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81節
徐廷杰仍然心里不踏實,反復走著,董憲冷笑一聲:“放心吧, 那有什么問題?負責經手的人, 誰沒分紅?誰會去檢舉?” 徐廷杰閉了閉眼, 唯唯諾諾道:“要不, 這段時間,稍微緩一緩?” 董憲看他這膽小樣很是不屑,但想了想還是道:“也罷, 過段時間,也安安你的心吧,只是今年分紅可就少了?!?/br> 徐廷杰露出了些rou痛的表情, 但還是狠了心道:“罷了,要知道這位許世子, 惹到的可是李梅崖啊?!?/br> 董憲哼了聲:“山高皇帝遠,他能管到這?” ==== 第二日, 市舶司的屬員們, 便看到護衛小廝們護送著一輛馬車過來, 從馬車上下來了幾位丫鬟, 個個肌如雪暈, 唇似朱涂,全都穿著一色的窄袖白裳青裙,腰間結著長長的絲絳垂著明珠。都挽著雙螺髻,卻只點綴著一個式樣的珠花,肩背筆直,雙眸微垂,眸色端莊,不茍言笑。 為首的青衣姑娘看著歲數長些,雙髻略高些,腰間系著一串碧玉銅錢,帶著身后四位丫鬟一路目不斜視,跟著姜梅先生進去書房了。 屬員們全都瞠目結舌,這位許世子的婢女容止纖麗,清雅不俗,再想到這幾個丫鬟是來盤賬的,越發贊嘆。 卻見青錢帶著銀朱青金,遲梅早蘭進了書房里,便看到姜梅已招呼了吏目劉斌在那里,命衙役搬了去年一整年的賬目在那里,笑著施了禮,問劉斌:“劉大人,請問這一整年的賬目那一本是總賬,那一本是流水賬呢?” 劉斌垂下眼皮,點了點,交割后便抬腳要走,青錢卻連忙問:“劉大人,若我們有問題,應該去哪里找您詢問呢?” 劉斌只好道:“這里是仁字房,我在禮字房?!?/br> 青錢這才含笑萬福。 劉斌匆匆走了。 然后這一理便過了三日,姜梅卻又過來問找劉彬要前年的帳,劉斌一愣:“去年的這就理完了?” 姜梅嘆息道:“我也說快,世子這幾個丫頭太麻利了,打算盤全是一把好手,腦子轉得飛快,你過去看看墻上一大張紙,全是她們理出來的細賬和分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br> 劉斌不信,便跟了姜梅過來看,果然看到墻上從梁上垂下一長條玉堂紙,上面橫平豎直,綱舉目張,橫欄為月份,一共十二列,縱欄為月收稅總額。然而卻又另外有數張類似的細月表,如每個月的貨物細表,這樣的表做了十二張,每一張大表都能看出每個月收到的貨物細額,而月表下面是厚厚一大摞的日表,她們竟然真的將一日貨物報關審核都理了出來。 劉斌站在那里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 姜梅笑道:“如何?她們一人讀一人寫,兩人一組,剩下的青錢姑娘來核,又快又穩,比咱們自己做快多了,而且這年表月表都十分清晰直觀,這與《史記》里的年表異曲同工啊,只是那是帝王將相王侯名臣,這里是象牙煙草茶葉礦石,據說他們家盤賬都是如此盤的,” 劉斌看了眼一旁站著拿著算盤啪啪啪正飛快打著算盤目不斜視全神貫注的青錢,悶聲悶氣道:“我讓人送來其他年份的?!?/br> 說完轉頭要求,卻忽然聽到后頭一陣喧鬧,幾個丫鬟全都抬了頭起來,雙眸閃閃發光,顯然都十分好奇。 青錢教訓她們道:“專心做賬去?!弊约簠s走出來找了夏潮進來問:“出什么事了?” 夏潮嘻嘻笑著:“是定海和春溪哥他們,好像和隔壁城守司的人為了花園圍墻的事在鬧?!?/br> 姜梅一怔:“他們果然不肯搬?秦提督不是答應了嗎?” 夏潮道:“沒用,按公子說的,與他們管事的說了給他們三日的時間清理搬走馬廄和靶場校場的東西。三天過去了,完全沒理。今天一早便看到秋湖哥帶著工匠過去起圍墻了,定海和春溪哥他們帶了一批人在那里,果然圍墻一起,他們的人就開始來了,不讓工匠砌墻。兩邊可就鬧起來了?!?/br> 姜梅忙問:“大人去了嗎?” 夏潮道:“沒去,小公爺一直在前邊看公文呢,雷打不動,剛才還說要寫信,不許人去打擾他呢?!?/br> 姜梅轉念一想,便知道許公爺這肯定是故意的,便也干脆只專心理賬。 劉斌卻有些遲疑,說道:“對方彪悍,恐怕到時候要吃虧,還是和世子說一聲,最好別起沖突,找他們的霍都統和緩說一說吧?;艏乙蛔濉诮蚝Pl勢大,惹惱了到時候白白吃虧?!?/br> 姜梅本想不理,但看一向冷漠的劉斌面露擔心,想了下道:“我去和世子說說?!?/br> === 書房里,許莼正拿了筆冥思苦想和九哥寫信寫什么,見姜梅過來轉達了劉斌的話,有些詫異:“我看他一向半天冒不出一句話,原來還挺關心市舶司的?還是說霍家真的勢大到人人懼怕和他們作對了?” 姜梅笑道:“我看他倒不是一味冷漠,今日看到青錢姑娘她們理出來的月表又快又好,也面露驚異,但面上也并無擔心之處,我看這賬本恐怕也沒什么問題?!?/br> 許莼漫不經心道:“沒問題就好,帳都做不平的話我倒要擔心他們太蠢了沒法用了。你專心只核一處,哪些大的貨船來過后就再也沒來了?!?/br> 姜梅道:“小公爺是覺得他們交的稅款太多了就不來了?” 許莼道:“海商貿易利潤巨大,怎么可能為了稅款多就不來,但得關注,是去了別的港口,還是……”許莼目露兇光:“有了別的辦法,不用交稅了?!?/br> 姜梅一怔:“小公爺的意思是,懷疑他們走私了?” 許莼呵呵一笑:“你若要交一百兩稅銀,但此刻有人說只收你八十兩,就給你免了稅銀,你高興不?” 姜梅道:“您是懷疑里應外合?” 許莼道:“太多了,前朝督舶太監都自己有私船走私,你說呢,豪族大吏,多是如此,咱們得先摸清楚這條路,然后,等我的船到……” 許莼哼哼了一下,姜梅想起他與秦將軍說的緝私船的事,剛要大著膽子追問,卻忽然聽到后園傳來噼里啪啦的如鞭炮一般的響聲。 兩人都倏然變色,姜梅失聲道:“動了火槍?” 許莼道:“不可能,我說了不能擅動火槍的?!彼鹕肀阋タ?,姜梅卻道:“就怕對方也有火槍?!?/br> 許莼道:“去看看?!?/br> 第128章 沖突 許莼到后花園的時候, 看到春溪定海都站在后頭,和一群人手里的火槍都架了起來對著對面,而站在前面的是裴東硯、祁巒兩位統領, 手里也都提著槍, 只虎視眈眈看著對面, 氣氛森然。 許莼嚇了一跳,走近后鼻尖卻聞到了一絲鞭炮獨有的硝璜的味道, 果然看到地上墻邊滿地的鞭炮紅衣。 他一過去,春溪和定海立刻垂落槍口,第一時間走到了他身邊來, 許莼問:“怎么了?” 裴東硯拱手給他行禮:“大人, 我們的工匠砌墻, 對面扔鞭炮過來滋擾工匠, 干擾修園?!?/br> 對面有人冷笑了一聲:“不過是鞭炮,就嚇得你們全拔了槍出來,這么大的派頭, 有本事剿匪去???在這里逞什么威風!” 許莼看過去,看到當頭好雄壯一漢子,虎背熊腰, 高大威猛,手里倒提著一把長刀, 雙目炯炯,身上穿著城守軍的對襟藍灰色兵服, 說話的卻是他身后的副將。 許莼微一揮手, 裴東硯等人都放下了槍。 許莼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市舶司提舉許莼, 請問這位將軍高姓大名?” 那漢子一怔, 顯然沒想到這新來的提舉這般年輕, 雖然確實穿著官服,但面容實在太過年輕,他還刀入鞘,拱手還禮:“在下霍士鐸,城守營都統,見過許大人?!?/br> 許莼道:“原來是霍都統,今日此事都為我之過。一墻之隔,又是同為津海衛官員,本該擇日上門先拜會霍都統的。這修整提舉宅的事,雖則秦提督已說了會命城守營這邊騰退暫借的校場,但我也交代手下們與城守營這邊好生協商后再修建?!?/br> 許莼深深一揖:“想來手下們急躁,引起了誤會,對不住列位城守營的弟兄們。這般,由我做東,請城守營列位兄弟們和我們兄弟們吃個飯,化干戈為玉帛,如何?” 霍士鐸又上下打量了眼許莼,顯然極詫異許莼明明是正五品官員,卻對自己一個九品官員如此謙虛。當然,話里還是綿里藏針的,一口咬定了秦提督“暫借”的校場要騰退,但都是聰明人,話點到為止,此刻他若是就坡下驢,一笑而過,此事也就過了。 但他還是想了想,看了眼那些腰間都佩著長刀,手里還提著火槍的護衛,坦然道:“實不相瞞,許大人。這花園我是故意占著不還的?!?/br> 一時幾位青年護衛面上都現出了憤怒不滿的神色。 但許莼卻面上仍然帶著微笑,拱手問:“霍都統龍行虎步,非尋常人物,想來有苦衷?!?/br> 霍士鐸看他神色,又暗自納罕這提舉有二十歲嗎?如何定力竟如此深,他慢慢道:“因著城守營平日要在城里巡邏當差,緝捕宵小,城守營地方狹窄,無法演cao練習,若是出城外演戲,一旦城里有緊急事故,又無法及時趕回當差。這軍技武藝,一日不練便要手生。這提舉宅,多年無人住,因此我便做主,占了這后花園平為校場,供城守營兵士日常訓練之用?!?/br> 許莼笑道:“原來如此,霍大人心系百姓,忠于職守,帶兵有方,許莼佩服?!眳s只字不提要讓地的話。 霍士鐸看他言語老于世故,寸步不讓,簡直精明得與歲數差別太大,唇角忽然露出了一絲笑容:“這提舉地方淺窄,房舍破敗,其實也確實不適合人住,我看許大人玉樹臨風,定然已有妻室,帶著內眷住這里,大有不便。下官在城東臨海有一處別業,收拾得極精心,不若將那宅子贈予許大人居住,也是下官賠罪之禮。這提舉宅繼續給城守營用著,不知許大人可否與下官這個面子,容讓一二?” 許莼看了眼霍士鐸身后那些兵士,人人面上都有感動之色,忽然一笑:“城守營有需要,提舉司又時時依仗城守營守衛城池,緝私捕盜,本該鼎力相讓。只是霍都統剛才有一句話說得好,一日不練便要手生,霍都統也看到我帶的這些手下了,他們同樣也是要日日訓練,因此我才想要重修這提舉宅,這校場再修整好一些,供我這些護衛訓練用?!?/br> 他微微拱手:“如今我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不若這校場修好后,留一側門通往城守營,日常訓練,城守營弟兄們只管過來,仍與從前一般,而且正可與我這些護衛們相互切磋,正可鼓勵精進?;舳冀y覺得如何?” 霍士鐸一怔,全然沒想到許莼會這般提議,無論如何城東近海的別業,都比住在這邊要好多了。這里光是修整,至少也要花上幾千兩銀子,到底為何執意要住進來?他看了眼許莼,看他雖然穿著官服,但面如美玉,雙眸澄清,腰間垂著的玉佩和佩劍都非凡品,更不必說養著這樣一群悍衛了,這許大人,看來出身非凡,他之前只隱約聽了新提舉到了,卻沒打聽其出身。 霍士鐸想了想道:“兵士出入后宅,恐怕會造成許大人家眷出入不便?!?/br> 許莼一笑:“無妨,我住內院,這后花園本就是讓護衛們安住。且我還未成婚,只隨身幾個丫鬟服侍,都住在前邊廂房,兩廂隔絕,并無不便之處?!?/br> 霍士鐸聽了又看了眼那些護衛們,許莼道:“我看霍都統適才手橫長刀,有萬夫不當之勇,顯然是個練家子,我這護衛于用刀上也有些心得,不若找時間與霍都統切磋切磋。刀逢對手,也算人生快事?!?/br> 春溪出列上前,拱手行禮。 霍士鐸看這護衛手臂肌rou隆起,顯然長于臂力,深深看了許莼一眼,看他笑容明亮,雙眸如星,仿佛真的全然并不計較適才冒犯之意。想了想道:“便如許大人所言,那我們就等著許大人盡快修好宅子了。有什么需要我們城守營幫忙的,都可吩咐,下官定當竭盡全力?!?/br> 許莼又笑著拱手:“那容我治一席,兩邊弟兄吃個飯,解了今日的齟齬?” 霍士鐸卻委婉推卻道:“許大人謙虛了,是下官們多有得罪,今日還有差使,不方便,改日由下官宴請市舶司諸位大人,賠禮道歉?!?/br> 許莼含笑:“不必客氣,霍都統一心為公,道歉不必,請客也萬萬不可,畢竟本官初上任,剛立了規矩,不宴飲,不受賄,不能自己打臉壞了規矩。來日方長,且待將來再說吧?!?/br> 霍士鐸雖然心中納罕,但面上還是恭維:“許大人崖岸卓絕、高義薄云,霍某佩服?!?/br> 兩邊作揖,終于各自散了。這邊市舶司秋湖帶著工匠繼續收拾花園,修整圍墻。 那邊霍士鐸帶了副將和士兵回都司衙門內?;羰胯I一邊走一邊問副將:“前日恍惚聽了一嘴,怪我沒認真打聽,這許莼,是哪里的路數?” 副將羅鼎連忙道:“是靖國公世子,聽說京里得罪了李梅崖,外放出來避禍,所以前日貼了招貼,說是一文不受,一宴不涉,招賢納能什么的?!?/br> 霍士鐸皺了眉頭:“李梅崖又是誰?” 羅鼎笑了:“大人,您雖然無心官途,好歹也關心關心朝政。這李梅崖從前是攝政王府的詹事,后來攝政王沒了,他去了御史臺?;噬掀髦?,封了大學士入了閣為副相的,性情極孤高,時常當朝參劾官員,任什么高官,都敢參,據說連太后他都參過?!?/br> 霍士鐸:“聽著像個好官?這靖國公世子怎么結仇的?” 羅鼎便將那傳聞說了一遍,霍士鐸深深皺起眉頭:“去別人宴會吃飯,當面叱責人奢侈?這也叫孤高?他孤高他別去赴宴啊?!?/br> “至于酒后狎妓,那蒼蠅不盯無縫的蛋,說是那靖國公世子害的,也得他自己無德先吧?就為這種人,就能嚇得跑出京城?” 羅鼎道:“大人啊,您不在官場,這滿朝文武,越大的官兒,越怕御史呢!誰敢保證一點兒錯誤不犯啊,更何況就算自己注意了,這哪家不是三親六故一大家子,親戚犯了錯呢?奴仆犯了錯呢?這言官可是風聞奏事,不需要證據的!一張利嘴,道理誰能辯過他們?” “這靖國公是世襲罔替的爵位,當然怕了,自然趕緊把兒子送出來了,才出來就貼了告示不收錢不吃飯,明顯是做給大家看的。當然,這許世子確實有錢,大概也確實不稀罕,橫豎就是出來躲清靜當太平官的唄?!?/br> 霍士鐸意味深長看了他一眼:“太平官?你見過哪個當太平官的,隨身帶這么一大批人手一把火槍的精悍護衛?” 羅鼎不以為然,笑道:“這靖國公世子身份嬌貴,又不差錢,當然帶多點護衛了?!?/br> 霍士鐸卻問:“今日怎么引得他們動了火槍的?我聽到都吃了一驚,過去看到你們都已對峙上了。若是我遲到一些,該不會要見血吧?你們怎的如此魯莽?” 羅鼎嘿嘿笑道:“這不是你之前交代了不讓么。兄弟們看他們帶了工匠去砌圍墻圈地,小七就扔了鞭炮過去,本來是想把那些工匠下人們嚇跑,干不了活便是了,沒想到鞭炮才響起,不知道從哪里忽然冒出來一大群護衛,全都手里抬著槍嚴陣以待沖過來了,黑洞洞槍口全朝過來了。我們這邊當然嚇到了,連忙也都拔刀抄家伙,就對峙上了?!?/br> 霍士鐸皺眉:“如此警覺,陣列嫻熟,動作迅速,這是經過長期嚴格訓練才能做到的,你們比起他們來,那真是被比到土里去了?!?/br> 羅鼎委屈道:“我也想cao練好些呀,但這槍金貴??!咱們城守營也就三把!你看看他們,人手一把!還有我看到他們的馬了!全都膘肥體壯,西域馬!” 霍士鐸笑了聲,羅鼎不知道他笑什么,摸了摸后腦勺,不解問道:“霍都統笑什么?” 霍士鐸道:“領兵有術,不矜不伐,謙恭下士,寵辱不驚,這樣人物,我笑有些人,若還真以為這小哥是來做太平官的,那可要狠狠跌一跟頭了?!?/br> 第129章 帝心 “九哥見信安。我與秦提督聯名上奏的折子九哥應該也同時收到了, 乞九哥快快準奏。實不相瞞,知道要來津港后,便墊了錢讓閩州那邊幫我做著好幾艘新式戰船, 已讓長天哥哥一做好就送來。九哥準了, 我才好去海上打打走私, 把這船的本錢撈回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