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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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楚生?畜生! 一時心軟的結果就是,梁宴這個臭不要臉的狗東西得寸進尺的讓我對他寸步不離。 還他娘的一路扼著我腕上的紅繩把我帶到乾清宮的桌案旁,“貼心”的把那堆得比山高的奏章分了一半出來,往我的方向推了推,人畜無害地笑道:“怕你無聊,不如順手批一點?!?/br> 批你大爺! 我拿著筆在桌上瘋狂亂戳,讓墨水東濺西落,就是不往折子上寫一個字。梁宴拿給我多少折子,我就原模原樣還給他多少。我死都死了,俸祿都沒人發了,誰也別想讓我干活! 梁宴只偶爾扭頭時,余光帶過會掃過我這里一點,其余的功夫他都在認真地處理公務。如他在車上保證的那般,他不對我的行為舉止做出任何的看法,也并不招惹我,只是不允準我離他太遠。 我無聊透頂,干脆翻開折子,什么內容也不看,在每一本折子上都畫上一個大大的叉,力透紙背,順帶在一旁落下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狗屁不通”。 批!不燙淉是讓我批嗎! 全他娘的給你瞎畫一通,看你以后還敢不敢指使我干活! 我畫的起勁,落筆的時候一抬頭,看見以姜湘為首的一群鬼扒著門框,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個腦袋,鬼鬼祟祟的往這邊望。 我正無聊,立馬熱情地朝人……鬼群中的姜湘和徐楚招了招手,示意他倆過來。誰知這倆小鬼望了眼梁宴,齊刷刷地搖了搖頭,又熱情地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我也望了眼梁宴。 他正側對著我批折子,眉頭皺的很深,神情專注,并沒有往我的方向偏移一點。那……既然這樣,我偷偷摸摸溜出去一會兒他應該也不會發現吧? 呸,什么叫偷溜,我這是光明正大地離開。他說讓我寸步不離我就寸步不離啊,我都是鬼了,世俗都管控不了我,他還能把我怎么樣,有本事也下來做鬼和我一較高下??! “呸呸呸,瞎說什么呢,梁宴死了誰勤勤懇懇地批折子,不吉利不吉利?!蔽彝约旱淖焐陷p輕拍了兩下,又望了眼梁宴和我手上的筆,然后拽出我懷里的真絲腰帶,用力從里面扯了一根絲線出來。 以防萬一,梁宴這狗東西向來陰晴不定,還是不要讓他發現我偷偷溜走了好。 我用絲線把手里的筆吊起來,綁在桌案旁一盆花的高枝上。梁宴看不見絲線,以他的視角應當只能看見筆懸在空中,看起來就跟我還拿著筆在批奏章一樣。 紅繩……嘖,紅繩有些難辦,算了,拿朱砂染一個。我又從腰帶上抽出幾根線一抿,把線纏繞在一起,悄摸地拿去沾上批紅的朱砂,綁成個圈也掛在樹枝上,還特地撥了撥葉子,擋住凸出來的樹枝。 完美! 簡直就像我親自待在這里一樣,梁宴一時半刻肯定發現不了問題。 走嘍,出去野! 目睹我干完全程,還臉不紅心不跳的光明正大從正殿里走出來的整個經過,姜湘嘖嘖稱奇: “大人,陛下你都敢戲耍啊,你都不知道陛下在我們鬼當中,那可是比閻王爺還可怕的存在?!?/br> 我和姜湘蹲在某處宮墻底下,磕著瓜子看徐楚趴在一小塊沙地上畫圈圈。當然,徐楚可能畫的不是圈,因為這孩子每畫一個稀奇古怪看不出樣貌的圖案,都要扭過頭來亮著眼睛指給我看。我和姜湘就立馬放下瓜子,掛上真誠的笑容,瞅著誰也看不懂的這堆東西,聲情并茂地夸道:“好看!栩栩如生!我一眼就看出來它是個……奶團子你真有天分!” “這還是我死了,心腸軟了,換著我活著的時候我才不管梁宴這個狗東西心情如何,扇他一巴掌我就走,哪用像現在這樣偷偷摸摸的?!蔽铱牧丝诠献?,想著自己當年對梁宴拳打腳踢的英雄事跡,輕嘖了一聲,卻沒憶往昔??戳搜弁娴瞄_心的徐楚,問姜湘道: “你跟徐楚也接觸了這么久,有沒有打聽到他是因為什么死的?” 在我上次托夢段久讓他幫我查一查徐氏兄弟之后,我其實也明里暗里的跟姜湘說過幾嘴,希望她能幫我打聽一下。在這宮里徐楚除了我,就跟她關系好,我一套徐楚的話,徐生那個潛藏的魂魄就會突然冒出來對我怒目圓睜,根本就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但我也清楚,徐生的魂魄和徐楚一直待在一副魂體里,還可以直接跟徐楚交流,想套出點什么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要知道徐氏兄弟具體是怎么死的,也是對付榮安將軍的重要一環,段久查來的東西實在太有限,他們當年消失之后到底去了哪里,青蓮寺里到底藏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榮安將軍到底在其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這些只有他們兄弟二人知道,我得想辦法讓徐生開口親口告訴我。 姜湘撓了撓頭發,看了眼徐楚,在我耳邊小聲說道:“打聽不到啊大人,他那個阿哥防的太嚴了。上回我給小奶團子灌了二兩桂花酒,也就只聽他迷迷糊糊說了一句什么樓什么香的,其他什么都問不出來?!?/br> “……”我很想譴責姜湘給那么小的孩子灌烈酒的事情,但我眼尖地瞥見一旁,徐楚拿著樹枝的手一頓。當下我心里便有了計較,故意大聲道:“哦,我知道,是沉香樓吧。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徐楚那么小的孩子,連是非都還不知道,怕不是被他哥哥帶進去的,走到了歧途里,平白害他丟了性命?!?/br> “你懂什么!不進去我們都得死!” 我的激將法卑劣的很有成效,在剛剛聽見姜湘說話時就已經出現的徐生,自然是容忍不了我如此顛倒黑白地往他身上潑臟水,不加思索就已開口辯駁。 他說完,看著我氣定神閑望著他的表情,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套。扔掉手里的樹枝,氣沖沖地走過來推了我一把。 我本就蹲在地上重心不穩,被他這么用力一推,整個人撲通一聲往地上倒。普通鬼倒也算了,偏偏我又特殊,在梁宴十丈范圍內是能觸碰到東西的,包括地面。我胳膊在地上一擦,當即就蹭破了一層血皮。 姜湘看見我手臂上冒出血珠,呲著牙兇狠地回頭沖徐生吼道:“你干什么!別以為你頂著徐楚的魂體我就不敢揍你!” 這時我才注意到,姜湘兇起來的時候腦門上隱隱約約有一個紅色的印記,竟與之前徐生不情不愿的給我介紹厲鬼時腦袋上展露的印記一模一樣。 我皺了皺眉,卻不動聲色的把疑問的情緒收了回去,拍了拍姜湘的肩膀安撫她的情緒,手拄在地上撐著半個身子,就保持著這樣一個隨意的姿勢看向徐生,問道:“為什么都得死?徐生,你究竟和前朝太子是什么關系?你不說出來,永遠也沒人能化解的了你的仇恨?!?/br> “呵,我與先太子是什么關系?沈大人,你做了那么久的太子侍讀,竟然想不起來太子在民間尋花問柳的時候,用的是什么名字嗎?”徐生眼睛通紅,提起先太子時眼神里既有怨恨也有不甘?!俺?,我和我弟弟的名字連在一起,你就沒想起來點什么嗎,宰輔大人?!?/br> 楚生。 我記憶里的散亂碎塊終于被這個名字給串聯了起來。 先太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雖然有頭腦,但不多,勉強稱得上一句jian詐小人。他以前暗地里經常流連花柳之地,最喜歡騙一些貌美女子對他死心塌地,看那些女子為她付出一切。怕招惹是非,他在外面捏造的身份就是京城里的皇商——楚生。 我那時還覺得這個名字與他十分匹配,楚生——畜生,和這位先太子的為人簡直一模一樣??扇缃襁@個名字串聯起兩個死的不明不白的孩子時,我的心如墜冰窖。 我張了張嘴,一瞬間不知道如何開口:“先太子是你們兄弟的……” “父親,親生父親?!毙焐袅讼麓浇?,稚童的臉上滿是深沉與怨恨,他諷刺道:“驚訝嗎,沈大人,你就是我的殺父仇人。奇不奇怪,我不找你尋仇,反而還幾次幫你,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我想起段久曾說過,徐氏兩兄弟是被先太子親手領進沉香樓的,我的心情頓時沉重下來。 徐生顫著手,接著說道:“因為……我就是被我的親生父親賣進那座吃人的樓的啊,我就是被他扒光了衣服,推到那一群油頭大肚的男人們面前,成為了這京都最下賤的存在啊?!?/br> “他……他怎么能……”姜湘在旁邊驚訝地捂住了嘴,吸著涼氣扭著頭看我,震驚的不敢說話。 我卻看著徐生捂著自己的心口,低著頭,眼淚順著臉往下流。他臉上沒有什么太過悲傷的表情,又或者他生前的時候就已經麻木了,但止不住的淚還是向我證實了他曾經的痛苦與絕望。 我聽著這個死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卻滿眼沉寂的鬼說道:“我被他當做拉攏官員的工具,在那聲色犬馬的皮rou場里泡了一年又一年。泡到最后他死了,沉香樓倒了,可那些陰溝里臭蟲還是沒能放過我們啊……所以我真的很討厭你們這種人,為什么喜歡男人啊……為什么啊……” “我們做錯了什么啊……平民就活該被上位者踐踏嗎……憑什么啊……” 第50章 花在我眼里 徐生算不上信任我,但也算不上猜忌我,他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永寧年間,江南有一個模樣出挑的歌女,她能歌善舞,心靈手巧,也算是風靡一時的花魁,她孑然一身,攢的銀兩很快就能夠贖自己的身了,好日子就在前頭了,可她偏偏在那一年遇到了個人。 一個自稱是從京都前來采買的皇商,他風度翩翩,才貌俱佳,并不像風月場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客人們一樣,他不會在她唱歌跳舞的時候輕薄她,也從來不會說一些市井里的骯臟話。他甚至會在她被客人刁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幫她擺平一切,只為了讓她在臺上好好地唱完一支曲。 她在風月場里孤身一人闖了很多年,見得多了,自然也想過,這位叫楚生的大人也許只是想與她來一場露水情緣,魚水之歡后就一拍兩散??蛇@位大人卻拒絕了她要獻身報答的提議,只是買了她的場,一日一日坐在那里聽她唱歌,給她講京都里的趣事,帶她大街小巷的游玩。 他從來不把她當做低賤的歌女看待,漸漸的,她淪陷了,她覺得她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并且她很快發現,她有了身孕。她也很擔心自己會像她的姐妹們那樣,被拋棄,或者留下一句“等我回來娶你”的謊言,就一去不會。但她很幸運,楚生沒有。 她攢夠了錢贖了身,楚生就把她接去了京都的一處宅院里。她衣食無憂,過得也算不錯,可唯獨,楚生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她也慢慢發現,楚生在京都里并不像在江南時那么翩翩有禮,他脾氣古怪、身份復雜,偶爾來看她的幾次身上都沾著脂粉味,來了也只是關心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也想過走,可她的錢都在贖身的時候用完了,肚子里還懷著孩子,一個人無所謂,可她不能讓孩子也跟著她受苦。楚生哪怕當真是個花心的人,起碼他能讓孩子過上富足的日子,不用跟著她在煙花之地受人輕賤。 她想,算了吧,哪怕是做了別人的外室,做了楚生的妾,她也認了。為了孩子的前程,忍一忍也沒什么,反正像她這種歌女,最后的結局也無外乎是做有錢人家的偏房。做誰的妾不是妾呢,她這輩子翻不了身了,起碼她要嫁的,還是自己喜歡的人。 可她剛把孩子生下來,她就聽見楚生在窗外問道“是男是女”,在得知是男孩后楚生笑了一聲,似乎是沖著她的方向說了一句:“算她命好,不枉我千里迢迢把她帶回來。行了,把這孩子帶回府里去給太子妃,讓她瞧瞧,一個歌伎都能生出來兒子,她也就仗著她母家勢大,不然本殿下早晚休了她?!?/br> 歌女并不想懂“太子妃”“殿下”的含義,她只知道,她見不到她的孩子一面了。但歌女很聰慧,她沒哭沒鬧,反而撿起了從前哄恩客的技巧,把這位“殿下”哄的很好,讓楚生動了把她抬回府的心思,并且沒過幾年她就又有了身孕。 歌女想,這回總可以了吧,她只要能擠進府里,就能見到她的孩子了。她不需要什么寵愛與地位,她只想要兩個孩子能待在她身邊,平平安安長大就好。 她如愿了,那個當年被抱走的孩子回到了她的身邊,但卻并不是好好的還回來的,而是因為那位太子妃誕下了一個男嬰,嫡親血脈有了,就把她這個低賤所生的孩子像丟垃圾一樣丟了回來。 她沒有抱怨,也沒有多說什么,起碼她還有孩子,哪怕被拋棄,她也要把兩個孩子照顧好。但她高估了枕邊人的良心,也忘了,躺在她身邊的不是江南的楚生,而是大梁野心勃勃的太子。 她的小徐生那么懂事、那么聽話,恭恭敬敬地對他的父親,卻只是因為容貌尚佳,被一位官員笑著看了一眼,當晚就被楚生派人領走了。那孩子走的時候多高興啊,他還以為是父親終于想起了自己,歡天喜地地帶上了弟弟徐楚,就去了以為是茶樓的沉香樓。 父親把他領到官員面前,讓他脫光了衣服接客,他自然是不肯的。于是他的親生父親不耐煩地抽出一把劍,橫在還窩在襁褓里的徐楚脖子上,惡魔低語道:“進去,把人給我伺候好了,要是不能把人給我拉攏到,我就殺死你低賤的弟弟和母親。你們這群仰仗著本殿下鼻息活著的廢物,能幫到一點我就已經是福氣了。真是個不懂感恩的白眼狼?!?/br> 母親、弟弟的命都被人捏在手里,年幼的徐生只能一步踏進地獄里,再難回頭。 事情有轉機的那一年,是太子身死、沉香樓被查封的那一年。那天有心之人在沉香樓放了一把火,想把樓里的罪證都燒的干干凈凈,徐生就被困在那場火里,他原本就要窒息而死,卻有人穿著一身紅袍官服,從火里走來,把他抱了出去。 他不知道那人是誰,只在心里牢牢地記住了他的臉,模模糊糊聽見有人喊了一聲“段大人您沒事吧”。 一場火燒掉了所有的骯臟與不堪,踏火而來就他出去的人給了徐生繼續走下去的希望。 可希望真的太昂貴了。 抱著徐楚一路趕回家的徐生,得知母親身死的消息后,他就這么想。希望真的太貴了,他熬了這么多年,卻連半兩希望也買不起。 太子妃原本只是要被新皇問責,可她太怕死了,怕太子做的事連累了她,于是她想到了與太子有瓜葛的那個歌女,歌女在京都里只有兩個孩子,還都生死未卜,沒親沒故的,死了應該也不會有人知道。 那正好,直接殺了,把她的面容全部燒焦,偽裝成是太子妃為太子殉葬。而真正的太子妃則帶著金銀細軟逃跑掉,免于被責罰。 雖然最后聽說督辦此案的官老爺發現了端倪,依法查辦了太子妃??伤赣H已經死了啊,他已經殘破不堪了啊,他該怎么帶著年幼的弟弟活下去。 為什么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普通人的生命就跟草芥一樣呢,大家……不都是人嗎? …… 我記得徐生講到最后時抬起眼,他問我:“憑什么呢?” 憑什么呢? 哪有那么多憑什么呢? 在先太子那個畜生的眼里,他可能從來就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他和他冷血的父親一樣,眼里只有皇帝的寶座和握在手里的權利。普通人的生命對他們來說算什么呢,十萬將士都能殺得,更何況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歌女生出來的兩個對他毫無幫助的孩子。 區區兩條命罷了,不殺他們就已經是天恩,送他們去沉香樓為自己所用,那就是莫大的榮幸,一介賤民,拿什么和高高在上的皇權者談公平? 仇恨?那更可笑了。太子與庶民,云泥之別,拿什么籌碼來談仇恨,親生子嗣又如何,一個連皇家宴會都上不去桌的人,留著能有什么用。 人性哪有權利的分量重。 我躺在地上。 半個時辰到了,徐生又變回了徐楚,姜湘抱著那個眼里還有淚的奶團子,縮在角落里悻悻地不說話。 而我躺在地上。 風很涼,吹過來的時候總帶著落葉,讓人覺得無端凄涼。我就那么懶散的躺在地上,一動也懶得動,任憑涼風從我身上侵襲而過。 “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找你半天?!?/br> 有人喊我,我便順著聲音去看。 午后雖然有風,但陽光也很耀眼,哪怕伸出手在眼前遮擋,依然會有絲絲點點的光明順著指縫不管不顧地涌進來,涌進我的眼底。我眨了眨眼適應光線,移開手便看見有人站在光里。 那人步履不急不慢,衣擺的金龍搖曳在我眼里,他穿著紅色的大氅,就像一捧永不熄滅的薪火。 而那么巧,光就在他身后綻放。 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