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50節
太醫院廊下,一盞紗燈徐徐亮起,與另外一盞粉色紗燈遙相呼應,在夜里燦然若星。 第241章 鳳舉 寒夜冷峭, 夜色濃稠,伸手不見五指。堅固高峻宮城城墻靜靜聳立在暗夜中,巍然險峻, 仿佛不可逾越。 神武門前, 忽然爆發出了數聲驚天動地的火炮聲, 神武門威嚴厚重的大門在猛烈的火炮硝煙中顫抖著轟然倒塌,暗夜中忽然跳出了覆盔披甲持槍兵士, 從黑暗中源源不絕地涌出,仿佛無休無止,如烏云壓地一般向皇上的寢宮保和宮沖殺。 宮中禁衛派駐著眾多的宦官、侍衛以及在內宮外值夜的文臣官吏, 被火炮聲驚動, 望見這烏壓壓的士兵長槍森森, 勢不可擋入內, 全都神摧心折,驚叫著驚惶奔逃。有往僻靜處躲避的,還有更多便向保和宮文華殿蜂擁而去。 門中混亂不堪, 守門的士兵一潰千里,只會奔逃,有人大呼著關門, 叛軍將領騎在高頭大馬上,看著護城侍衛們一潰千里, 心中得意,但卻也知道九門禁軍必會馳援, 時辰不可拖太長, 否則必腹背受敵, 兩面全軍覆沒。 他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直入保和宮, 沖殺至御駕前, 將病重的皇帝給控制住。 黑夜里,叛軍將領振臂為號,呼喝道:“陛下被jian臣挾持,危在旦夕,我等勤王救駕,違者殺無赦!” 一時早已準備好的傳令兵齊聲呼喝: “陛下被jian臣挾持,危在旦夕,我等勤王救駕,違者殺無赦!” “陛下被jian臣挾持,危在旦夕,我等勤王救駕,違者殺無赦!” 沉沉宮闕內殺機四伏,高亢雄壯的聲音傳得極遠。 許莼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往下望去,面沉似水,心里卻又不覺走神,想起九哥第一次教導自己,無論做什么事,先拿了大義名分。 九哥……能治好的吧?他入冬后身子就不太好,冬海,還有周先生,可一定要治好九哥啊。 蘇槐在一旁道:“原來是拿勤王救駕清君側的路子,招不怕老,確實好用啊,若無臨海侯,陛下真在宮里發病,看來老奴就成了jian宦了,嗯這挾制皇上的權臣,看來不是武英公、方大統領,就是侯爺了?!?/br> 保和宮大門轟然倒塌,許莼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沖到了文華殿前的,后邊拉著三門火炮,冷漠道:“看起來已籌備許久了,連這已淘汰了的火炮都拿出來了,這火炮用不了幾次,容易炸膛?!?/br> 他道:“兩側鳳儀樓先放箭,干擾他們發射火炮,別讓他們懷疑了,趕他們的人都進來?!?/br> 蘇槐道:“放心吧?!?/br> 果然兩側如鳳翼一般的望樓弓箭如同雨點一般落下來,叛軍紛紛迅速舉起了盾牌掩護火炮,顯然也早已演習過此種情形,都異常驍勇,有將領大聲指揮繼續向前沖殺,幾口火炮炮口對準了文華殿門。 許莼瞇起了眼睛,看著叛軍大部隊都已沖入了文華殿前的廣場,文華殿為謝翊日常召見大臣議事的前殿,穿過文華殿,后邊的歲羽殿便是起居寢殿,那是他和九哥住著的地方,九哥的書都在這里,可不能讓亂兵糟踐了。 他揮手:“狗已入窮巷,可以一網打盡了,發信號!” 蘇槐陰滲滲笑著將手里的信號煙花筒在一旁的燭火上點燃,伸出了高樓窗外,嗖!一團亮火焰自下而上呼嘯著直直穿透云霄,然后在暗夜的高空中忽然爆開來。 火星四射,無數流光溢彩組成了一朵巨大的火鳳凰,伴隨著響徹天地的清唳聲,展翅扶搖而上,金紅色尾羽長長與展開的雙翅盤旋,千萬火星從空中落下,美輪美奐。 整個京城都看到了這一只煥然燦爛的火鳳凰。九門的騎兵從四面八方沖向了宮城,馬蹄如雷鳴,滾滾如山峰傾倒,洪水傾瀉,勢不可擋。 無數被炮聲驚醒的朝廷重臣、百姓們雖然不敢出城,卻也都在院子里驚心膽戰聽著遠遠宮城的動靜,抬頭看著這在半空中盤旋清唳的火鳳凰,有些膽小的已忍不住跪倒下來,連連祝禱千萬要太平。 許莼站在城樓上看著那鳳凰,都驚呆了:“這信號彈怎么回事?” 蘇槐嘿嘿一笑:“侯爺不是說弄個醒目的,要讓九門、兵馬司和京營都能看到嗎?” 他舉起手里金紅龍鳳紋的煙花筒,滿臉得意:“內府監奉詔試制的鳳舞九天焰火,在無人海島上做了三年才做出來的兩支,一支試放給圣上看了,就剩下這一支,本來圣上想給侯爺生日驚喜的。嘿,我尋思著這焰火最醒目了,必定滿京城京郊都能看到!” 許莼:“……” 殺聲震天中,鳳儀兩翼的高墻上洞口打開,森森炮口對準了下邊的叛賊,對準了滿臉愕然驚惶的叛賊將領。 轟! 八門炮齊齊發射,地動山搖,硝煙沖天,一輪齊射后,喊殺聲震天動地響起,埋伏在兩側的龍驤鳳翔衛的精兵掩殺出來,手里盡皆拿著火槍, 巨大的火力將殿前廣場轟出了深深的深坑!哀嚎聲傳遍了宮廷,殘兵回頭向宮門不要命地狂奔著,而遠處九門來援護的禁衛也已趕到,正好內外夾擊,將他們活捉。 九門禁軍、京營統領、五城兵馬司想必都已驚動,這里頭多少忠jian不知,但看到這一輪,應當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許莼冷冷看著下邊,想起了第一次上戰場,想起了第一次接舷戰,他已不再是那個看著敵人血rou橫飛殘肢四濺而會心悸的初出茅廬的少年將領了。 對敵人容情,便是對九哥殘忍,便是對天下,對萬民不公。 ==== 京城這一夜無數重臣百姓夜不成寐,直到黎明時,喊殺聲才平息了下來,也不再聽到炮火聲。 朝臣們全都派出了家丁去宮城觀看,很快回來報:宮里安靜下來了,圍著重兵,五城兵馬司的將軍和禁衛圍得嚴嚴實實。 問宮中如何,只說禁衛都不言語,只把守著宮門不許人進入,只聞到硝煙味、血腥味,透過被轟開的宮門,能看到一些宮室著火后已被撲滅,宮里內侍宮人正在清理尸體和血跡。 宗正令謝翮親王駕到,已傳令軍機處、內閣諸大臣及三品以上大員朝會商議,而宗室各宗親王駕也已陸續趕到,卻也都只被攔在了外朝,內宮戒備森嚴,問圣上可安、何人作亂都無人應答。 宗令謝翮身份最貴,一樣被攔在了外邊,正和首輔歐陽慎商議著。歐陽慎道:“如今是要知道,圣上安危究竟如何,負責宮禁防衛的究竟是誰。方大統領昨日離京,虎符聽說入內交在陛下手上了?!?/br> 謝翮道:“蘇公公呢?” 歐陽慎愁眉不展:“禁衛們都如臨大敵,一言不發,無人出來傳話。內宮重地,我們外臣不可擅闖?!?/br> 禮親王怒道:“圣躬安否,此為重中之重,豈能任由他們如此轄制?宮中禁衛究竟是何人主持?既覺得我們外臣不能擅自入宮,則我們便請一個有資格入宮的來!我一大早聽說了,便已命人去皇廟,將太后接來,由太后出面進宮,看誰敢攔!” 謝翮一怔,剛要說話,卻聽到一聲長呼“太后駕到!” 只見太后鑾駕已徐徐到了宮門口,幾個內侍女官跟從著,眾臣全都面面相覷,都知道這必是有人早就派人去接了太后來,然而凡朝中重臣,哪個不知這位范太后與今上其實是關系很是不好,范太后名義上是生病在皇廟休養,其實是被軟禁的。 然而這偏偏又都是上不得臺面的說出來的,此刻還真就是太后最有理由進宮。但請太后出來的人,恐怕其用心就有些值得懷疑了。 只見女官上前掀起鑾駕簾子,一位青年夫人扶著太后從鑾駕上下來,太后衣裝華麗,但面孔卻衰老了許多,頭發花白,一旁扶著的婦人卻膚色白膩,容光照人。老一些的朝臣認得那位婦人應當正是廢后。 不少人都看向了范牧村,范牧村面上愕然,手心里卻全都是汗,宮中必然生變,姑母出來,只怕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但眾目睽睽之下,他卻也只能隨著眾臣向太后行禮問安。 范太后便道:“起來吧,哀家養著病,若不是聞說宮里生變,哀家也不會急忙趕來。如今心內似焚,宮里如今情形如何?” 臣子們一片安靜,范太后直接問道:“宗令何在?” 謝翮上前躬身行禮道:“臣謝翮見過太后,如今宮里情形不明,恐還有亂兵,還請太后先返回皇廟,等情形分明后,再向太后稟明?!?/br> 范太后銳利的目光冷冷盯著他,冷笑一聲:“宮里的是哀家懷胎十月生下的親生子,你們沒了皇上,換一個便是了,哀家的兒子沒了,誰還給哀家!叫哀家如何能夠安心回皇廟?” 說完她扶著范皚如的手,直直向宮門行去,卻被門口的禁衛拿著長槍擋住,她冷聲道:“方子興呢!叫他滾出來見我!” 一旁禮親王卻道:“平南公病危,武英公和方大統領昨日都離京了?!?/br> 范太后冷笑一聲:“病得如此巧?他們離京,宮中就有叛亂?” 眾臣全都寂靜,其實大臣們早晨想起武英公和方子興兩兄弟同時攜眷離京,宮里立刻就炮火連天也都感覺到了蹊蹺。 范太后卻又道:“內衛統領離京,京營副統領呢?” 只見外邊一位將軍上前行禮道:“臣魏國林見過太后,太后千歲千歲千千歲?!?/br> 范太后道:“方統領離京,虎符應當交接到負責京營的統軍提督手中,如今宮中情形如何?你為何使禁衛攔著朝臣們不讓進出?可有奉圣旨?” 魏國林滿臉尷尬道:“方大統領離京倉促,禁軍虎符未曾交接到臣手中,臣也是昨夜見宮中有信號彈,才整軍往京城,聞聽城門守衛的禁軍稱已見到宮中侍衛持虎符前來調兵往宮中救援,這才一并前來救援。但直到如今臣尚未得到諭令,大軍都還侯在城外,與五城兵馬司的魏統領一并在待命,只聞聽是蘇槐公公的傳令?!?/br> 范太后冷笑一聲:“蘇槐一介奴才,也配號令將領?既無人親見虎符,焉知是否假傳圣旨?昨夜人人聽到廝殺整夜,炮火不斷,宮門都被炮火轟倒,有此等火力的,滿朝文武,能有幾人?焉知皇上如今還安否?” 魏國林慚愧垂頭:“臣無能,臣萬死?!?/br> 范太后卻冷聲對門口守衛著的禁衛道:“還不叫蘇槐滾出來見哀家!” 只見門口的禁衛們面無表情,相反將手中的火槍毫不猶豫掉頭,對準了太后,一時眾人大驚失色,魏國林連忙上前擋在范太后跟前,怒叱禁衛道:“大膽!此為太后,皇上生母,你們焉能如此不敬!” 禁衛們仍然冷漠看著他們,兩側的弓弩手也全都挽起弓弩,森森弩箭盡皆對準了這群重臣,一位頭領冷聲道:“我等接到命令,擅入者殺!無論誰都不能進入,請立刻退后!” 眾臣們臉色微變,懼那火槍之威,連忙勸說著范太后,向后退了一射之地,范太后氣得渾身打顫:“究竟何等人掌管宮闈,如此猖狂!” 大臣們面面相覷,卻都不言語,便是謝翮也一言不發。 卻見在一側忽然撲出來一個青衣小內侍,身上全是血,灰頭土臉沖過來上前撲倒在地上,跪著向太后磕頭:“奴才叩見太后!奴才是保和宮內侍九珠,求太后趕緊命人殺入宮內救皇上!” 禮親王上前一步:“我見過你,果然是保和宮的內侍,皇上如何了?快快說來!” 那內侍抬起頭來,泣不成聲,聲音哽咽: “昨夜武英公、方統領與蘇槐公公里應外合,殺入宮中,將皇上挾持,威逼皇上寫下傳位詔書,傳位于順平公謝騫,皇上不肯,趁與叛賊對峙時服毒自盡,武英公傳太醫救治,皇上危在旦夕,我躲在桌底逃過一劫,趁兵亂之時逃出來,求太后命人趕緊殺入宮內,援救皇上!” 眾臣齊齊變色。 范太后大怒:“方家竟然如此猖狂犯上!” 就在望樓上通過炮眼看到這一幕的許莼笑了:“原來這是范太后和禮親王做的局了,三言兩語,再弄個小內侍出來,便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又要占這護駕的大義名頭了?!?/br> “想來是見皇上遲遲沒出現,猜測皇上應該還是病了不能視朝,橫豎已栽了幾千兵在宮里,只能最后一搏,鋌而走險了?!?/br> 蘇槐道:“武英公和方統領可憐,人已去了平南,無法替自己辯白。若是昨夜真讓叛賊進宮挾制了皇上,今日禮親王和范太后再這么演一出戲,方家立刻便已是滅門之禍了?!?/br> 許莼道:“我為武英公的部將,手里又有這許多火炮軍械,自然也是要被連坐問罪,當肥羊給宰了,倒是好謀算?!?/br> 蘇槐苦笑:“若無臨海侯在此坐鎮,老奴確實是守不住這宮殿的,也擋不住這朝廷重臣和皇太后的咄咄逼人。我不過是皇家奴才罷了?!?/br> 許莼寬慰他道:“蘇公公是陛下最信重之人,那邊倒是骨rou相親了,又如何呢?蛇蝎之心,實在是……” 他沒再說什么,看到下面范太后已喝令:“兵部尚書何在?魏國林!” 只見雷鳴只能上前下拜道:“臣兵部尚書雷鳴見過太后?!?/br> 范太后冰冷眼睛看著他:“原來是你在任兵部尚書,皇上待你恩深似海,如今圣駕有難,爾為臣子,當如何?” 雷鳴面上猶疑,看向了歐陽慎和謝翮,范太后道:“亂臣賊子在宮內挾持了皇上,你們竟還首鼠兩端,可知陛下待你們深恩,你們又是如何還報皇家深恩了!難道是都怕了武英公不成?” 歐陽慎作揖道:“太后娘娘,如今情勢未明,僅靠一內侍口供,尚未知真假,不如再耐心等等……” 范太后指著他怒道:“你為內閣首輔,皇上有難,你竟第一個退縮,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有何面目立于眾臣之首?” 歐陽慎語塞,卻忽然一旁一聲怪笑,在一片寂靜中分外清晰。 范太后轉頭看過去,怒叱:“誰無禮發笑?” 卻見李梅崖慢悠悠站了出來:“見過太后娘娘?!彼袂橘瓢?,只是隨手做了個揖,十分漫不經心。 然而范太后臉色微微一變,仿佛見到了對頭一般,雙眸慌亂,卻是害怕李梅崖在大庭廣眾之下揭她的底,心虛起來,并不敢說話。 禮親王見狀站出來道:“皇上命在旦夕,李大人因何在太后跟前失儀?” 李梅崖道:“我只是覺得武英公英明一世,如今居然如此之蠢,忍不住發笑?!?/br> 禮親王聽這話頭并不好,卻歷來知道李梅崖口舌厲害,不欲與他多言,沒想到一旁一直沉默的謝翮親王卻忽然發問:“李大人何出此言?” 李梅崖道:“我笑武英公蠢,他手握兵權,嫡親弟弟在陛下身邊深受信任,掌著禁衛,可調動兵馬數以萬計,還有臨海侯這樣的手下,掌握著無數火炮火器。這樣好的條件,竟然造個反還能打一晚上,連京營都管不住,還能讓你我在這里聽一老嫗嘵嘵不休自作聰明,豈不是蠢得可笑?” “他要造反,將皇上和宗室們盡皆全殺了,自己坐上皇位去便是了,朝臣們誰敢反對一樣殺了便是,如何還要這么麻煩弄個宗室子來做小皇帝?” 一時朝臣們竊笑起來,被陰陽怪氣指為“老嫗”的范太后氣得渾身發抖,一旁的范皚如扶住她,低聲安撫她:“娘娘,小不忍則亂大謀,事不宜遲,不要和他在這里斗嘴,趕緊下懿旨,傳京營十萬兵馬進宮護駕才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