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之士[科舉] 第172節
事實上,到了萬歷朝,朝野內外已經有了對 農與商的爭論,農為本,而商獲利甚多,許多士紳便提出,要農商并重。 這種理論本身無錯,但商之所以為時人所棄,也有商人狡詐之因。 試想一下,百姓一年在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不過掙了幾兩銀,商人一倒手便能賺取許多利潤,糧食豐收時便聯合抑制糧價,致百姓豐年比貧年日子更難過,到了百姓家中無糧時,商人們又坐地起價,令百姓以數倍價錢購買糧食。 商人本身是不生產的。 柳賀上輩子看過一部電視劇,劇里說,百姓們吃著商人辛苦運的糧,沒有商人吃不上飯、穿不上衣,這就不知將農民與織工放在何處了。 商人在大明為最賤,便是賤在此處。 《育言報》眼下已經有了爭農與商的苗頭,柳賀覺得,可惜這個時代的信息實在不發達,不然就將各種作物收購價幾何在報上標注清楚了。 而后一期《育言報》終于將柳賀《鄉居小記》一文登了出來。 到了此時,即便沈一貫有意見,也不得不閉上嘴巴。 柳賀眼下是公認的文壇大家,《育言報》所收稿件一向是擇優登載,柳賀文章發在此處,《育言報》便不可能棄他而取旁人。 何況這篇《鄉居小記》描寫可謂意境深遠。 經柳賀那篇《祭師文》,天下讀書人知曉,鎮江府丹徒縣有一位孫夫子,而《鄉居小記》一文則將柳賀家鄉美景寫出,此地有山有水,可遠眺長江,渡口游船如織,綠樹蔥蔥,百姓安寧,經他所寫,鎮江府的美景躍然紙上。 柳賀極少寫散文,這篇《鄉居小記》不似他從前文章那般棱角分明,但一篇讀完,卻有一股清新之感撲面而來,令人心中歡快。 “柳澤遠文章已是大成了?!?/br> “此人投身官場倒是可惜,若一心寫文章,史書上必能有他姓名?!?/br> “好文難得,自《祭師文》后,便是這《鄉居小記》最合我心意,澤遠他回鄉有空閑,不寫上十篇八篇怎么能行?” 聽黃鳳翔這般說,羅萬化不由笑道:“鳴周兄,你且放過澤遠吧?!?/br> 黃鳳翔道:“待澤遠回京,我定要他將這文章抄錄下來,贈一份予我,文章大家的文稿,日后可作為傳家寶,一甫兄也叫澤遠贈一份?!?/br> 羅萬化也有些意動。 …… 柳賀忙了一陣農事,王錫爵的信又到了,他便抽出空來去太倉拜訪。 他與王錫爵約定了某日到,鎮江府離太倉不遠,一日也夠了,王家是太倉豪富,王錫爵任吏部左侍郎后,在太倉一地,王家更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當然,王家子弟頗為低調,畢竟蘇州府這地盤高官眾多,王家行事若是太猖狂,也易被言官盯上。 柳賀見了王錫爵便感慨道:“我知元馭兄為何常惦記著歸鄉了?!?/br> 王錫爵笑了,道:“你若喜歡,便在此多住半年?!?/br> 柳賀道:“元馭兄再這般說,我明日便舉家遷至太倉?!?/br> “鎮江知府恐怕得先和蘇州知府打一架?!?/br> 兩人開了會兒玩笑,王錫爵便稱贊起了柳賀那篇《鄉居小記》:“澤遠你在家也是勁頭十足,我卻非如此,在鄉只愿當個富貴閑人,教教兒子們讀書?!?/br> “這樣也不錯?!绷R道,“元馭兄你也知,我在禮部辦了不少事,全放下我也辦不到?!?/br> 他們當過官的,只要對朝事還有一點憂慮,便不可能說放下就放下。 “京中究竟是何情形?”柳賀道。 王錫爵輕輕搖了搖頭:“你我都退了,元輔便不再提增補閣臣,京中許多官員都十分心急?!?/br> “此事實在難看?!绷R道,“天子已成年,恩師的確該歸政,可落到如今這個地步 ,倒好似天子急著抹殺恩師功勞似的?!?/br> “你我二人不在京城,縱是憂心,也顧不上那么多了?!蓖蹂a爵嘆道,“我思慮許久,仍是覺得澤遠你當先我一步入閣?!?/br> “為何這般想?” 王錫爵道:“我雖不愿認,心中卻也明白,無論是天子還是元輔,都更屬意澤遠你?!?/br> 換了旁人王錫爵或許會不服氣,但對柳賀他一向敬佩。 “澤遠你要歇到何時?”王錫爵道,“經元輔歸政一事你也能看出,朝堂上辦實事者少,謀心機者眾,澤遠你想避開妖風,可一味逃避也不是辦法?!?/br> 柳賀嘆了口氣:“元馭兄,我今日來此實不想聽這些?!?/br> “那便改日再談?!蓖蹂a爵道,“今日你難得來一趟,我令府中廚子做了幾道拿手菜,也好叫你嘗嘗蘇州口味?!?/br> 柳賀道:“我當年游學也在蘇州住過一陣,可惜當時與元馭兄并不相熟?!?/br> 王錫爵的意思柳賀也明白,但他覺得,至少現在還沒有到他回朝的時機。 若是可以,柳賀希望能在天子感受張居正歸政誠意的時候回朝。 論起朝事,王錫爵有許多見解,但不論朝事時,他于琴棋書畫品茗等道無不精通,柳賀不由感慨,大戶人家出身和他這小門小戶出身果然不同。 在太倉王錫爵家中住了幾日,對方待柳賀可謂事事周到。但兩人談話間仍是提到了張居正歸政之事,一方面,張居正的確要歸政,時機已經到了,但另一方面,天子同樣要做好親政的準備。 臨別之際,王錫爵對柳賀道:“澤遠,若我所料不錯,你歸朝應當比我更早一些?!?/br> 柳賀疑惑道:“元馭兄為何如此篤定?” “你不必猜緣由,只需知道我王元馭是神算便可?!?/br> 柳賀無奈道:“元馭兄,若我真如你所說那般歸京,我定要向天子奏明,元馭兄你在鄉極是清閑,竟要和欽天監搶活干?!?/br> 王錫爵不由哈哈大笑。 第225章 萬歷八年 既然來了太倉,柳賀好歹也要看看太倉如今的農事狀況,王家是本地大戶,僅族田就有無數畝,柳賀道:“元馭兄,不如我出些錢賃你家田,再種些甘薯、番柿等?!?/br> 王錫爵笑道:“價錢貴上一成即可?!?/br> “這我還是出得起的?!绷R道,“戶部今年雖報了甘薯種植之象,然各地所種多少不同,甘薯產量雖高,卻也不能搶奪稻、麥之地?!?/br> “這倒不必憂心,百姓們吃糧吃慣了,甘薯畢竟是新物,不會替了主糧的?!?/br> 柳賀道:“若是年年風調雨順,百姓衣食無憂,我等官員也不必想著推新作物?!?/br> 王錫爵也點頭道:“甘薯雖味美,日日吃也吃不慣?!?/br> …… 自太倉返回鎮江府后,來府上拜訪柳賀的士子少了,柳賀能安安靜靜讀上幾卷書。 他仍保留著在京城時的作息習慣,早晨醒得早,但醒來之后不必惦記著衙門中的事務,也不會臨時有事被叫至宮中或內閣,天氣若是好的話,柳賀便披件衣裳在院內讀書,或和楊堯面對面坐著飲茶。 轉眼間便又到了冬日。 柳賀回鄉已有兩個多月,在這期間,朝廷未派人送信給他,也未有讓他起復的跡象,鎮江知府林應雷和丹徒知縣甘世價之前拜訪他倒是勤快,近日也失去了蹤跡。 柳賀倒覺得十分舒適。 應當說,直到此時,他才算是真正清閑了,可惜如今施允還在外放,他想找個一起看書的人都沒有。 “這位老爺,這書您是買還是不買?”柳賀手拿著書卷發了會呆,便被店內伙計提醒了一聲。 “我買?!绷R下意識去摸錢袋,才發現今日出門匆忙,他竟忘了帶錢袋,只得將書卷放到一邊。 書肆里,最暢銷的仍是與科舉相關的書冊,柳賀大概瞧了瞧,如今雖已是萬歷七年,但和他讀書那會一樣,會試、鄉試的程文集仍有些舊,他還看到了自己隆慶元年鄉試和隆慶五年會試的答卷。 往里走了兩步,柳賀一抬眼,就看到書肆中一角寫著他的名字——《育言報》所登載的他的文章,及他在楊正寫的《論商》等都在其中。 這個年頭版權意識實在不強,這幾篇文章都在公開售賣了,柳賀卻沒有收到一分版權費。 書肆里還有幾卷柳賀頗為感興趣的文章,可惜他忘記帶錢了,只能先回家,待下回有空再來買。 柳賀年少時常在鎮江街頭逛,街上認得他的人不少,如今十幾年過去,鎮江街頭已換了一批店鋪,就連書肆的掌柜也不是原來那位了。 見柳賀空手而歸,妙妙很是失望,她以為自家爹爹會給她帶些吃食回來,柳賀摸摸鼻子:“爹忘記帶錢了?!?/br> 耐不住妙妙渴望的眼神,柳賀又回了一趟街上,給自家閨女買了些小零嘴。 柳賀向楊堯感慨自己體力不如從前,從前他和施允兩人一日能在街上走兩個來回,如今只跑了一趟,柳賀就累得氣喘吁吁。 “幸而相公不易胖?!睏顖虻?,“不然妙妙可要說你了?!?/br> 柳賀:“……” 仔細想想,的確,妙妙一向直白,她能嫌自家弟弟丑,自然也能嫌棄他這個爹丑。 柳賀沒買成書,便將家中的舊書拿出來看,他從京城回來也帶了些書,讀過書后,他便攤開紙頁,開始寫文章。 自他考中進士后,坊間總傳他不愛寫文章,其實柳賀并非不愛寫,只是沒有心思專注地寫好一篇文章。 難得有空,楊堯在一旁替柳賀磨墨,她的字也很漂亮,柳賀寫文章時,她就在一旁練字。 “娘子筆鋒更勝從前?!绷R贊道。 柳賀任官這幾年,楊堯忙家事之余便常常練字,她的字并不是雋秀風格的,相反,她筆力很是渾厚,字本身十分大氣。 柳賀的字受科考拘束,規范嚴謹有余,天馬行空不足,相對之下,楊堯的字就比他浪漫得多,柳賀也十分喜歡。 夫妻二人一個寫文章,一個練字,書房中十分靜謐,妙妙有幾回想進來搗亂,都被紀娘子牽走了。 一月之中,柳賀共寫了五篇文章,可以說是《鄉居小記》連載版本,他心情舒暢,寫出的文章自然也有一股暢快之感。 他的同僚們大多也是如此,在朝時忙于朝事,賦閑在家便一篇一篇地產出文章,柳賀現下和王錫爵通信便不只說朝事了,也會交流文章。 寫過文章后,柳賀再在清風橋附近賞賞景色,偶爾會被丁先生抓壯丁,去丁氏族學授一兩堂課。 不過他授課的次數極少極少,丁氏族學名義上是族學,其實和書院也有些相似,不過先生們并不愛聚在一處談論國事,柳賀在《育言報》上曾痛陳書院五大罪,總不好歸鄉之后一直在書院授課。 任日講官和任館師畢竟是不同的,給天子授課時,他不需要奉迎考官的喜好,講圣人文章也不必句句落到實處,而是要叫天子明白其中的道理。 換句話說,日講官的課過于高大上了。 就這樣,自隆慶五年進京赴考以來,柳賀在家鄉度過了第一個春節。 盡管他成了家,有一子一女,但相比鎮江府別的家族,柳家人丁仍是不夠興旺,不與柳義往來之后,柳賀這邊只他一支,楊家也只楊鄉紳一支,這都有些像后世的家庭模式了。 不過柳賀仍是很高興,妙妙興奮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替柳賀遞窗花,過會再去逗逗知兒。 在京城時倒不是說不熱鬧,只是柳家在京城的宅子更小一些,且柳賀要去衙門當值一日,不當值的時候,他也要去上官府中拜會,他的下屬們也要來柳府拜訪他。 “從前見了家里冷清的模樣,我便會想賀哥他爹,就算過節也不如如今快活?!奔o娘子道,“那會哪能想到有今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