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137節
裴東硯都忍不住和祁巒私下說:“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許多現銀, 押運庫銀都不曾見過這許多?!?/br> 祁巒悄聲道:“恐怕如今國庫里都沒這許多現銀呢……正是剛剛又撥款給各州縣的時候……我看戶部尚書都愁容滿面, 聽說都不見人了?!币粫r兩人都忍不住笑起來。 卻見里頭許莼已換了身鮮亮的緋袍玉冠, 腰間佩玉, 手中搖著一把扇子,扇子下的墜子正是前日買的瑪瑙鳳紋墜,儼然一個紈绔少年兒。盛長天和盛長云兩兄弟也走了出來, 兩人也都一身鮮亮袍服,三兄弟站一起真都英俊非凡,站在二門處等著馬車過來。 許莼一邊和盛長云說話:“也不知長洲表哥如今如何了, 好些日子不見他了?!?/br> 盛長云卻并不理他,只道:“幼鱗, 聽二哥一句,今日這事不行。長天只由著你胡鬧, 我卻不能看著你這般, 我就不信皇上能由著你親涉險地?聽我的話, 我和長天去就行了, 你還是留著?!?/br> 他惱怒瞪了眼盛長天, 這人是傻的嗎?若是眼前這人有什么閃失,盛家天崩地裂!敢倒賣軍火,這些人就是亡命之徒!早就被錢財迷了心了,怎能由著幼鱗去冒險? 盛長天無奈,長云沒和長天出征過,哪里知道這人是不聽勸的。更何況,許莼是他的上司,這是將令,他能不遵嗎?橫豎上邊有皇上呢。 許莼只是笑嘻嘻:“二哥,都說我是福將,你要相信,換人不保險,那店主那日和我、九哥交談了許久,對方如今肯定是如驚弓之鳥,不是我們去,他們定然逃了?!?/br> 盛長云還想要勸,卻見二門那邊定海和春溪已親自護送著一輛垂珠銀頂、天青重沿的馬車過來,他憂心忡忡,心道平日自己雖然不上朝,但也算面圣過幾次,這位皇上縝密細致,從無疏失,怎可能由著幼鱗這般任性?難道這是也被幼鱗給迷得失了智? 只見馬車定了,旁邊護衛將踏腳凳放好,許莼看了天色,正著急,也不等人掀車簾,自己直接掀了簾子便要上,結果才踏上腳踏,簾子揭開,卻見里頭赫然已坐了一人,定睛一看卻是九哥穿著一身月白便袍,在里頭微微笑著看著他。 盛長云盛長天已大禮拜了下去:“見過皇上!” 謝翊命他們道:“不必行大禮,朕是微服,不要驚動了地方?!?/br> 許莼臉色都變了,幾步已進了車內,簾子垂下,盛長云盛長天面面相覷,只退遠了,也不敢聽他們在內說什么。 許莼坐到了謝翊身旁:“九哥您怎么出宮了?” 謝翊道:“我聽說魚上鉤了,很是高興,那日那店主本是我與你一同見到的,今日也當你我一起去交割買賣,如此對方才不會疑心。正好我也覺得宮中無趣,此事頗有興頭,正好閑著,便和卿也去看看罷?!?/br> 許莼急了:“不行!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為了錢都已沒了廉恥忠義,連機槍都敢染指偷盜,可知已無法無天了,萬一手里有炸藥什么的,知道事發,玉石俱焚怎么辦?九哥乃是九五之尊,身系萬民,豈能輕涉險地!” 謝翊看著他不說話。 許莼被他一雙漆黑幽深的眼睛盯著,漸漸心虛起來,面也越來越熱,頭一低,小聲道:“我知道九哥擔憂我……但若是讓人假扮,我是怕那店主看出不對來?!?/br> 謝翊道:“小事?!彼⑽P聲叫道:“定海,叫甲二、甲三出來?!?/br> 許莼詫異,見謝翊掀了車簾示意他看,卻見另外又趕了一輛一模一樣的馬車過來,從里頭下來兩人,竟都穿著他與九哥一般的衣裳,冠靴腰帶,以及佩玉扇子,看著都很像。 兩人遙遙對著這邊行禮。 許莼驚訝地跳下了車,走過去看,就連站在屋檐下的盛長云和盛長天都很有些吃驚。 許莼走進了看他們,果然見他們面龐應是畫了妝,粗粗一看很是廝像,但仔細看還是看得出些許差異,但須得十分熟悉的人了,再問他們:“你們都是暗衛?” 兩個都躬身道:“稟侯爺,都是暗衛?!?/br> 許莼聽聲音也像個七八分了,越發震驚,轉頭看謝翊走到他身后,驚嘆道:“真是神乎其技!” 謝翊道:“甲二一貫在朕身旁伺候,觀摩朕的言行舉止,日日訓練,以求一般無二,甲三是前幾年才挑上來的,也到你身邊伺候幾年了,只是你沒注意罷了?!?/br> 許莼:“……” 許莼看著他們道:“九哥的意思是讓他們扮演我們去交貨嗎?” 謝翊知道他青年人好刺激,若是直接便替換了,恐怕他心中多少不爽快,便道:“交貨的地方必定不在店里,他們也不敢露面,我與你先在店里與那店主交談,驗了銀子,等上車后,便是他們出發去交貨驗貨了?!?/br> 許莼道:“好,這樣確實穩妥些。料想在京城店里,他們也不敢如何,必定也怕有詐,因此店里不敢做什么手腳?!?/br> 謝翊微微頷首。 兩人果然一同上了馬車,帶著那五十萬兩白銀的車子慢慢到了那日的古玩店中。 天色已全黑,他們一隊馬車被護衛護著,被引到了后院中,那店主已在門口迎候,上來看到他們兩兄弟又是一起來的,再看那馬車車轍極深,馬也都是健馬,雖然護衛比那日見到的又多了許多,但這可是五十萬兩白銀??!怎可不深重?他也不疑此,一時心中大定。 那日他們最后又派人來買走那對扇子,越發讓他心里踏實,都說閩州南風最盛,這一雙男子看著風儀非常,姿容過人,果然沒看走眼,但這偏也證明了他們應當不是什么官府中人,果然是商賈紈绔之流,否則豈有不顧前程的。 之后打聽得那胡同確實也是閩州的范姓商人所落腳,房子已置辦了許多年了,這才放心傳了信息,果然才過了幾日,那邊便傳話,有貨了,可以交接。 一想到做了這生意,他按規矩能拿一成的利潤,那就是五萬兩啊,他心里火熱,上前作揖道:“范兄,在下不辱使命,到底是弄到了貨,然而對方謹慎,卻是要先驗銀?!?/br> 許莼笑著還禮道:“老板真乃能耐人也,請驗銀吧,但丑話說在前頭,若是那槍不對貨,不好意思,銀子我原樣帶回,同時你這店,恐怕也要給我點利息了,我兄弟倆也不是好戲耍的人?!?/br> 店主只是賠笑:“自然是,自然是!” 說完已有人上前去驗了銀子,花了不少時間回來,果然一一回報,五十萬兩白銀,確實是真的,而且都是極好的成色。 店主心下越發大定,又作揖:“還請兩位客人上車,我們去港口?!?/br> 許莼和謝翊對視一眼,知道果然是如此,必定是交割了銀子,立刻上船,河海四通八達,必定也是軍船,無人敢查,如此說來,這人在軍中的職務,必定不低了。 一時兩邊作揖各自上車,出了店門,馬車軋軋,那一邊已經悄無聲息的換了馬車,暗衛們出去了。 這邊謝翊和許莼卻回了宮中,謝翊總算將許莼平安帶回來,心中愉悅,面上不免透出了輕松來。 許莼看九哥如此,心虛之極,只能沒話找話說,將今日盛長天和賀蘭寶芝的事說了,低聲道:“此事到底還是因為兩家人,表哥以為是賀蘭將軍想要截些貨,又是賀蘭小姐千里帶來的,留一些也正常,且也不涉及軍械火炮,便大意了。而賀蘭小姐那邊又以為是我這邊要留些貨,因此也沒在意。我表哥從前行商久了,見多了這樣的官員,習以為常,又待下寬厚,而且此前多是些不重要的貨對不上,因此疏忽了?!?/br> 謝翊道:“官員中確實多有此事,倒也不必太過自責。如今早發現了早點規矩起來才是好事。朕猜他們確實本來也不敢染指軍火,還是你這五十萬兩白銀,動了人心,讓他們敢冒此大險?!?/br> 許莼道:“今日我能用五十萬兩打動他們,明日他國jian細也能如此,此風決不可再漲,我已和表哥說了,此案結案后,必定引以為戒,通令津海衛各營,若犯有此類的,退出贓銀,又且認罪,則可從寬發落?!?/br> 謝翊道:“不必等結案,等都捉拿后,必定上下聞聲惶恐不安,正是心虛之時,你此時便通令全軍,可出首檢舉此不法事,都可重重有賞。然后才說自首并情愿退出贓銀的,可從寬發落。這般他們擔憂被檢舉舉報,才會主動出首。這是所謂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br> 許莼道:“九哥果然圣明?!?/br> 謝翊微微一笑。 許莼看他神色,心中越發內疚,低聲道:“九哥,此事終究還是我治軍不嚴,損了朝廷的清明,也辜負了九哥交給我這重任,這才立意想要親自去捉拿這些悖逆,并不是我不顧自身安危,實是心中有些羞愧?!?/br> 謝翊伸手握住他手腕:“朕知道,朕也沒不許你去,只是愿意和卿卿同去罷了。便有什么,朕與卿一并受了,再說,卿卿可是福運無敵,朕倒不怕的?!?/br> 許莼低聲道:“我怕,九哥比我性命重要多了,我豈敢拿九哥去冒險?我知道九哥待我的心了,今后再不敢了?!?/br> 謝翊知道他全然明白自己一片苦心,含笑不語,只握了他手,心道:便是出了事,朕與你同生共死,也算此生圓滿。 第220章 上朝 是夜許莼沒怎么睡, 只聽到聲音就問是不是港口那邊有消息了,謝翊知他年輕未經過事,忽然發現治下腐敗, 卻不知有權力之處必滋生腐敗, 譬如陰影總與陽光隨行一般。 許莼與盛長天這幾年日以繼夜的奔忙, 一個人拆成幾個用,學堂、工廠、海軍基地, 無論哪一樁讓別的官員來做,都是要以十年為計的。 這幫年輕的孩子們卻只憑著一股熱血做到如今這般大的事業,又沒有足夠的人來制約, 出現腐敗是難免的。而為君為上者, 若是集中精力在辦大事上, 就不得不對這種如附骨之疽的蛆蟲暫時忽略。 這也是他將許莼抽回朝廷的原因, 他一直在地方,目光就只落在那一小方天地而已。如今能發現腐敗窩案,也是對他的一個警醒。御下, 從來都比辦事要難太多,平衡各方利益,分潤手下又要注意控制下邊人的貪欲, 都需要閱歷。 謝翊心疼許莼,見他始終不能集中注意力, 索性便拿了本《資治通鑒》出來,一一與他說些從前的掌故, 以及本朝的一些名臣往事。 許莼原本已許久沒與謝翊一起讀書了, 此刻見謝翊溫柔款款, 耐心細致, 不似從前要求他背誦, 也不強說什么道理,只慢慢說著些舊事,不知不覺便聽了進去,兩人靠在羅漢床上,兩人都身高腿長的,未免局促了些,許莼伸了伸腿,大膽搭在了謝翊腿上,嘀咕道:“九哥,您可是皇帝,這羅漢床未免太小了,太省儉了些……” 謝翊:“這是從前朕慣用的……明日讓造辦監做個大的來換了,你喜歡什么樣式的,和蘇槐或者和安延年說去都行?!?/br> 許莼好奇問道:“您該不會登基到現在就沒換過床過吧?”他慢慢抬高腿,搭在謝翊腰上,原本他靠在謝翊懷里看書的,如今卻微微抬頭看著謝翊。 謝翊尚且還低著頭看書頁,修長的眉睫,黝黑如黑水晶的眼睛帶著點憂郁,聽了許莼的話,他抬眼皮看了許莼一眼,不說話。 他沒回答,許莼越發興味起了:“必定是吧?九哥于這上頭沒留心吧?!?/br> 謝翊承認:“確實沒留心,都一樣?!?/br> 許莼卻興致勃勃:“我給九哥挑個床,保證又穩固又舒服。就南洋那邊的黃花梨木床,九哥不喜奢華,我們就弄個架子床就好啦,天熱了掛個綃帳,涼快得緊?!?/br> 謝翊倒很給面子:“你喜歡就好。那邊花塢的床用的龍鳳拔步床也不錯,你喜歡換那張過來也行?!?/br> 許莼漫聲應著:“嗯,花塢那個……不記得了……”伸手抱緊謝翊的腰,手臂垂在謝翊身后,慢慢一節節摸著謝翊的脊椎骨:“九哥,您喜歡硬床嗎?你去我那邊,睡我的軟床覺得如何?” 謝翊道:“……都行?!?/br> 許莼卻道:“九哥之前經常睡不好,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床太硬了,還配了玉席,天熱雖然舒適,但也還是硬,下邊加點兒軟褥就好了……嘿嘿嘿,就像戲文里唱的,高床軟枕美人兒,最是消磨英雄志?!?/br> 謝翊握住他胡亂作亂的手腕:“等等?!?/br> 許莼面上猶有紅暈:“九哥……”聲音里帶上了些撒嬌,謝翊好笑:“外邊來人了,應該是有消息了?!?/br> 許莼已立刻坐了起來,雙眸清亮,聽著外邊動靜,只見果然五福在外殿帳外輕聲稟報:“陛下,定海統領進宮了?!?/br> 許莼連忙一迭聲道:“快請快請?!?/br> 一邊忙忙地整了衣袍,百忙之中竟也還替謝翊掩了下衣襟,然后穿了鞋便走出來了。 定海果然在外邊,稟報道:“人都捉住了,船也扣下了,盛三爺正在連夜審理,怕皇上和侯爺牽掛,命屬下進宮稟報?!?/br> 許莼松了一口氣,又問道:“可捉到認識的將領?” 定海搖頭:“屬下不認識,看起來品級都不高。但他們認識盛三爺?!?/br> “聽盛三爺審問,似乎是從前秦提督親信的人,秦提督回京后,他們大概覺得侯爺不重視他們,便生了怨。且因著咱們的人隨軍出征,都有了軍功,這幾年總得重用,他們又總疑心軍需他們缺,因此才內外勾結著套些貨?!?/br> 許莼怒了:“我待他們一直一視同仁!” 定海道:“侯爺身邊的親衛一直是宮里帶出去的,他們不知道,只以為您只用自己的人……不信任他們?!?/br> 許莼語塞:“……”這倒辯無可辯。 謝翊安撫道:“為將者自然要用自己最信重的人為親兵,更不必說他們自己必定也知道和親衛的差距在哪里,無非不過是事發了找借口罷了,好減輕心中愧疚,以圖逃脫罪責,不可上當?!?/br> 許莼道:“可還問了什么?牽連了多少人?” 定海道:“我只聽了一會兒盛三爺就讓我先進宮回復了。只聽到他們說了主要的貨來源,也是去年才開始?!?/br> “是覺得侯爺連賀蘭將軍帶的邊軍都給了許多好處,他們什么好處都沒有,因此才含含糊糊地誤導了盛三少這邊的屬下,說是那邊留著的,又反問侯爺沒交代過嗎?” “因此盛三少才誤以為是事先侯爺和賀蘭將軍那邊協商好的。整船隊十幾艘船的貨,和貨單對不上的貨看著不多,零零星星也顯得少。他們又很小心,分開每樣少一些,也沒敢動軍械的主意,盛三爺忙,也就失于覺察?!?/br> “這一次也實在是沒想到這槍竟然能有人敢開這么高的價,他們本來也擔心是金人,后來打聽了說是閩商,這才放了心。交代說是在工廠里拆了這許久,很快就能做出來了,和從前一樣,但凡咱們做出來了,必定要跌價,不如趁著如今還值錢先賣了,賺一筆大的……” 許莼道:“這是積少成多,膽子越來越大,千里之堤毀于蟻xue……” 謝翊笑道:“這樣高價,還都是現銀,也難怪他們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朕看jian細也未必拿得出這許多錢來行賄?!?/br> 許莼白了他一眼:“皇上難道還怪臣釣魚不對?” 謝翊正色道:“今日能為財所動,明日就可能一退再退失了廉恥忠義之心,此風斷不可長,不可不防微杜漸,嚴加議處?!?/br> 許莼道:“都是滿口狡辯的,只怕不會供出多少人來,噯,可惜賀大哥去了揚州還沒回來,不然可以請教他如何審理?!?/br> 謝翊道:“應該也就這幾日了,等他和子興回京,讓他們兩人去審,更公允一些,也省得來日靜安伯挑你的理,說你偏袒自己人?!?/br> 許莼道:“此事我確實有責任,皇上該怎么發落還怎么發落?!?/br> 謝翊道:“監管不善?你現在不是及時發現了嗎?各州縣的虧空戶部尚且都問責不過來,哪里輪到你這點子洋務走私?且先查清楚吧,你自己軍中治軍的事,你自處置?!?/br> 許莼道:“秦杰恐怕不會善罷甘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