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38節
謝翊道:“他如今應該是更怕被牽連進去才是?!?/br> 許莼一怔,謝翊看著他微微一笑:“許侯爺對如今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有些看不明白啊?!?/br> 許莼還在疑惑中,謝翊卻已問定海:“還有什么嗎?” 定海道:“屬下無事要奏了?!?/br> 謝翊便吩咐他退下,看許莼仍陷在思慮中,點了點自己心口戲謔道:“臨海侯簡在帝心,還擔憂什么?” 許莼:“……” 謝翊伸手拉他道:“安歇罷,朕給你擔保,這消息一旦傳出去,必定是靜安伯先派人給你送禮,秦杰上門給你剖白,第一見要緊事便是撇清干系。你還沒怎么入朝,尚且不知道什么叫趨炎附勢……什么叫墻倒眾人推?!?/br> 他想了想又笑:“明日你也要上朝了,等你入朝后,日日見到的哪一樁事都比你這事兒大,學學內閣大臣們安泰若山,也不至于慌腳雞一樣了?!?/br> 許莼滿腦子想著明日如何回去問清楚案情,如何應付秦杰,也沒理會謝翊這笑話他,謝翊只能攬了他進帳,卻又從床頭摸了那把桃夭扇來與他共賞,這才又重新鼓起興來。 第二日許莼便也該上朝了,一大早他陪著謝翊用了早膳后,便換了一身一品侯的簇新朝服,謝翊看著他這般英武,也十分滿意,又親手給他佩了玉佩,這才命裴東硯等人護送他乘了馬車從南邊的東內苑內宮門出去,繞到前邊午門那里上朝。 許莼這還是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參加大朝會,十分新奇,加上一夜得了謝翊寬慰,也忘了昨夜的憋屈事,一直到了午門下了馬車,看到大臣們全都在那里候著上朝。 看到許莼下車,許多人都上前作揖攀談,他有些詫異,許多官員,有些見過有些沒見過的,都上來與他作揖,一路他走著,含笑向他問好的不少。 “侯爺好?!?/br> “侯爺什么時候回京了?” “侯爺,本月家父壽辰,還請侯爺賞光,已送了帖子到國公府上了?!?/br> “侯爺,工部這邊有些事想要請教您,不知您什么時候有空?” 他也只好一路作揖應酬著,沒想到他態度謙和,越發引來了更多的問候,層出不窮。所幸方子靜叫了他一聲,那些要上來攀談的官員才止住了腳步,他才算得了空,帶了些狼狽走了過去,方子靜點了點指點他道:“前邊這是軍機處和內閣侯朝的朝房,你下次不必理會太多,下了車直接進來便好了?!?/br> 許莼微微擦了汗:“我也沒想到……好些官員都不認識……不是都說文官士子們都討厭我嗎?” 方子靜笑了聲:“你如今可是炙手可熱,人人都想著從你手上討差使、生財。再說了……哪怕今日馬上就要參劾你大罪,人家照樣能和你笑臉相迎,這就是做官的要義?!?/br> 許莼忍不住笑,卻聽到有人語氣不善喚他:“許元鱗,聽說你之前在津海衛那邊,又編排了一回老夫?” 許莼轉頭一眼看到果然正是李梅崖黑著一張臉看著他,他脖子不由一縮,不好!竟忘了這樁公案了!怎么梅崖大人竟然回京了!不是說去巡察河工了嗎? 九哥怎的也不提醒他一聲! 第221章 參劾 許莼走過去深深作揖:“李院使好, 聽說大人去巡察河工了,什么時候回京了?不曾上門拜訪,慚愧慚愧?!?/br> 李梅崖冷哼著:“怎么, 不是抬出老夫來教訓莊家那少年狀元教訓得很順手嗎?現在知道尊老了?” 許莼嘿嘿嘿窘迫笑著, 多少知道自己有些不對, 又知道李梅崖不會和自己認真計較。畢竟……他可是和李梅崖一起逛過花樓的!親眼見過李梅崖罵人的! 他作揖道:“李大人秉公磊落,令堂德高, 教子有方,仆是真欽佩的,御前論辯, 不慎引了大人為例, 自是希望效仿大人, 請大人海涵?!?/br> 李梅崖看他神態謙和, 心中舒坦,呵呵一笑,點了點一旁的椅子:“坐著罷!總和武官混一起做甚么, 你可也是正經監生肄業,讀書人!過來,老夫正有些事請教侯爺?!?/br> 許莼歉意看了看方子靜, 方子靜卻哪里還理他,又已與其他人說話去了, 他便陪著李梅崖坐了笑道:“大人有什么事只管交代?!?/br> 李梅崖道:“沒什么大事,莊家那事我聽說了, 你須得小心后邊有人效仿, 最近少接近文人和文官, 以免人家故意來觸怒你, 借這由頭博點剛直名聲?!?/br> 許莼道:“知道了, 我如今出門很少的?!?/br> 李梅崖又細細指點:“國公那邊也要謹慎才好,最好派位老成清客陪著國公爺,沒事少出去飲宴,省得被人調唆?!眳s是知道這位臨海侯的國公爹是不太靠譜有名的荒唐。 許莼知道李梅崖這是經驗豐富,連忙道:“多謝大人指教?!?/br> 李梅崖這才點頭滿意捋著胡須,許莼卻又請教道:“聽說李大人這次去巡察河工,一去都去了半年,巡察情況如何?” 李梅崖道:“還好還好,沿路都很順利?!?/br> 許莼道:“正有事想請教大人,若是這手下發現有人損公肥私……這應當如何嚴懲和預防呢?” 李梅崖瞇起眼睛,伸出手掌豎著作勢往下一切,陰森森道:“自然是殺一儆百,讓他們知道再也不能伸手,伸手必被捉。侯爺既是治軍,軍令如山倒,貪庸誤事、聚斂殃民者,殺之無妨!” 許莼:“……” 李梅崖卻伸出手指悄悄勾了勾示意他靠近,低聲與他竊竊私語面授機宜。 一時眾朝臣看到之前明明一直傳聞與臨海侯勢不兩立的李梅崖,此刻仿佛與臨海侯十分融洽和睦,笑吟吟說著話,全都若有所思。 竟然瘋如李梅崖,也懼那臨海侯之勢嗎?要知道李梅崖可是一向孤高自許的,誰的面子都不給的——當然,那臨海侯風聞驕矜妄為,今日看來卻謙謙如竹,溫溫如玉,確實不似武官,倒有文官的風姿氣節。 莫非是,那李梅崖有什么短處被臨海侯拿到了?還是臨海侯有什么天大的好處給了李梅崖? 朝臣們正各自思量,小聲議論著,卻見鼓聲響起,眾人全都肅立站了起來,整理冠帽,等三通鼓響后,殿前磬板鐺鐺響了下,上朝時間到了。 文武大臣們按班排好,列隊而入,文官由左掖門進入,武官則由右掖門進入,待鳴鞭之后,眾臣抵達奉天門丹墀,默然屏息肅立,聽鐘鼓司奏樂,內侍再次鳴鞭,鴻臚寺官員高唱入班,左右文武兩班步入御道,往金臺御座之上行一拜三叩之禮。 大殿內鴉雀無聲,許莼與方子靜都在勛戚班里,在武官班最前列,緘恪郡王謝翮為首,行禮完后在大殿內站好班,許莼悄悄看向上頭御座,果然看到謝翊正垂目看向他,兩人四目相對,許莼又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 謝翊看他一個人在那里傻笑,實在有些無語。但此時是接見來使,今日也無什么重要來使,只有夷洲那邊的使臣,為著廣源王世子儂思稷的賜婚,拜謝皇恩,又獻上了許多貢品。 謝翊溫言撫慰了幾句,打發了。之后便是要召見一些要離京的官員,今日是召見幾位年高老病乞休的老臣,謝翊一番嘉勉老臣們效力年久,老成練達等,下了恩智按例賞賜后榮歸故里,幾位老臣龍鐘行了禮后顫顫巍巍退下,即日便可離京了。 許莼看著老臣們白發蒼蒼下拜,心里不由想著自己與九哥若是老了會如何,自己到時候也要致仕嗎?還是一直陪著九哥,陪著他…… 他站在那里,神游萬里,謝翊在上頭一眼便看出來他不知又在想啥。也不理他,只示意下一流程,下一流程便是邊關奏事。 兵部尚書雷鳴上前奏報,代呈了賀蘭靜江的奏本,金人有異動,重陽前主動出擊,清掃了一遍來南掠的北蠻子,斬獲頭顱若干,又上本要補馬步戰兵缺額。 謝翊點頭贊許,嘉勉官兵奮勇效力,又命兵部議賞加功,撫恤兵丁,酌加恩澤,具本進奏報功,如此又過了一回。再看許莼,又見許莼正炯炯有神盯著雷鳴,顯然很是關心賀蘭靜江,心中笑了下。 這邊方子靜又有本奏,儂思稷進京大婚,則浙閩這邊由哪位主持軍務云云,謝翊也都準了。 邊關事畢,便道了各部官員奏事了。 戶部尚書羅恒睿輕輕咳嗽上前,奏了些夏稅的事,嘮嘮叨叨一說起來十分枯燥。 許莼昨夜本就為了那查走私的事等了大半宿,此刻聽他這一枯燥至極的奏本,昏昏欲睡,眼皮又開始止不住的半垂著打起盹來。 謝翊在上頭看著直好笑,又有些心疼,下次有朝會,必定要要他早些睡,不可似昨夜一般寬縱。 好容易羅恒睿奏畢退回,禮部尚書又出來奏報九疇學府的建造的情況,這里許莼卻又有些關心,立刻清醒了些,居然認認真真聽了一回,之前都聽說文官們盡皆反對,還以為禮部尚書奏報后會有人出來提些意見。 沒想到謝翊垂詢之時,卻無一個文官出來提意見,許莼越發納罕。 之后又是工部尚書杜正卿出來說了些河工修堤建造的事宜,奏起來也是極長,許莼漸漸又開始走起神來,看前邊的緘恪郡王謝翮一直肅立在哪里,穩如松柏,心中十分欽佩。 然后這才一會兒,他又已腦昏昏已,總算聽著杜正卿也退下了,忽然一聲咳嗽,李梅崖霍然出列:“臣李梅崖有本上奏!臣此次奉詔巡察河工,查出諸多貪庸誤事、聚斂殃民、貪贓枉法的職官共計六十二人,均已一一列出,懇請陛下重重治罪,革職究罪,以肅吏治、正官箴,蕩清官場不正之風!” 六十二人! 眾人全都震驚看向李梅崖。六十二個官員若是都被他參劾下來,這河道的州縣,還能剩下幾個官員? 許莼也雙眼圓睜,這是李梅崖剛才說的一路順利?一路順利,還能參劾這么多人! 只看到李梅崖從袖中拿出奏本,大聲讀起來:“鹿城知州黃言倫狂妄不法,貪污河銀、虛冒糧餉……蔚州知縣裴泰逼勒小民、強買石料……漕運羅大玉借名需索,剝削商民……”竟真的一個官員一個官員的罪名數落著,一一參奏起來。 他聲音洪亮,直在大殿上回蕩著,足足讀了一盞茶功夫,才將那本奏本讀完,又大聲道:“以上參劾罪跡,皆有實據,請陛下訓誨治罪!” 朝堂上一片靜默,但大部分臣子們的內心都是震驚的。 好家伙!這瘋狗一回來,便大刀闊斧清理朝堂??!真是好久不見這般熱鬧。 謝翊在上頭顯然也有些驚詫,但仍然沉穩道:“卿一路巡查河工辛苦了,此事甚巨,涉及官員過廣,著三司推事復核,議政大臣、內閣九卿等詳加定議,再行奏聞?!?/br> 李梅崖高呼:“皇上圣明!” 謝翊輕輕咳嗽了聲:“還有要奏的嗎?”他看到許莼正震驚看著李梅崖,薄唇微張,顯然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大參劾官員的陣仗。 李梅崖卻并沒有停下,反道:“臣還有本奏!臣沿路未進京,便已聽說江都莊氏,竟威逼身為朝廷職官的子侄死諫,此等卑鄙齷齪大逆之事,玷辱士林,無君無父,無法無天!” “此事必當嚴懲方可整頓倫常、整肅綱紀,以臣之見,當以大逆之罪問罪江都莊氏一族,抄家問罪,臣請皇上乾綱獨斷,準如所請!” 大逆之罪!那可是要族誅的!朝堂嘩然。要知道圣上即位后,一直慎殺,從未用此極刑,這是有傷陛下仁君之名,人人皆看向李梅崖,目光不善,都覺得他傲慢狂肆、驕矜偏執。但大逆之罪,人人皆暫不言語,只看著內閣首輔歐陽慎。 歐陽慎果然不負眾望走了出來:“陛下,天子之德在于好生,陛下一貫仁德,請陛下慎刑?!?/br> 謝翊看了眼許莼,只見許莼雙眼溜圓,竟然也在看著他,忍不住又想笑。 他緩聲道:“此事朕已命大理寺赴揚州督察此案,伺后將有奏報,屆時再交三司推事議?!?/br> 被李梅崖這么扔了兩枚炸彈,朝堂大臣們今日全都大為震動,之后鴻臚寺官員唱催奏事,都已無官員再出列奏事。 鴻臚寺官員便唱奏事畢,鳴鞭又起,御駕興。謝翊起身退朝,百官叩拜送圣駕。待御駕退后,百官亦退,各回衙門。 平日這時候一般皇上都會留軍機處或者內閣的幾位大人議事,然而今日卻見蘇槐公公小步走到了臨海侯身側,笑著行禮道:“侯爺,皇上召您入文華殿議事?!?/br> 許莼心知看這時辰,自然是用午膳了,便欣然跟著蘇槐入內去了。 然而正在退朝的大臣們卻只都紛紛悄聲議論著,臨海侯圣眷甚隆啊,第一日上朝,便被留著入內議事,這是何等的圣眷。 第222章 午膳 午膳卻是在花塢用的, 天色已經大亮,若是平日這時候還能和大臣們議上兩三樁事,然后下午批些折子, 若是去哪個衙門巡視也可安排。然而今日謝翊卻一反常態, 把議事的議程換到了下午, 將折子命人都先送去了花塢的花梨木大案上。 許莼過來的時候,謝翊正伏案批著折子, 滿桌高高的折子摞著,許莼看著有些心疼:“九哥怎么有這么多折子,內閣不能分擔些嗎?” 謝翊嘆息:“已都票擬了不少, 這些都是重要的事, 都得看看?!?/br> 許莼坐在大案對面的蒲團, 看謝翊批折子, 一旁六順捧了杯琉璃盞過來給他,里頭盛著碧綠剔透的熱茶,他一喝有些詫異:“怎么是薄荷梅子茶?” 謝翊說:“你昨晚沒休息好, 喝點茶開開胃一會兒吃一點清淡的便歇個晌吧。天熱了,別的茶就別喝了一會兒睡不著?!?/br> 許莼笑嘻嘻雙手捧著小口喝了幾口,薄荷香味沁人心脾, 出了些熱汗,身上立刻舒爽了許多。他看這奏折還有很多, 謝翊批得辛苦,忍不住道:“九哥我幫幫您吧?!?/br> 謝翊抬了抬眼皮, 眼睛幽深看了他一眼:“行, 你替我分一下, 軍務的放一邊叫人送去給武英公, 宗室的挑出來叫人送去給緘恪郡王把一把?!?/br> 許莼立刻摩拳擦掌, 一本一本拿出來看了:“這個是閩州船廠的,請撥銀子買火炮,這算軍務吧?”他利索放到了一側,又拿了一本:“這是……嗯……成安郡王王妃守寡多年,如今病重,求恩封……這是給宗室的了!” 他興致勃勃篩選著,一旁站在遠處指揮內侍布菜的蘇槐簡直沒眼看。本來內閣早就全都分好了,皇上專門命內侍們又全都給打亂了,然后這會子又讓臨海侯重新分……可憐這疊折子飽經折騰,只倒騰來去。 皇上何必花這點心思讓侯爺看折子呢,臨海侯壓根一點兒沒覺得自己僭越了該避嫌,這可不高高興興地看折子,認認真真替皇上分憂呢,倒白費了皇上苦心積慮去他的顧慮。 要說就是年輕人精力旺盛,手腳利落。許莼不一會兒就已將所有的折子都分揀好了,還向謝翊討功勞:“我都分好了,還把這些各部的奏折也按緊急程度都排好了?!?/br> 謝翊贊道:“好?!币贿吤K槐:“先讓御膳房賜一桌菜過去給軍機房,然后把這些奏折都各送過去給緘恪郡王和武英公?!?/br> 蘇槐應了,謝翊便將朱筆擱了,起身攜了許莼的手過來,就在水榭欄邊的桌案邊與許莼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