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皮妖
李櫟被路明拉去了最北邊那戶查探。 虞年原本打算與沉瀠同路,奈何實在坳不過宋亓一,最終只得叁人同行。 說是叁人,實則各走各的。 沉瀠似乎有意同他們拉開些距離,走在前頭幾步,從頭到尾幾乎未曾回頭看一眼。她本就話少,如今更是全程沉默,虞年偶爾走快幾步,湊近些與她搭話,她才簡單應上一兩句,馬上便又收了神。 虞年看出對方在躲自己,懶得戳穿,畢竟她也正忙著躲身后的宋亓一。 她總覺得這人今天有些古怪。 記得以前,宋亓一向來對分寸拿捏極準。他從不主動靠近,話不多,卻句句得體,不遠不近正好就在她能察覺的范圍里。他們二人之間的關系,更像是她靠近一步,他便禮貌地退開,可她一退,對方又會不聲不響地跟上來。 這場貓捉老鼠的游戲被維持得極穩,他畫了一條界線,卻是虞年不能越的線,于是兩人皆是駐足。 可今天,宋亓一開始一步又一步地靠近,他身形頎長,眉眼溫潤總含著笑,輕彎著像水面漾起一圈圈細波。 兩人走得并不快,他卻始終貼著她的步子,離得太近,衣袖都好幾次碰到一處。 虞年腦中一片混亂,只見前方沉瀠已跨入一戶宅院,便想急匆匆跟上,結果慌忙中腳下一滑,絆住門檻,身子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 只是衣角還未來得及揚起,一只手卻先一步伸來,將她穩穩扶住。 瞬間,安神香氣息撲了滿鼻,宋亓一已先她一步踏入了門檻。衣袖微揚,他一手負在身后,另一手卻抓著她的小臂沒有放開,陽光從他耳后穿過,投下一層溫潤的金色,只能看見那睫羽在光下顫動一下。 虞年盯著他看了兩秒,正想開口,視線卻猛地頓住。 眼前人還彎著腰,為了扶她身子微傾,那只搭在她手臂上的手還未收回??蓛扇司嚯x太近,她目光一偏,便落在他敞開的衣襟里。 宋亓一今日似是換了衣服,一襲淡青長袍,領口卻比平常略寬,扣子只系了一半,衣襟開得松散,從她這角度,甚至能看見那隱在光影之間,內襯下若隱若現的線條。 喉結下,一寸寸肌膚被光打得白皙干凈,鎖骨清晰,胸膛輕輕起伏間看得出肌理線條極好,是那種常年練劍才有的緊致。 虞年臉一下熱了。 不是羞的,而是惱的—— 天殺的,她忽然發覺,這居然是她第一次看見宋亓一脖子以下的rou體! 相處幾十年,這人都把自己護得嚴嚴實實,從領口到袖口,規規矩矩,連風都進不去半分,多看他一寸手腕都得挑天氣,以至于虞年現在以這種稱得上“偷窺”的角度瞥見,都覺得是在輕薄。 正惱著,卻聽見頭頂傳來了聲音,“年年,怎么不看路?” 她猛地抬眸,視線撞進那雙含著笑意的眸子里時,心頭頓時“咯噔”一下。 莫名,感覺這家伙是故意的。 想著,虞年一驚,反應快得近乎逃避,立刻彈開了身子,低聲回了句“腳滑”就快步走進了院里,連頭都沒敢回。 ———— 最尋常不過的平民小宅中,院子不大,磚石斑駁,角落有口水井,井口壓著木蓋,半截吊繩垂在一旁,風一吹輕輕搖晃。 半息后,宋亓一才緩步跟上,踏進門檻時,屋內已響起壓抑的哭聲。 “你們是仙門來的吧……可憐可憐我那閨女……也不曉得是犯了哪門子的邪……那晚睡得好好的,第二天一早炊都沒起,人就……就沒影了……” 小屋里光線昏黃,角落堆著編了半截的竹籮,窗欞糊著舊紙,炕沿邊,老婦人腰身佝僂,顫顫巍巍地抓著沉瀠的袖角,聲音哭啞,眼淚一串接一串往下掉,像是早就哭干了力氣。 她的女兒失蹤已有數月。最初,她以為不過是尋常的離家走失??梢贿B數日毫無音訊,鄰里也無人見過她的身影。更怪的是,屋內物什擺得整齊,被褥平展,鞋還擱在床邊,人仿佛是憑空消失了般。 直到一個月前,巷尾又有人口失蹤,宛平洲數鎮間才開始有風聲傳出,幾個鎮頭尾相接的人家,無聲無息地失了親人,至此,幾家人私下聚了頭,湊了份名單,一連送出好幾封信,寄往各地有名仙門。 可大多數石沉大海,只有映月宗在不久后傳來了回信。 此刻,沉瀠輕聲安撫著老婦人,語調溫柔,可那雙被抓著的手卻在下一瞬微不可察地脫了出來,退得極干凈。 而那一邊,虞年已步走至堂屋中央,俯身、掐訣,指尖輕觸地面時,靈息如水波蕩開,一圈圈蔓延,瞬息間鋪滿整座房間。 但結果果然如她所料。 什么都沒有,沒有邪氣,也沒有半分妖息殘存。 宛平洲距妖界不算遠,偶有妖修出界殺人也是有先例的事,可眼前這屋子干凈得過頭,查不出絲毫異樣,沒有妖獸氣息,也沒有任何被靈力擾動過的跡象。 靈氣緩緩回攏,一縷青絲在靈息收束時垂落而下,虞年抬眸,望著整潔的被褥,神色慢慢沉了下去。 這一幕太熟了。 人失蹤得悄無聲息,沒有仇家,誰也沒見到他們出門,更沒聽見任何動靜,就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了一般。 和當年一模一樣。 唯一的不同,只在他們當時并沒有選擇住進張府,而是剛抵達宛平洲時,便聽了沉瀠的建議,分散開來查探。 那時幾人剛下山不久,意氣風發,在魚龍混雜的宛平洲中躍躍欲試,唯獨李櫟膽子小,不敢獨自走動,就被鄭還洲順手當拖油瓶帶在了身邊。 宛平洲內規矩繁多,修士不得御劍、不得使用飛行法器,就連傳訊符也慢上半日,幾人分頭而行,分別投宿于宛平洲不同幾鎮。 等桑梨失蹤的消息傳來已遲了太久。 她最后一次現身是在鎮南的香鋪旁,虞年是那時離得最近的,可等收到消息匆匆趕到時,人已失蹤整整一夜。 什么都查不到,人是憑空消失的。 她調動靈識、祭出法器,試遍了能用的手段,卻連一絲氣息波動都未探出。虞年察覺不對,于是即刻決定傳信其余人,隨后便只身去尋了距離稍近的鄭還洲和李櫟,想先匯合眾人再說。 那一夜,天色灰沉,風帶著腥氣,她從驛道穿林而入,繞到一處被廢棄的民宅外,才剛邁入院門,就看見了院中坐著的鄭還洲。 他渾身是血,神情恍惚,手里抱著一副完整的人皮。 皮膚洗得干干凈凈,像是脫下后特意清理過一般,一點血跡都沒有,唯獨眼口處扯得極狠,邊緣全是撕裂的齒痕。 鄭還洲就那樣抱著它,像抱著誰的尸。 他神情恍惚,看見虞年來了也沒有任何反應,直到看見她身后的沉瀠時,才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太過殘忍的一戰。 眼前是她曾朝夕相處的師妹,沉瀠的一招一式,她再熟悉不過,是兩人曾在雨樓下反復演練過無數遍的套路,而那時卻一式式迎面斬來,帶著詭異而扭曲的節奏,精準地撲向她的要害。 虞年不能退,她一劍劍砍下去,劍鋒劃過對方的皮rou,一點點剝開,血像是燒開的水一樣濺起,濺在她臉上、衣上,連手里的劍都握得快打滑。 沉瀠的臉在血里慢慢變得模糊,五官被劍氣一寸寸撕裂,到最后,已然看不出原本模樣??伤€在動,皮rou破爛不堪,被斬斷處翻卷著落在地上,一層層脫落下來,像是被活剝了一樣,一點點褪去那張熟悉的人皮,露出了里面那團蠕動著的猩紅血rou。 虞年的劍在空中微微一滯,那一瞬,大多只剩絕望。 是皮妖。 怪不得查不到任何妖息,只因它披著人皮。 不同于常見妖物,它沒有筋骨、沒有經脈,甚至沒有固定形態,也不知疼痛,每一劍斬下去,都只是插進一團爛泥里,造不成絲毫傷害。 體內唯一的一顆妖丹也無法判斷位置,因為皮妖沒有固定的身體構造,那唯一的致命點便也如活物般游弋其間,甚至會隨著攻擊方向預判、回避。 她一劍劍捅進那堆蠕動血rou里,捅穿、撕碎它,可對方只是顫抖,又重新纏上來。血漿混著腐rou的惡臭灌入她每一次呼吸里,掌中的訣法漸亂,劍氣開始也變得飄忽。 慌神之際,下一瞬,鄭還洲沖了上來,是以自己的血rou為盾,替她擋下了那團東西的撲殺,他讓她走。 但虞年不肯。 她死死站在原地,眼前一片混亂。飛濺的血霧中,有她的、有那皮妖的,更多的,是鄭還洲被生生剝皮時濺出來的。 眼前只剩猩紅,地上的血快要積成湖泊,腥得令人窒息,而她渾身上下只剩下連站立都要靠支撐,時間都變得模糊,不知幾炷香還是幾個時辰,直到身后傳來宋亓一和路明匆匆趕來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