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82節
“津海衛軍戶居多,果然尚武之風甚濃, 滿城武館鏢局,戲園茶館雜耍也多。我剛認識津海衛城守營一位霍姓都統,昂然一男兒, 氣宇軒然。本有成見, 以為他桀驁不馴, 倚勢凌人, 但為著海上緝私順利蓄意結交。沒想到數日下來,觀此人言語磊落,為人仗義, 辦事粗中有細,在城中扶困濟危,行事又有一股百折不回之氣。倒教我刮目相看, 也有些愧意此前意不正,辱沒了他?!?/br> “我設了銅匱, 竟然沒有投帖揭發市舶司不法事的,想來這津海衛商戶雖多, 但本地人少, 不欲為小錢得罪豪強和本地官民。自薦的有一些, 獻策的也有一些, 都已整理了一并送去, 九哥識人卓絕,教教我哪個有用。另外還有商戶自薦愿送女為妾的,都燒了,九哥莫要吃醋,我便是個又老又丑的,他們也要送的?!?/br> “市舶司的帳盤了一回,帳倒是平的,有做賬高手。但貨物流水帳里,有一種貨物名為鶯粟的藥材,亦有制成名為阿芙蓉、烏香等名的,多以藥物、煙草之名義舶來我朝,歷年陸續有舶入。此物可致人成癮,前朝曾禁過。我在南洋見過其花田,花放妖嬈,爛漫若云,便想引入種子種給九哥看,但被表哥告誡,不許我碰這個。說是吃了極難戒,海上水手有誰吸了這個,出海都得帶,無法斷癮,一旦斷吸,甚至會神智迷亂傷人自殘,自墮海中?!?/br> “盛家祖宗傳下戒令,不許家里人和船工水手碰這個,且亦不許帶此等貨物、種子回國。表哥與我說此等作物易于栽種,又有暴利,農人便不會再種糧食,于國無利。南洋諸國有種植此物的,都要控制種植范圍,但越這般越有人去種,好地都去種這個去了,饑荒便要起了,便是賺了錢來,亦無糧可食?!?/br> “其止病之功雖急,但殺人如劍,如飲鴆止渴,引虎驅狼,宜深戒之。我聽霍大哥說,軍中有人將此藥草混入煙草中卷煙吸食,止痛成癮,一日不食便涕淚交接,羸弱不勝,骨瘦如柴,不能訓練,因此他是嚴禁兵士吸食大煙的。但如今似有泛濫之態,如今津海衛已開始有開設大煙館,以煙槍加熱抽吸,恐要流毒中原?!?/br> “且這等物事本制法甚賤,卻賣得甚貴,價同黃金,將我朝金銀都流出海外,十分虧本。建議九哥命朝廷禁了此物?!?/br> “我亦有私心,查市舶司貨物流水賬,此物之前抽稅甚重,明顯獲利極豐,三年前尚且時時有人運來,但三年后陸續只有些散客帶來,然津海衛市面上此貨卻甚多,我懷疑津海衛有人走私此物,朝廷禁了,我就更有尚方寶劍,更可縱威海上了?!?/br> “又,提舉宅正在修整中,地方確實小了些,我打算修些地窖。逛過街道,沒什么特別好吃的給九哥,獨見其蟹肥美,又有無鱗銀魚,甚鮮無腥,讓侍衛送了一些去給九哥嘗嘗?!?/br> “我身體尚好,九哥莫要懸念,我亦心念九哥,九哥莫要多思多慮,只當多睡多吃才好?!?/br> “才別數日,仿若經年,我與九哥同心相親,肝膽相照,料九哥念我應如是?!?/br> 謝翊將信慢慢折回去,翻了下后邊果然一摞都是履歷表,蘇槐還滿面笑容道:“送來的銀魚和蟹,奴才都讓御膳房細細做了,難為那邊派了水車送過來,每一只都活蹦亂跳的,定然鮮美?!?/br> 謝翊道:“朕看厚厚一摞,還說他寫了這么許多信,原來就這么一張,后邊全是投帖?!币粡埿爬镱^,全說的瑣事,還有半張說的“霍大哥”。 謝翊問道:“送信來的護衛是哪個,叫進來面稟?!?/br> 蘇槐連忙回道:“是鳳翔衛副統領祁巒,小的這就去傳他?!?/br> 不多時祁巒進來了行禮拜見皇上,面上有些拘謹,他進了鳳翔衛這么久,單獨面圣回話還是第一次。 謝翊倒沒注意他神色,只問了去津海衛的行程,祁巒回話還有些不得頭緒,只干巴巴地回了每日的日程。謝翊便問他:“那城守營的霍都統,世子是如何認識結交的?朕看不過是九品武官,按理見不到世子?!?/br> 祁巒道:“本是咱們提舉司的后宅被城守營占了去……”祁巒將那日情形說了一遍,謝翊微微皺眉:“這等豪強人物,你們可去查了根底?世子如今和他走得近嗎?” 祁巒道:“查了,霍家在津海衛確實是大族,霍士鐸本人開了幾家武館,因著結交不少江湖異士,為人又仗義,手下武師也多,便被推舉任了城守司的都統,負責日常的巡邏保安、緝捕查盜等事,辦事是很得力的,但官場內都覺得此人桀驁不馴,不太聽令?!?/br> “世子就是每次上衙或是去后園訓練時看到他會打聲招呼,說些閑話。世子應該是想要知道津海衛的情況,如今我們侍衛們和他們城守營來往多了,確實很快便了解了這上下情況,了解本地豪強,商戶等?!?/br> “他本人好武,因此和定海大人、春溪都有較量,使得一手好刀,和春溪能打個不相上下,但因著兩邊都有些容讓,倒看不出高低?!?/br> 謝翊道:“此等人身邊來往的人太雜,須得小心仔細保衛,一切以世子安全第一,不可掉以輕心,亦讓世子少去那等魚龍混雜的地方,他身份貴重,不可輕忽?!?/br> 祁巒應了,有些茫然道:“世子日日只在市舶司港口查看貨物,與各色商戶、海商商談問話,港口人是魚龍混雜的,但這也是職責所在,恐怕勸不住世子?!?/br> 謝翊:“……” 他頓了頓:“隨他吧,你們注意保衛?!?/br> 打發了祁巒,謝翊卻又命人召了李梅崖來。 李梅崖進來時精神抖擻,最近他上書屢屢被皇上在朝會上拿出來贊許認可,參一個就倒一個。自裕王私售鐵礦案后,皇上對他的器重信任,與日俱增,他走起路來都覺得帶著風。 他進來行了禮,看皇上手上拿著張玉堂紙箋,似乎正凝神想著什么,看到他進來,溫言道:“起來罷,最近裕王案已告一段落,武英侯不日也將回京了,后續的事就交給他了,朕有件事倒讓你去辦,此事棘手,還得卿這等剛直之人才能辦理?!?/br> 李梅崖道:“臣定不負皇上重托!” 謝翊道:“朕聽聞如今海外有鶯粟、烏香、阿芙蓉等致人成癮煙草、煙土傳入中原,市面已有售賣,甚至已有煙館供人吸食,且上次朕亦聽說有些州縣有人種植此物以增稅款,此物可成癮,羸弱身軀,消磨精神,十分有害,欲全面禁之?!?/br> 李梅崖滿臉激動道:“臣亦有耳聞,正欲上奏朝廷,此物大害,不可任由其流毒天下!當禁種、禁運、禁販之!” 謝翊道:“朕亦如此想,但此事前朝屢禁不止,必定動人利益,非卿之孤直,無人能主持?!?/br> 李梅崖道:“臣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韙,定排除萬難,遵陛下令?!?/br> 謝翊微微點頭,卻又仿佛想起一事:“朕看你前些日子參武安侯結黨營私,卻想起來,這些日子聽聞武安侯與靖國公走動甚密?!?/br> 李梅崖聽到靖國公,便想起了靖國公世子來,他對許莼心中是有愧的,此刻少不得替靖國公開脫一二:“靖國公為人庸常,武安侯結交于他,其實聽說是意欲結親,并無他意?!?/br> 謝翊道:“靖國公近日與諸多勛爵、朝廷重臣來往,孝期未出,便如此招搖,行為不檢,又有結黨營私之嫌,卿為御史,糾察百官、風聞奏事,豈能坐視?” 李梅崖:“……”他額上微微透出汗來,連忙跪下道:“是臣失職,臣這就回去細查其行為不檢之處?!?/br> 謝翊頷首:“正該如此?!?/br> 作者有話說: 九哥:一舉數得?! ±蠲费拢夯噬现改奈掖蚰?! 津海衛官場:靖國公被李梅崖參了!果然有仇! 靖國公:我……我只是想給兒子看門親事啊…… 第130章 人心 靖國公許安林得知被李梅崖參了的消息還是接到了申斥諭旨才知道的。 他整個人都懵了, 跪聆宣旨畢,面無人色,兩眼昏花接了旨, 要拿銀子賞內侍, 內侍卻面若冰霜并沒有收, 仿佛避瘟神一般避開回去了。 許安林整個人渾渾噩噩回了后宅,被盛夫人劈頭冷聲又叱責了一回;“眼看兒子的前程大好, 都要被你誤了!將來這爵位沒了,可怪不得兒子和我了吧?到時候我帶著兒子回閩州去,你自己一個人過吧!” 許安林目瞪口呆, 喃喃解釋道:“什么喪期不檢, 結黨營私, 這冤枉??!他們只是與我說幼鱗也已及冠了, 還未成婚,與我商議一下婚事。我算著也對啊,我二十歲時都已有孩子了, 我甚至都沒宴飲!只在園子里走了走看了看風景,喝了些茶水而已!” 盛夫人怒道:“幼鱗都二十歲了,前二十年都無人來求親, 如何他如今有了差使當了官兒,如何就突然有人冒出來要結親了?你前二十年沒想過兒子親事, 如何忽然現在就想起來了?落在上邊人眼里,可不就是結黨營私?” “朝廷先是忽然沒了順親王, 順安郡王承了爵位后老老實實在家里一步不出一人不見。如今又是裕親王出了事被圈了。你怎的還如此心大, 到處沾惹是非?你連人家路數都不知道, 就想結親?” 許安林一時氣短:“我……我不知道, 我好好在家呆著還不行?” 盛夫人冷笑一聲:“圣旨都讓你禁足反思了, 沒奪爵削官算你的運氣,你能出去嗎?依我看,兒子婚事你竟別插手才正經!糊里糊涂二十年才有今天這福氣,繼續糊涂下去吧!”說完甩了袖子就走。 許安林十分沮喪,只能一人回了后園,繼續看他的山水,好在有美妾過來溫聲撫慰,很快他便也忘了沮喪,重新振作起來。 京津太近,津海衛官場這邊很快就收到消息,也坐實了李梅崖與許莼有仇的消息,私下里全都議論紛紛。 霍士鐸也知道了此事,他自與這位靖國公世子認識后,雖然仍然對官場無意,但聽到與許莼有關的消息,還是關注了下,聽說靖國公被狠狠參了一本,皇上傳諭旨著申斥,禁足反思,罰一年餉銀。 霍士鐸皺著眉道:“這無憑無據,也不讓人申辯,直接就罰了?” 羅鼎道:“要不怎么說官場如戰場,政敵如死敵呢。我聽說最近李梅崖參誰誰倒,真的是簡在帝心,無往不利的?!?/br> 霍士鐸道:“那是因為參倒的人是皇帝本來就想整治的人吧?!?/br> 羅鼎嚇了一跳捂了他嘴:“大哥!您說話注意些!” 霍士鐸沒說話,拿了佩刀便往外走。 羅鼎連忙跟著問:“去哪兒?城東開了家新酒樓,聽說酒好,去嘗嘗?” 霍士鐸道:“去巡一下防衛,你不必跟著,在衙里看顧著?!?/br> 羅鼎在后邊追問:“去哪里?恐怕萬一有事要找你?!?/br> 霍士鐸道:“港口?!?/br> 羅鼎:“……” 霍士鐸已大步走了出去,翻身上馬,揮鞭而去。 === 津海港市舶司的報關大廳處,許莼果然又站在了港口岸邊,看著衙役在查船上的貨品。甲板上一包一包煙草打開,果然許莼再次看到了熟悉的阿芙蓉。 他上船去拈了一塊漆黑光亮的膏藥塊起來聞了聞,船主小心翼翼過來賠笑道:“這是烏香藥,止疼止咳都極見效的,大人若是喜歡,給您送一件?” 許莼搖了搖頭放回去,轉頭卻看到霍士鐸騎著馬站在岸邊皺著眉頭看著他們,揮手笑道:“霍都統?” 他利落地跳下了船板,輕巧走到霍士鐸馬前,笑容滿面:“巡邏嗎?都這個點了,平日不是該訓練了嗎?” 霍士鐸看了眼他身后跟過來的書辦和定海春溪兩人沒說什么:“路過,看到你在檢查,這些不是有書辦核查嗎?你何必親自來驗看?” 許莼道:“貨單上都只寫藥品、煙草,結果真正仔細查驗起來,才發現這其中夾帶的大煙十分多,不得不細細盤查?!?/br> 霍士鐸道:“盤查出來又能如何?無非是多收點稅款,這東西除非朝廷禁了,否則你攔不住的,利潤太過豐厚,撲進去的人前赴后繼的,連我家都有人忍不住想要做這門生意了。犯不著如此殫精竭慮的?!?/br> 許莼搖頭笑道:“不,朝廷定然很快就會禁了這物事。我如今能查出來的,就都讓他們拖著先不辦通關手續,等到禁了便將他們沒收銷毀,能防住一些算一些?!?/br> 霍士鐸道:“你就這么有信心?” 許莼微笑向京城方向拱手:“圣上英明,知道這東西不好,必定會禁的?!?/br> 霍士鐸看他笑容里甚至隱隱帶了驕傲,心下嘆息:“但我聽說靖國公才被諭旨叱責?!?/br> 許莼滿不在乎:“霍大哥不必擔憂這個,我爹糊里糊涂的,想得開得很呢,不過是申飭一下,在家幾日便又想開了?!?/br> 霍士鐸:“……但這邊的人恐怕要落井下石。你要小心被人背后使壞,又被那李梅崖捏住什么把柄風聞奏事參你一本。你不知道,世人多如此,知道你靠山倒,便要一擁而上,群起攻之,落井下石,隔岸觀火?!?/br> 許莼詫異看了他一眼:“霍大哥竟像是切身經歷,如此感慨?!?/br> 霍士鐸沉默了一會兒:“世情如此,你要小心?!?/br> 許莼點頭笑道:“多謝霍大哥提醒周全,放心吧,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對了,我與你們秦提督聯名上奏要自籌銀兩制緝私船,朝廷已批回來了!準奏了!過幾日我做的船就要到了,到時候先邀請霍大哥上船出海去看看!好生查一查這走私!” 他揚眉而笑,搖頭晃腦,十分喜悅。 霍士鐸不知道這世子到底是太年輕不知人世險惡,還是為人通達樂觀,寵辱不驚,不懼風雨,如此安之若素。只能微微嘆息道:“好。只是這緝私海防的事,是由水師營負責的,可惜我不能幫你?!?/br> 許莼詫異:“本來就是兩家合辦,我這里人手不夠,霍大哥是本地人,地面精熟,帶著城守營一并緝私會更方便些,還要依仗你。到時候我會和秦提督提議,城守營亦派人手一起來。我分一只大船給水師營負責,另外一只大船我與霍大哥一起負責,你們秦提督一看相當于兩只船都有你們的人,定然會同意的?!?/br> 霍士鐸:“……” 才覺得他不知世事,如今看來對人心把握,這世子精準著呢。 就連他都忍不住怦然心動好嗎?許莼詳細為他描繪過緝私船的裝備,一只通體鐵甲龍骨炮船!配著八只蜈蚣緝私小船,收放自如,海上馳騁,裝備有火器、火炮、巨弩鐵鉤,更是裝載最新的威遠炮、百子炮! 炮聲一響,裂云穿浪,誰不心動? 第131章 釣魚 市舶司里兩位副提舉也得了消息, 兩人都捧腹大笑。 董憲呵呵笑著:“看到了吧?靖國公直接被參得禁足了,喪期不檢、結黨營私。你還擔心什么?正所謂名望所在,賞罰隨之, 其人德不配位, 自然終有顛覆衰墜的一日, 這不就報復來了?” 徐廷杰面上也放松了些:“我聽說提舉日日去港口,專門查阿芙蓉和大煙, 都命人暫時不許放通關文書,說是朝廷要禁了?!?/br> 董憲笑了聲:“他不是要大公無私等人檢舉嗎?這不是現成的?你找個相熟的商戶,給那李梅崖投書去, 就說靖國公世子故意拖著不讓貨船通關, 就是為了逼納賄銀?!?/br> 徐廷杰一怔:“這……他應該并未收受銀兩?!?/br> 董憲道:“若不是為了錢, 為何壓著不讓人通關?說出去是為國為民, 有人信嗎?御史風聞奏事,他拖延人家的貨物通關時間是事實,御史參他, 有理有據,更何況還有私仇在?” 徐廷杰不安地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但是他這些日子待我們也還算大方和氣,這樣好嗎?” 董憲道:“那你就等著他慢慢查賬, 天天收舉報信提心吊膽,然后什么都不敢做, 年底的分紅也沒了,你以為那些蠻夷東洋人, 是吃素的?那些人在外邊, 就是海盜!殺人放火算什么?誰擋了他們的財路, 他們什么做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