡得并不算安穩。 常年應酬喝酒導致她對麻醉不太敏感,術后麻醉的效果消失得很快,不得不靠著止痛藥往下壓,外加上發燒,白柳即使中間淺淺睡著了幾次,夢里也盡是一些她并不怎么愿意回想的事。 白柳夢到了弟弟的出生。 早在白柳記事的時候,她就知道,早晚父母還會再要一個孩子。 原因無他,白柳知道父親并不怎么喜歡她,在飯桌上從不給自己夾菜,也從不過問幼兒園里的任何事,這已經是再顯而易見不過的答案了。 白央出生的時候,白柳剛剛七歲,她本來已經下定決心,絕不會給這個即將搶走她一切的弟弟半點多余的關愛,然而,當那個母親懷里的男孩輕輕捏住她的手指,而她忍不住回握的時候,白柳意識到,她已經無法守住對自己的誓言。 既然她忍不住不愛這個弟弟,那么,就欺負欺負他好了。 白柳這么想著,在一歲的白央臉上畫上小烏龜,騙五歲的白央進了鬼屋,當著弟弟的面吃他不能吃的拌飯,然后,又在牛奶里偷偷泡了辣條。 可以說每一次,白央都會給她弄的號啕大哭,而每一次,白柳也都能及時靠著棒棒糖和餅干輕輕松松把他哄回來。 這樣的捉弄一直持續到白央上小學三年級,那一年,為了“鍛煉”白央吃辣的能力,白柳將他騙進了一家串串香,吃完當天晚上白央就發燒到 39.5,緊跟著因為急性腸胃炎掛了一周水,又在家里躺了足足半個月。 可想而知,這一次的事情不一樣了。 白柳被趕來醫院的父親罵得狗血淋頭——即使有母親護著,盛怒之下的白一鳴還是狠狠給了她一個耳光,十六歲的白柳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下,緊跟著就徑直跑出了醫院。 那天晚上白柳沒有回家,她給母親發了短信報平安,繞了一圈,最后卻又回到了醫院,坐在院子里看著急診的燈光發呆。 凌晨兩點的時候,白央的燒退了,白柳的手機上收到mama發來的短信:“jiejie,mama說你跑走了,外頭又冷又 weixian,你回來好不好?” 半夜的風吹得白柳渾身冰冷,但弟弟的短信還在發個不停。 “jiejie,我這有餅干,你回來吃好嗎?我把我的都給你?!?/br> “jiejie,你 shui 在哪里啊,身上有錢吃飯嗎?” “jiejie……” 也不知是不是不想驚醒陪床的母親,即使還有很多字不會寫,白央還是一直不厭其煩地給jiejie發著短信,而隨著消息在百柳的收件箱里越積越多,漸漸的,她眼前的一切也從清晰變得模糊。 在沒有弟弟之前,家里有三個人,只有一個人愛她。 而有了弟弟之后,家里有四個人,卻有兩個人愛她。 不管怎么樣,有了這些,對于她來說應該已經夠了吧……她不用再去期待那些本來就不愛她的人多給她一些什么。 那種本來就得不到的東西,她不需要……她也不想要了。 最終,十六歲的白柳輕輕吸了吸鼻子,眼底的迷茫跟著那些眼淚一起消失。 在夜風里,她從長椅上站起來,慢慢走向亮著燈的急診大廳。 第一個夢在這里戛然而止,白柳短暫清醒了幾秒,聽見護工正在門口和白央說話,隨即,她的神志再次變得一片混沌,閉上眼,第二個夢接踵而來。 那是她離婚時的事。 相比于白央,白柳的桃花運其實并沒有好出太多。 甚至從她上大學的時候白柳就很清楚,即使她不找,白一鳴也早晚會給她找一個,而白柳向來不喜歡將選擇交到別人手里,所以,在最終結婚之前,白柳前后換過十幾個男朋友,幾乎每年白央回國,她身邊坐著的人都不一樣,一直就這么折騰到 30 歲,終于,在白央第三次投資失敗后,白柳身邊的人換成了新來的公司高管。 這一次,白柳沒有再換人。 三十一歲時,白柳在父親和弟弟的見證下正式結婚,而對于她而言,婚姻并不會影響工作,也因此即使在婚后,白柳的班照加,會照開,即使白一鳴常常有意無意地暗示她想抱孫子,但白柳也往往只是含笑著對付過去。 這些這是托詞而已。 白柳心里很清楚,一旦她在這時候退縮,非但她之前的努力前功盡棄,連白央說不好都要被迫放棄他的甜品事業。 魚和熊掌從來都不可兼得。 為了安撫丈夫,白柳送了他一輛新車,她和丈夫說好,會在 35 歲前要個孩子,但是,甚至還沒等她 32 歲的生日,同步到她手機上的行車記錄儀畫面就顯示,她送丈夫的新車上坐著其他人。 事情在不久后就變得難堪了起來。 白柳的離婚是一場讓人心力交瘁的拉鋸戰,一頭是她和白央,另一頭則是除了他們以外的所有人。 整整五個月,白柳和無數人對峙,其中有她的丈夫,丈夫的家人,丈夫懷孕的情人,最后,毫不意外,還有她自己的親生父親。 之后又花了很久,白柳才發現,原來白一鳴很早就和她的丈夫有聯系,甚至還要求對方換掉她的藥,只為用懷孕來拖住她,讓她放棄對公司的掌控。 這件事白柳最終沒有放在明面上來說,她想給所有人留些臉面,卻沒想到,就在這場拉鋸戰的最后,也是她的丈夫親手將這最后的體面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