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幕逢魔/想道歉時總是為時已晚。
沖田總悟是在清晨的例行巡邏時,第一個發現你暈倒在橋上的。 當日常工作不知不覺變成一種習慣,你在那個時間地點的出現,對他來說,宛如日復一日太陽都會照常升起一般自然。 可今天,那個總是會對警車里的自己笑著揮手打招呼的女人,卻失去生機般趴在一灘血泊中。平日里樸素優雅的米色和服,沾染上觸目驚心的紅——與之前在地下斗技場所見不同的是,這一次全是她自己的血。 從未設想過的畫面映入視野變為現實的那刻,如同被一記無情的重擊敲中心靈,令他突然感到茫然,思緒也開始混亂。 甚至忘記檢查是否還有呼吸,手忙腳亂將軟綿綿的軀體抱上車,狂踩油門一路闖紅燈沖向醫院。 直至親眼看著人被送進手術室,接到土方不知第幾次催促的郵件后,他才反應過來,今早的晨會已經開始了。 …… 為調查試刀殺人案在外奔波又一天后,傍晚立刻趕到醫院,卻見她已經換了身便于行動的黑色劍道服,正一個人從門口走出來,明顯是準備采取某種行動。 沖田總悟立刻聯想到,上次你像這樣偷溜出門去祭典,同樣是高杉晉助現身在江戶的特殊時期。 即便你曾一口咬定不認識那個激進份子,他對你的疑心再次攀至頂峰。 “我在里面住不慣,就提前出院了……真不好意思,讓好心救人的沖田隊長白跑一趟?!睂τ谒馁|疑,你皮笑rou不笑地假意回應。 但清楚這少年從來都是表面裝純,內心城府卻深沉如海,你明白這套說辭已不可能讓自己蒙混過關。 “這理由說出來你自己會信嗎?”果不其然,他輕松駁回你隨口編造的理由,面無表情一步步走近,“我可不像土方先生那么容易忽悠……你想帶著傷從這里出去的話,至少要給我個更合理的借口?!?/br> 隨著夕陽漸漸隱沒在云層之下,天邊的暮色由橙紅轉為神秘幽暗的絳紫,頗有種傳說中逢魔時刻的意味,仿佛暗示今夜災禍將至。 注視少年映襯著黃昏余暉的嚴肅表情,你毫不示弱眨了眨雙眸,開口說出一番深思熟慮后的話: “總悟啊……我曾天真地以為,在失去一切后,無論是重又獲得的那些平和如溫水的日常,或是那群圍繞在身邊躁動不止、心思卻不壞的笨蛋,都是我應當牢牢握在手中珍惜,不可以再弄丟的東西……然而后來所遭遇的現實,警醒我那種想法根本就是異想天開的幻覺?!?/br> 你抬眼遙望遠方日暮漸沉的天際線,感到胸中涌出一股找不見發泄口的苦澀。 “所以我自愿舍棄了它……即便能與過去的人重逢,我也明白,我們之間的關系大概再也不會有轉圜的余地。世事無常,人的想法總是會變的??杉词乖僖不夭坏竭^去,我相信有些東西歷經滄桑也不會改變……所以我在想,即便是一次嘗試,僅這一次機會也好,我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拔開層層迷霧去尋得一個答案?!?/br> 一個只屬于吉田松陽弟子們之間的答案。 就算之后可能會徹底決裂,走上各自選擇的不同道路,你仍堅信著那條能夠一路維系著大家、貫徹始終不曾崩潰的共同信念。 那雖不是刀劍所能輕易斬斷的紐帶,但你也無法眼睜睜看著它,被某些小人隨心所欲利用和踐踏。 “突然說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這就是你跟個傻瓜一樣,不顧傷勢單獨行動的原因?”沖田嗤笑了聲,臉上的表情仍沒什么變化。 你主動向前踏出一步,與之相隔的距離又拉近了些,毫無懼色答:“這可都是我掏心掏肺的真話,你如果不信,就在這里逮捕我吧?!?/br> “哼……挺有勇氣,沒想到你形象一換,倒真有了些大將之風?!彼蚱鹱旖欠Q贊,語氣卻聽不出有多真誠,一面將手探進制服褲的口袋—— 當你以為會看見一副手銬時,他卻摸出一本警察筆記。 “這是……?”你頗感意外,不知他葫蘆里又想賣什么藥。 沖田堅持將筆記本塞到你手中,轉過身后就快步離開了。 “哎呀,看你這次干勁滿滿的樣子,我覺得試刀殺人犯的案子不如就交給你來辦吧!正好我也累了,想多睡點懶覺?!?/br> “……不負責任丟給我真的沒問題?你這也算警察嗎喂——!” 可他毫無留戀,僅是背對著你輕快擺了擺手。 // 從醫院出來后,你隨意找了家路邊餐館坐下吃晚飯,同時將沖田關于試刀殺人的調查記錄,從頭至尾一頁頁翻閱完。 ——想不到那臭小鬼的筆記做得還挺細致……平常明明是動不動就摸魚和曠工,認真起來倒是蠻有能耐的嘛。 你看著那些工整的字跡心想,完全沒意識到他會如此拼命調查,是出于某個笨蛋今早遇襲的緣故。 遭遇毒手慘死街頭的浪人們,由官府記錄在案的迄今一共有四名。根據其外貌特征和行動軌跡,經他人指認后,僅能得知其姓名…… 而其中一人的名字,引起了你的注意。 沒記錯的話,他曾是攘夷軍中假發麾下的一名普通武士,一直平安活到戰爭結束后便消失無蹤,估計是過上了四處流亡的生活。 沒想到他能逃過戰爭機器的無情傾軋,卻逃不過人斬的無差別試刀攻擊……該說他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你合上筆記揣進懷里,默默吃完最后一口飯,思索這個人可能與那只“老鼠”產生何種聯系。 所謂的“老鼠”,即是同陣營中“叛徒”的代名詞。你在戰時的秘密活動中,揪出的敵軍間諜和己方叛黨數不勝數——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比在戰場上相遇的正面敵人更具危險的存在。他們暗中竊取機密,將己方勢力的人數和布置、擬定的作戰計劃都悄悄傳遞出去,釜底抽薪,就如同只敢躲在暗處作祟的老鼠,從根源上一點點蠶食著勝利果實。如此卑鄙的所作所為無法被原諒,因此每當被抓住后確認罪行,他們要么羞愧得自我了斷,要么由你親自處決。 而這次的事件,你已從岡田似藏口中得知有人向他透露過桂小太郎的行蹤……這連警方都無從掌握的信息遭到泄漏,很可能是桂所率領的穩健派中,出現了倒向高杉激進派的叛徒。 ——還不清楚叛徒有幾人,問題在于要如何找到…… 目前所掌握的線索,皆如碎片般浮于腦海,總覺得應該還缺點什么,令你仍無法合理地將它們完整拼接起來。 久久困擾于這迷霧,不知不覺就坐到夜幕降臨,被耐心耗盡的店老板趕出飯店時,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澄凈的夜空上圓月高懸。你前腳剛走,后腳老板便在推拉門上掛起「閉店」的木牌。 由于最近試刀殺人頻發導致恐慌肆意蔓延,江戶的民眾如今紛紛不敢在夜晚出門。幕府緊急頒布宵禁令,所有公共場所的營業時間都縮短,而僅在夜晚開放的微笑酒館被迫臨時停業,唯一的好處是省去你向店長請假的麻煩。 環視空無一人的四周,你打算今晚先回家暫避風頭,明天再去找桂小太郎所在的攘夷派繼續搜集信息……那位一根筋的老同學仍在堅持拉你入伙,總是留下字條積極告知他們基地的最新地址。以前的你從未想過,那堆被扔進抽屜深處的廢紙,竟會在這時派上用場。 可沿著河堤的路程才剛走一半,你聽見從前方隱約傳來激烈的刀劍打斗聲,和什么人大吼大哭的絕望吶喊。 察覺到事態異常,不顧左肩的傷可能會裂開,你情緒緊張提到了嗓子眼,即刻開始拔腿狂奔。 那抹妖艷的紅光再次從視野中閃過時,你糟糕的預感得到了印證。 “啊啊啊啊——??!” 更為擔憂的是,你清晰聽見志村新八拖著長音的嚎叫。 雙腿加快奔跑速度,衣服下包著左肩的繃帶滲出紅血絲,山呼海嘯般的不安蓋過了疼痛,令你的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可惡,即便囑咐過他要小心,還是出事了嗎……! …… 坂田銀時被岡田似藏用紅櫻擊穿身體釘在墻上,即便拼盡所有力氣與之戰斗,卻終究落于下風,連洞爺湖也承受不住那利刃的突刺折成幾段。 他仍未敢相信,自己這次竟會輸給這個手下敗將。 即便早已知道那把刀有問題,他豁出性命的戰斗也未能傷及似藏分毫。 “你會不會后悔……以前和我打的時候,為什么沒能聽從枝川的意愿殺了我?”以殘忍聞名的人斬冷笑一聲,慢條斯理地發問。 他很喜歡這種在刀刃刺入血rou后,同時用言語折磨對手的快感。 聽到你的名字,頓時被空白占據的大腦一片混沌,銀時抖著嘴唇緊咬牙關,口中滿是鐵銹般的血腥味,能感到鮮血從嘴角滑落。 “如果你當時讓她殺了我的話,你和她,還有桂,今天也不會淪落至此。這都是因為你的天真造成的結果啊……白夜叉?!?/br> 如活物般正體不明的觸手繼續蠕動著挑釁,刀尖刺入肋骨的疼痛,令他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口。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即便如此,我也從不后悔當時阻止了她。 “那位大人,也會很失望吧?以前一起戰斗的盟友們,一個個都這副樣子,因為你們這些弱小的武士,這個國家腐敗了……如果不是你,而是我站在那位大人的身邊,這個國家也不會變成這樣!很久以前,曾有另一位大人和我說過——所謂士道和節義,都是武士不需要的無聊東西!武士需要的只有劍,劍已經斷了的你們,已經不是武士了!軟弱的武士,從這個國家消失就好?!?/br> 可是似藏的話已觸及心中底線,想起先前被他拿在手中挑釁的那把折斷的短劍與那束黑發,銀時忍著劇痛,強迫自己驅動四肢,直接用右掌抓上紅櫻鋒利得能劈開巖石的刀刃。 “劍斷了?劍的話還有一把,早就藏起來的另一把……!”胸口急促起伏喘著粗氣,他自信抬起頭,不肯示弱地反嗆道。 “啊啊啊啊——??!” 即便實戰經驗基本為零,被這殘酷場面刺激得突變奮勇的道場少年,憤怒嘶吼著從橋上垂直跳下,殺氣呼嘯的白刃,瞬間以不可思議的力道和速度,將似藏融合了紅櫻的粗壯右臂,從肩膀處連根砍斷。 從平整的切口處頓時噴濺出大量血液,灑入腳下清淺的河水,翻滾混合成骯臟不堪的紅。 “啊呀呀,我的手臂都被砍掉了……你下手還真狠啊,小弟弟?!彼撇匚嬷鴤?,依舊不緊不慢地說。 新八雙手持刀護在倒地的銀時身前,無畏沖他氣勢洶洶地大喊:“你再近前一步試試!下次就砍下你的左手!” 此時,你帶領奉行所的一群人終于趕到現場,似藏見自己戰力折損,且敵眾我寡,對新八留下句狠話后,轉身借著夜色從河道潛逃。 無能的官吏們無一在乎平民死活,全都打著燈籠去追趕逃跑的試刀殺人犯。 聽見那邊的嘈雜動靜,新八意識到方才在眼前上演的致命廝殺總算告一段落,長舒一口氣時仍有些后怕,隨即蹲下身關心起銀時的傷勢。 “阿銀,堅持住……阿銀!” “新八……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感到清醒的意識即將離自己遠去,銀時勉強干笑兩聲以表欣慰后,才安心閉上雙眼。 你先是站在河堤上方遠遠看著兩人,直到銀時徹底暈過去后,才敢跳進河道走上前。 畢竟還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正偷偷摸摸單獨行動,這只會給本就嚴重的傷勢再添一層心理負擔。 “阿銀、阿銀——??!”新八只顧著呼喊銀時,完全沒注意身后多了一人。 “別擔心,新八,你剛才做得很好……而且這家伙沒那么容易死?!?/br> “誒、枝川小姐?!你怎么在這?現在不是宵禁時間嗎……?” 聽上去,新八仍對你今早受傷的事一無所知,估計是銀時有意向他隱瞞了。 “我只是出來吃頓飯剛好路過?!庇谑悄汶S口扯謊道,摸摸眼鏡少年圓潤的頭,蹲在銀時身邊檢查起他的傷。 “阿銀怎么樣了?傷很嚴重嗎?”新八湊上前,小心觀察著你逐漸凝重的表情,一臉憂心地問。 「他會不會死了???」不知從哪突然冒出來的伊麗莎白舉牌。 “肋骨又斷了啊……內臟也受了傷,的確是相當嚴重?!蹦銛Q緊眉心,喉中泛起無法抑制的酸楚,自責沒能早點趕到,果斷用自己的手帕堵住傷口止血,嘴上依舊冷靜指揮著,“新八、伊麗,你倆一起把銀時抬回萬事屋,注意別碰到他的傷……剩下的交給我來處理?!?/br> // 堆滿發臭死尸與刀劍冢密布的戰場上方,是充斥著陰霾的沉重天幕。 渾身上下都一塵不染得像是不屬于這世界的吉田松陽,將掌心輕放在那頭毛絨絨的銀色卷發上。 “為人畏懼的、只為自保的劍,已經可以扔掉了……” “不是為了斬殺敵人,而是為了斬斷弱小的自己?!?/br> “——不是為了自保,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的靈魂?!?/br> 雷鳴電閃,灰暗的天空忽然淚如雨下。 迷迷糊糊撐開眼皮,頭痛難忍,偏偏身上纏滿了白色繃帶,暫時還無法動彈。 “啊……醒了嗎?”少女探出頭俯視著自己,用溫暖干燥的帕子,輕柔擦干從額上冒出的冷汗。 ——阿景?誒……為何是留著短發? “真是的,這次傷這么重還把自己搞發燒了,什么時候能讓我少cao點心……”她跪坐在身旁,抱起雙臂氣鼓鼓扁著嘴,喋喋不休低聲數落,“肋骨斷了兩根、左肩負傷,手和小腿上也全是麻煩的刀割傷,一旦感染了該怎么辦……” ——想起來了,原來是那場戰役之后啊。 被當成臨時據點的廢舊古寺外,小雨淅淅瀝瀝落向爬滿青苔的石階。 不一會兒,似是抱怨得累了,她安靜后一點點地挪至邊緣,背靠墻壁望著門外的雨幕,緘默不語。 呆呆注視著她哀傷而疲倦的側顏,才發覺那雙微瞇的琥珀色眼睛下,浮現出濃重的黑眼圈。 雨聲漸急,浸沒兩人間長久的沉寂。 ——那個時候,我似乎更多只想著自己呢。 他突然沒來由地想。 “銀時?!?/br> 來自另一人的呼喚打破這夢景,令它碎落成片片櫻花。 “你聽不到么……這聲音?” 左眼蒙上繃帶的高杉晉助,立于那紛紛灑落的櫻雨中,沉聲質問。 “我能聽到?!?/br> 岡田似藏的形象與之重迭,快速交互切換著。 “在我內心里,至今還在痛苦呻吟的黑色野獸……!” 他突然抽出紅櫻,用冰冷的刀刃刺穿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 “我只是想破壞……直到野獸不再呻吟為止?!?/br> 聽著那匹野獸以痛苦到嘶啞的嗓音對自己憤怒低吼,嘔出一口鮮血,仰倒后向深淵墜落。 …… 坂田銀時倏地睜開眼,眼珠因驚懼而下意識轉動著。 意識到剛才只不過是夢境,對著天花板慢慢調勻湍急的呼吸,他才恢復些許鎮定。 窗外和夢中一樣下起了冷雨,沒什么光線的室內蒙上層陰影。 低頭看看自己的傷口,已被仔細處理和包扎過。 有個人跪坐在身旁——是志村妙,正合上雙眼困頓地打著盹。 “好疼!”這才遲鈍感受到消失許久的痛感,疼得齜牙咧嘴地叫。 阿妙被這叫聲驚醒,抬手捂了下嘴后欣喜看向他。 “你醒了啊,太好了?!彼Σ[瞇地說,緊繃的心弦瞬間松懈下來,“你一動不動的,我還以為你會就這樣死掉呢?!?/br> 銀時只是默然回望著她。 “意識還清晰么?知道我是誰么?”阿妙彎下腰,指著她自己繼續關切地詢問。 稍微愣神一秒,他才動了動干澀的嘴—— “胸部像搓衣板一樣的女人……對吧?” 然后被一拳招呼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