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9章
嚴鑠耳邊還是一聲聲詩句,洞庭洞庭洞庭…… 這遣詞上有些無聊的重復,忽然被一句“吳姬三日手猶香”打破。 “岑大人此句精妙??!” “以吳姬的‘吳’字點明柑橘產地,而不是用‘洞庭’,實在是別有意趣?!?/br> 那位岑大人則謙虛一笑,只拱手道“謬贊謬贊?!?/br> 仿佛這蘇軾的名句是因他才被成就。 “岑某只是覺得這洞庭饐既然是一位年輕娘子所做,那此句用在此情此景下,便甚為妥帖呀?!?/br> 另外兩人忙搭腔,這個說“意境極佳”,那個說“確實如此”。 然而嚴鑠深深蹙起眉尖,猛然轉頭,第一次正視那三個人。 吳姬壓酒勸客嘗。 吳姬緩舞留君醉。 詩詞中出現“吳姬”這個意象的時候,十句中有八句是在獻舞勸酒,剩下兩句則在抱瑟吹笛。 這是美人嬌娘的代稱,念出來便是綿言細語的繾綣。 詩人不厭其煩地寫她們的小垂手,寫她們的臉紅嬌,寫她們煙波回首,酒暈無端上玉肌。 與之相比,“吳姬三日手猶香”此句已經很是收斂,并沒用過于露骨的字眼。 只有一點勾人的余音不絕,仿佛正是那雙剛剝了新橘的纖手,在霏霏香霧中若隱若現。 無論如何,這樣一句詩之后提到虞凝霜,始終是輕率放蕩的。 嚴鑠初次見虞凝霜之時,她也是被人以一句蘇軾的回文詩“手紅冰碗藕,藕碗冰紅手”調戲。 而在此時這個瞬間,在這個距金雀樓初次相遇已經過去一年的瞬間,在看到那三個朝臣自以為風流文雅的笑臉的瞬間…… 嚴鑠忽然理解了虞凝霜。 理解了他當時曾經漠然視之、甚至是冷眼相待的,虞凝霜的一些行為—— 如果她不強迫自己去咄咄逼人,去洶洶凌人,如果她不為了自己的利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么,那一副嬌美豐潤的皮囊,早就要被吸食殆盡。 無論是一個貧窮的皂吏之女,還是太后娘娘親自點進宮的女官。 無論是在金雀樓中被寂寂無名的盧三郎sao擾,還是在這待漏院中被有品有級的朝臣暢想。 對虞凝霜來說,其實是一樣的。 然而對嚴鑠來說,這是不一樣的。 此時他的心境和抓捕齊三郎時,已經截然不同——他不是因有人違法亂紀、寡廉鮮恥而感到憤怒,而是為虞凝霜感到憤怒。 三人的斗詩還在繼續。 這一次,是一句“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br> 嚴鑠終于不再冷眼旁觀。 那一份憤怒,讓嚴鑠在和離之后,才真正地向虞凝霜走近了一步。 與此同時,他也邁步,往那三位朝臣走近一步。 “此句不妥?!?/br> 嚴鑠朗聲道,引得那三人驚詫回頭,也吸引周圍或坐或站的朝臣們紛紛看來。 “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彼貜土艘槐?,聲音無波無瀾,冷冷清清。 “諸位但凡想想此詩最后一句,都應知曉這絕非是能在朝殿上,夸耀著吟誦出來的句子?!?/br> 斗詩三人組霎時臉色尷尬不已。 白樂天的這一首《輕肥》,通篇描寫天子寵臣的奢靡生活,以華麗的辭藻將九醞、將八珍、將洞庭橘和天池鱗鋪陳羅列開來。 然而,最后卻筆鋒一轉,墜落千丈,決絕而直白地留下一句“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保?) 若是沒有人指出還好,可一旦被嚴鑠這樣不講情面地指摘出來,那么不顧江南枯骨,而擁著輕裘、騎著肥馬縱情享樂之人,就微妙地和這三位吃了美食就開始舞文弄墨的朝臣重疊到了一起。 尤其是去歲,確實也是大旱…… 而今年已經入夏,雨水雖較之充沛一些,可旱情仍未真正得到緩解。 因此,這三位朝官怎么可能不尷尬中透露著惶恐,惶恐中摻雜著埋怨? 他們只是隨口玩樂,居然被人抓了這么一個錯處,一下子就被架了起來! 問題是對方義正辭嚴,而此事可大可小,他們還真就不能辯解。 “這位大人所言極是,是我等妄言了?!?/br> 三人見風使舵,態度極好地立刻認錯道歉,將冠冕堂皇的話說了一堆。 所幸,他們見這小小風波并未引起太大的關注,便趕緊往旁邊拱了拱,避過嚴鑠鋒芒。 嚴鑠并未追過去,只是淡然站在原地。 他的神色平靜,仿佛剛才那個言之鑿鑿的人又不是他了,乍驚乍默,令人捉摸不透。 三人見狀,互相對了個眼色,心中所想一致—— 不是,這人誰???! 看衣飾和他們一樣不過是七品的官,而他們根本都不認識,怎么惹到他了,被那樣嚴厲地抓小辮子? 閑的吧他! 是不是胸無大才卻自命不凡,以至于郁郁不得志,感覺都有點不正常了。 哎,又瘋一個。 三人雖都年少,但出身通顯,享用爵祿,也是從小在名利場里長大的,這樣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們很快就將嚴鑠其人忘到腦后,更將他那其實很有道理的勸誡丟到云外,又初心不改地討論起美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