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96節
盛夫人道:“忙著呢,不是拜望師友, 就是有人邀他去, 門房帖子都堆滿了。哪能像你天天閑著睡醒了吃呢?”盛夫人有些嫌棄看了眼變得白胖正在發福的許安林, 吃吃睡睡,如今中年發福, 昔日美男子變得憨圓白胖了些,尤其最近吃齋念佛,手上還纏著佛珠, 更像個白胖和尚了。 許安林有些羞愧, 咳嗽了幾聲:“罷了, 他當官嗎應酬自然是忙, 等我出了孝,皇上興許見我勤勉,賜些差使, 我也就沒那么閑了?!?/br> 盛夫人搪塞道:“興許是吧?!?/br> 許安林又看了眼盛夫人手里拿的畫稿,涎著臉過去:“夫人在畫什么呢?畫得真好!” 盛夫人道:“這是托了賀蘭娘子那邊畫的瓷器的畫稿,要賣到西洋那邊去的?!?/br> 許安林道:“怎的畫這么滿?顏色倒是粉粉嫩嫩的十分俏了——還有怎的把女子頭像放上去?倒有些像我那西洋琺瑯鼻煙壺上的西洋美人兒?!?/br> 盛夫人打開給他看:“這幾套, 你覺得那套好?” 許安林看了下,指了指:“這個好, 折枝淡粉花滿地,勻凈明亮, 中間留了圈, 放這個女子頭像, 顯得風姿綽約, 外邊花紋也雅致疏朗, 不顯得俗。這個黃地青花纏枝花卉的也好,配色典雅華貴,我見過御窯出來的一支,賣挺貴的?!?/br> 盛夫人笑了下卻指了下另外一個黃地折枝花鳥紋的:“洋人卻喜歡這一套呢,看著璀璨華貴的?!?/br> 許安林滿不在乎道:“那看用來做什么了,若是送禮,那就按咱們的來,若是做生意,那就按洋人的愛好來?!?/br> 盛夫人若有所思,起身道:“我還約了賀蘭娘子過來,你忙你的吧?!?/br> 許安林:“……” 只看著盛夫人很快出來,果然賀蘭寶芝又已上了門,這次她帶了個小丫頭叫小燕,也不再需要賀蘭將軍親自送。 盛夫人看在眼里,知道她這是打算要在京里長住了,對這生意的熱情也極高,這才三日,便已繪出套圖三套,而且整個人神采奕奕,艷光四射,與之前那如槁木死灰一般的沉靜全然不同,仿佛改換了個人一般,心中也納罕。 她與賀蘭寶芝商議道:“既然那萊特喜歡黃地纏枝的這套,那就請安公公按這套先燒樣,但這另外兩套,咱們不套這女王頭像,同樣燒出來讓這萊特帶回去賣,到時候哪一種風格好賣的,咱們再賣?!?/br> 賀蘭寶芝道:“不若再多畫些花樣,印成冊子,讓他帶回去讓人選好了?!?/br> 盛夫人道:“只恐你太累了?!?/br> 賀蘭寶芝笑道:“這算什么,每日閑著也是閑著?!?/br> 兩人正說話,卻見外邊丫鬟跑進來道:“太太,賀狀元和儂世子來了?!?/br> 盛夫人一怔:“不是讓你們說來訪世子的都推了,就說世子出去了嗎?” 丫鬟面上帶了些尷尬:“世子……回來了。剛剛回到,門上回報說,賀大人那邊應該是派了人在府門口看著,一看到世子車駕回來,便立刻來堵了個正著,現在世子正在花園暖閣招待兩位貴客呢?!?/br> 盛夫人:“……”她想了下道:“讓廚房安排好接待,世子應該會留兩位貴客用午餐,菜單讓夏潮把關?!?/br> 丫鬟聽了連忙應了下去了。 賀蘭寶芝笑道:“賀狀元,是今科狀元賀知秋嗎?原來和世子交好?” 盛夫人笑道:“他之前開了家書坊玩兒。后來順安郡王首倡弄了個義學,把太學交好的同學都拉了去義捐,他就認領了那義學印書的差使。如今每個月書坊都還開支著呢。因著知道他開了書坊,當時三鼎甲都找他去印書,和他交情都還不錯,后來范探花和張榜眼都外放了,如今京里倒只剩下賀狀元了,時不時會來一下?!?/br> 盛夫人卻忽然驚覺范家與賀蘭家十分不相宜,連忙有些歉疚對賀蘭寶芝道:“也都是些官面上的往來的多,只來過幾次,后來要守孝,也都淡了?!?/br> 賀蘭寶芝微微一笑:“莼弟純善又豪俠仗義,自然是受歡迎的?!?/br> 盛夫人笑道:“也是這話,之前交了許多狐朋狗友,這兩年進了太學,當了官,這才有了些正經朋友,可把我cao心壞了?!?/br> ===== 花園的暖閣是冬日賞雪賞梅用的,因此在暖閣地下挖了地窖,燒了炭,閣內溫暖如春,卻一絲煙火氣都沒有,窗口又裝的大塊的玻璃窗,能一眼看到外邊開著的梅花林,疏密有致,花放如畫。 暖閣甚是寬敞,沿著窗設著長榻,榻上都是一色的青緞靠背引枕、黑狐皮坐褥,幾上一個青玉長盆,里頭鋪著雪白鵝卵石,種植數十箭水仙,都正開得正好,金蕊玉瓣,幽香撲鼻。另外一側花架上供著折枝花瓶,插著山茶花,深紅色花瓣如錦似火。榻前幾上水晶大盤里還擺著雪梨、柿子、柚子、棗子等水果和精致茶點。 儂思稷在鋪著柔軟狐毛褥子的暖炕上坐下去,就已舒服得嘆了口氣,摸了摸那順滑長毛,忍不住道:“你這里比皇宮還豪闊些?!?/br> 許莼看著他有些無語,賀知秋笑道:“陛下確實是尚簡樸的,宮里用度逐年裁撤。但儂世子可別夸了,小心又被李梅崖大人風聞奏事,奏許世子一個生活豪奢無度?!?/br> 他笑著對許莼道:“我聽說前兒在沈先生府前,你又被李梅崖抓住罵了一場?” 許莼懶洋洋像沒骨頭一般地靠在軟枕上,眼睛仿佛有些睜不開一般,手里順手捏了個桌上擺著的佛手在手里把玩,一邊道:“隨他唄,沈先生說了讓我別招惹他?!?/br> 暖閣里太暖,他進來便已解了外邊狐裘,里頭穿著一身茜色緞面圓領袍,襯得腰間墜下的碧青團龍佩十分醒目。他平日極少穿這樣顏色,手里再拿著個嬌黃的佛手,越發襯得鮮眉亮眼、光彩照人。 與之前在津海多穿天青色、寶藍色的清貴威儀又截然不同,整個人更像之前賀知秋第一次見到他時金鑲玉裹的富家少爺了。 賀知秋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心中納罕這是回家了放松了? 許莼倒沒注意,他宿在宮里幾日,衣裳都是宮里準備的。要過年了,蘇公公送過來的衣裳多是這樣朱砂紅、茜草色、絳紫色等喜慶鮮亮的顏色,謝翊還夸了兩句說他穿著好看。橫豎是給謝翊賀壽,他喜歡就好。 他只順嘴問儂思稷:“儂世子在宮里面圣如何?”卻是一本正經在裝傻,沒話找話。 儂思稷面上帶了愧疚:“我嘴拙,沒發揮好,而且恐怕連累了你?!闭f完將那日面圣的情況說了一遍,又道:“我想著錯過了這次就再沒有下次了,就大著膽子提了想去津海與你一起,也可替你做些事。我看你在津海,沒有軍權,訂好的戰船都要分潤給人,很是掣肘,想著若是過去,也能助你一臂之力?!?/br> “但皇上一口否了,還說你是丹心為國不圖報答,非要我去閩州,還說我會與那方總督相處好的?!?/br> 他滿臉愁緒:“我回來后越想越擔憂,怕你為此受猜忌?!?/br> 許莼寬慰他:“這點小事不必掛懷?;噬闲貞阉暮?,本來就是我遞的折子保薦的,你不提,難道皇上就不知道我和你有瓜葛么?你重情義又不計個人得失,皇上才看重你節cao呢。你若是真選了第一條路,皇上哪敢真用你?定然只是送個詔書,由著你們內亂去了。你選了第二條路,又念著和我的交情,皇上知道你忠孝節義,才放心用你呢?!?/br> 儂思稷萬想不到許莼提出來他沒想到的思路,詫異:“果真如此?” 許莼道:“當然,那第一條路明明是釣魚?!彼肫甬敵蹙鸥缫步o范探花兩條路,范探花那天面如土色,也不知戳中了他哪里。 他看向賀知秋笑道:“賀大哥比我聰明,定然早看出來了?!?/br> 賀知秋輕輕咳嗽了聲,難免想起當初皇上誘他讓他大興文字獄的陷阱來,當日自己若不是一線良心尚存,恐怕今日也早已不知在什么地方了,他帶了些窘迫和愧疚道:“皇上正大光明,確實是喜歡走正道之人的?!?/br> 許莼搖頭晃腦得意道:“對呀,儂世子只管放心去好了,武英侯為人很好的,定能與你聯手蕩清海圖?!?/br> 儂思稷道:“我聽說他性情極冷傲,平日幾乎不與人往來,又是少年領軍,我翻看過他打的幾場仗的一些記載,智計百出,但十分獨斷,他弟弟方子興又是皇帝近衛,幾乎不與人結交。這樣的天之驕子,定然是目無下塵的。我不擅長與人結交,實在是心憂,害怕來日將帥不和?!?/br> 許莼道:“不必擔憂?!彼麧M臉促狹笑意:“你去了就知道啦,再好不過的人?!?/br> 儂思稷看他如此篤定,倒也放了一半的心,許莼卻道:“兵部什么時候任命下?你遠道而來,恐怕身邊用的未必齊備,缺什么只管和我說?!?/br> 儂思稷道:“想來也是這兩日了,聽說新羅的使臣今日一大早已去了禮部,要求面圣求援,應當是已打起來了,只是如今我在京里,消息不靈通?!?/br> 許莼精神一振:“打起來了?”他心下不由暗暗后悔,早知道今天新羅使臣進宮面圣,自己應該再多留一會兒……只是在宮里宿了幾日,饒他年輕力壯,也有些感覺到力不從心,加上惦記著家里的事情,今天一大早他趁九哥上朝趕緊先回府看看,結果才回來府門口就被賀知秋帶著儂思稷給攔了。 他心里盤算著,要不下午還是再進宮……求一求九哥,好歹讓自己去海上打幾艘船練一練手。 ========== 宮里謝翊打發了新羅的使臣,回了歲羽殿,卻聽蘇槐道:“世子說回家處理點事,今夜不一定進來伴君了?!?/br> 謝翊知道昨夜確實鬧得過了些,孩子大概怕了,微微笑道:“你讓裴統領去給他傳話,就說讓他傳話給儂世子,上折請戰,請賀狀元參詳參詳這折子怎么寫好看些就行?!?/br> 蘇槐道:“是?!?/br> 謝翊卻又道:“昨日讓你去找的銀煙羅找出來了嗎?” 蘇槐道:“找了,也讓人裁了抓緊做著。這顏色確實好看,皇上眼光就是好,今兒世子穿那一身緋羅袍,真真兒的神仙一般的人品!想來再襯上這銀煙羅的內衫,就更好看了?!?/br> 謝翊微微一笑:“讓他們抓緊送來,他今夜必定還進宮?!?/br> 以碧青如意挑開淺緋煙霞一般的衣襟,看著那銀紅紗袍如水一般滑落,那確實是軒軒如朝霞舉,灼灼似桃花開,爛漫可愛,秀色可餐。 第154章 萬壽 元徽三十年十二月十三日, 新羅使者面圣求援,短短數日,倭國長驅直入, 新羅八道失了四道。此事并未如何引起朝堂注意, 畢竟萬壽節在即, 偏遠藩國的小動靜,并不如何讓人關心。只有內閣和兵部引起了重視, 紛紛上奏。 兵部自然是請皇上派兵援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假之數年, 必為我朝大患, 不可不拒?!?/br> 內閣卻有些不同意的聲音, 以為勞師遠征, 靡費餉糧,得不償失。 十四日,廣源王世子上書請為討倭先鋒, 洋洋灑灑一篇奏折寫得錦繡滿紙,文采飛揚:“臣請執殳,為王先驅, 以寇首為皇上壽。惟愿陛下靜攝深宮,總攬萬象, 圣體康健,萬壽無疆?!?/br> 皇上大喜, 破格封了廣源王世子儂思稷為靖逆將軍封號, 賜閩州提督軍職, 蟒袍一件, 著率閩州水師討倭。 另下了旨意, 著浙閩總督方子靜為總帥,領兵分水陸兩路討伐倭國,閩州、津海兩地提督儂思稷、秦義聽其調度。津海、浙地、閩州三地市舶司著即調度籌措糧草軍餉。 此事一時沸沸揚揚,朝廷上下議論不休。 而此時夷洲的常駐京中的使臣,正議大夫丁振大驚失色,去求見了儂思稷:“殿下未經王爺同意,怎可如此冒撞,貿然上書?王爺是絕不會同意出兵的!” 儂思稷微微一笑:“我為朝廷盡忠,父王怎會不愿?平生自負須眉,自當建功立業,父王若是在,自也是同意的。至于出兵,朝廷天威莫測,自有兵將戰船,哪里用咱們出?我不過是領個名頭,為君效忠,也是為我們夷州攢些功績,博些名聲?!?/br> 使臣們除了儂思稷的自己帶來的謀臣家將,其余諸人都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少不得只能飛書命人送回去,但無論如何等送到夷洲,儂思稷早已遠赴閩州去了,此事顯然已無法可擋,儂思稷又身份高貴,使臣們也只能都應了。 ==== 天色將暮,白日下過一陣子雪粒子,后來又出了太陽,傍晚難得天邊有了些霞光,預示著明日萬壽節會是個好日子。 許莼從馬車上下來,轉身命侍衛們從車駕上小心卸下一個大箱子,蘇槐出來迎著他,笑道:“世子這是什么東西?” 許莼悄聲道:“小聲點,蘇公公,是我給皇上的壽禮,先找個地方放著,一會兒給皇上個驚喜?!?/br> 蘇槐小聲道:“那就放在西閣這里,世子讓我們送了我們再送?!?/br> 許莼道:“好,九哥在忙什么?” 蘇槐悄悄笑道:“看書呢,昨兒以為世子會進宮,等了好久?!?/br> 許莼:“……”他面上微微發熱,低聲道:“不是說了家里有些事,晚上不進宮嗎?蘇公公沒提醒他?”他心中十分內疚。 蘇槐道:“那還不是新羅那邊事發了,皇上知道世子一直關心著,以為世子會進宮和他商量商量的?!便妒钦娴臎]來,今天又是抻到了晚上才進來,讓皇上那叫一個好等啊。 許莼心中越發負疚,低聲道:“我那是壽禮有些地方沒準備好,想拾掇好了今兒一起送進來?!?/br> 蘇槐悄悄道:“世子一會兒好好哄哄皇上唄,明兒就萬壽節了,皇上這些年躬行儉德,服御之器、古玩器皿,都不講究,歷年萬壽節也不行慶賀禮。還是如今和世子在一起,這才仿佛得了些意趣?!?/br> 許莼道:“好?!?/br> 他躡手躡腳進去,看謝翊果然歪在暖閣上看書,他悄悄坐過去,看謝翊眼皮都不抬,悄悄笑著道:“九哥生我氣呢?” 謝翊抬眼看了他一眼:“生你什么氣?” 許莼滿臉笑容靠過去,悄聲道:“九哥莫怪,明日就是九哥生辰了,我是看那給九哥備的生辰禮還不夠好,又安排人仔細拾掇了下,怕下人不精心,我親自盯著弄的。昨天沒能陪九哥,今晚補上。明日是萬民給九哥慶圣壽,今夜我先給九哥賀生辰?!?/br> 謝翊道:“嘴甜舌滑的,才回京這幾日,你陪著朕就是最好的生辰禮了,何必勞神?!?/br> 許莼挨著他挽了他手臂,只夸口道:“費了小半年呢,九哥看了就知道了?!?/br> 謝翊抬眼看許莼雙眸亮晶晶,十分期盼,十分炫耀,勉強道:“倒要看看你送朕什么禮物,這么費神?!?/br> 許莼滿臉雀躍著:“放在西閣了?!?/br> 謝翊起身,兩人并肩往西閣去,進去果然看到蘇槐已命四下都掌了燈起來,十分明亮,幾上端端正正放了個方匣,蓋了絲絨紅巾。 許莼輕輕推謝翊手臂道:“九哥看看?!?/br> 謝翊過去伸手揭了絲絨紅巾起來,露出里頭一個玻璃匣子,里頭扣著一尊地球儀,碧藍為江河湖海,青綠為山川谷壑,灰白經緯脈絡貫穿于其中,精細非常,紫檀底座八角嵌著龍頭。 他有些意外:“這是地球儀?欽天監倒也有一座,只沒這尊精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