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第75節
許莼被謝翊幾句話逗得笑不可遏,謝翊只伸手扶了扶他,看著他笑臉純摯,心里終究又有些情怯。不知如何開口說那封后的事,今日又是一時起意,想著盛家立刻便要離京,又是中秋賜宴,索性便與盛家說開,也省得許莼躲躲閃閃的進宮一次如此為難。 但許莼若是知道母親和舅舅都已知道,會不會羞窘,然后責怪朕過于莽撞,不尊重他? 謝翊一貫乾綱獨斷慣了,極少與人商量,此時面對許莼澄清雙目,卻隱隱有些心虛起來。 許莼卻尚且還惦記著案子:“所以當日案情究竟如何?” 謝翊便慢慢將今日審理出來的案情大致說了下,許莼詫異:“什么都是那安平駙馬做的?但是他身為藩王,又是宗正,若沒有他護著,駙馬怎么可能能夠假借賀蘭將軍的名義走私賣礦?又如何能夠嫁禍得如此順利?” 謝翊道:“他脫不了責任,再如何矯飾,也掩飾不了他其實也想要在皇權中借機謀取一杯羹的想法。他因著活得長,輩分高,僥幸成了宗正。太后得了攝政王支持,到底仍是幼主,一旦攝政王薨,太后需要皇族其他人的支持。不過想著這點機會罷了,若真讓他真刀真槍的打,不堪一擊?!?/br> 許莼道:“賀蘭將軍滿門忠烈含冤而死,實在可恨!皇上會為賀蘭將軍平反吧?” 謝翊道:“嗯,昭告天下,平反昭雪,追封謚號,賜還昔日抄沒府邸、產業,另外給賀蘭靜江襲一個侯爵,算是個告慰和補償吧?!?/br> 許莼道:“那罪魁禍首呢?” 謝翊道:“罪魁禍首,其實應當是當日以公器報私怨的太后,但她如今也只能繼續幽于皇廟中,朕已在金冊上黜奪了她所有太后尊號,削沒了她所有榮賞封祿。如今她吃喝等一應份例,只在朕份例中出,只當是朕奉養生母,僅此而已?!?/br> 許莼不欲再提謝翊的傷心事,轉移話題道:“那裕王和安平公主、駙馬夫婦呢?” 謝翊道:“公主宗廟金冊除名,褫奪封號,廢為庶人,賜死。駙馬奪封號,送有司議罪,若無意外,應當是一一論罪,此案定然跟從參與者眾多,須得由有司一一審問清楚,分剖明白,依律定罪,首者誅,從者充軍流放、充苦役、沒入奴籍等,所有財產抄沒?!?/br> 許莼追問:“裕王爺呢?” 謝翊沉默了。 許莼不解其意,謝翊平日殺伐決斷,不似心軟之人,更何況裕王本人也和謝翊并無什么大情分才對。 謝翊慢慢道:“褫奪封號廢為庶人,圈禁。但對外暫且不公布,如太后一般,只心照不宣的幽禁著。朕想留他一條命,是想暫且將宗王的權限留在朕手里?!?/br> 許莼詫異,謝翊道:“如今我與卿卿相愛,終究沒個名分,卿卿日日隱瞞家人,躲躲藏藏,夜深才能進宮來見我,我終究心疼你?!?/br> 許莼茫然:“九哥,等來日我赴任了,名正言順有了宅院,就不用住在家里了,到時隨時進宮見您?!?/br> 謝翊凝視著他:“你上有長輩,又是世子。你父母難道能由著你一直不成婚?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許國公又是個極不靠譜信口開河之人。朕不希望哪一日忽然聽到許國公忽然給你結了一門親事,而朕是最后知道的?!?/br> 許莼語塞。 謝翊看他被問住,又有些愧疚:“卿卿年少,凡事不喜想太遠,只喜歡及時行樂。但朕年少為君,凡事多思多慮,今夜良辰,本不該提及此,擾了興頭?!?/br> 許莼卻忽然回過神來:“所以九哥要宗正的金冊權限,是要如何?” 謝翊道:“我打算在上面添了你的名字為皇后,然后對外宣稱你有一位雙胎meimei,年幼病弱,被盛家送往海外求醫治病,如今病愈回京。朕加冠之日見到,一見鐘情,便立為后?!?/br> 許莼驚詫萬分看向謝翊,謝翊握著他的手,手掌微微出了些汗意:“卿卿只需要到時候上了鳳駕,跟朕告祭天地,拜祭祖宗即可,其余一切諸事,均不必你擔憂。也不必留在宮里,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樣,你只做你的官兒,只是在金冊上,在祖宗面前,朕要你名正言順做朕的梓童?!?/br> 許莼沉默了。 謝翊心微微沉了下去,許莼忽然反手握住謝翊的手,抬頭去吻謝翊。 謝翊有些意外,但仍然反手攬住許莼,手臂微微用力,加深了這個吻。 兩人深吻許久,才松開。天上月亮分外明亮,通明如白晝,許莼抬眼看著謝翊面容,纖毫畢現,他握著謝翊的手腕,良久才低聲說道:“陛下為我未雨綢繆,一片良苦用心,我很感動?!?/br> 謝翊卻緊緊握著許莼的手:“叫我九哥?!?/br> 許莼連忙改口:“九哥待我的心,我一直深知,我若是說不愿意,那是辜負了九哥一片良苦用心?!?/br> 謝翊眼眸漆黑,又沉又冷:“但是你還是不愿意?!?/br> 許莼感覺到謝翊指掌收緊,連忙低聲道:“九哥誤會我了?!?/br> 謝翊道:“你說?!?/br> 許莼道:“九哥一直未再立后,亦未納宮妃,名下又無子嗣,皇家講究延綿子嗣,求個江山萬代,都要早定太子,否則國本不穩,您受到很大的壓力吧?” 謝翊冷聲道:“朕不在意?!?/br> 許莼仍然道:“立許氏為皇后,原本一舉兩得,既能平了朝臣們的嘮叨和宗室里的壓力,九哥又能正大光明帶著我告祭天地祖宗,本是兩全其美之事?!?/br> 謝翊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帝皇之愛,并非是福,幼鱗,我不希望你來日進入朝堂,受到非議?!?/br> 許莼道:“九哥,我也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來日我為國舅身份,當如何侍奉九哥?還是說九哥還是對自己沒有信心,覺得自己會年老昏庸,這才給我留著退路?國舅扶皇后嫡子繼位攝政?” 謝翊:“……” 許莼雙眸澄凈如水,看著謝翊:“九哥,我不愿我與九哥之間,夾著一個人,哪怕那是個不存在的meimei。我更不想擔著國舅的虛名,日日面君奏事?!?/br> 謝翊長長嘆了一口氣。 許莼低聲道:“我知道九哥覺得我年少,不愛想長遠,只圖今日快活。但九哥,將來確實還很遠,誰知道后頭幾十年還會發生什么事呢?” “為什么要為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如今就非要在我們之間捏造一個不存在的皇后呢?哪怕金冊上那是我的名字,青史上也是我為男后。白首共山陵,來世仍夫妻,我懂九哥的意思,但我們要過的是此生此世啊。此生讓我以國舅之名侍君嗎?” “我希望我與九哥之間再無旁人?!?/br> “九哥在意金冊上的名字,那金冊想加便加,要告祭宗廟,我便陪著九哥去,祖宗有靈,定然是庇佑九哥和我的。但是我在意的是,世人眼里九哥的皇后是我的meimei,從此之后我站在朝堂上看著九哥,只能以國舅身份。九哥在乎名分,我與九哥是一般心情,并無兩樣。甚至九哥還顧念這江山,我卻自私到只想著九哥開心,九哥是人,也會累的,九哥歇一歇,莫要再如此多思多慮?!?/br> “九哥怕我來日受到非議,那是因為我德不配位,不配站在九哥身邊,這才會受到非議。都是我自己的問題,不能怪九哥,將來我因為侍奉君上遭受了什么非議,都是我一力承擔,絕不怨怪九哥?!?/br> “九哥再給我一些時間,我知道我人小力微,但也不能總是九哥一直辛勞擔當,為我cao心,您給我一些時間,讓我走到您身邊去?!?/br> 謝翊握緊許莼的手,低聲道:“九哥怕你后悔?!?/br> 許莼低聲道:“九哥,您總是想得太遠,人生哪有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與其如今為了將來可能不圓滿憂懼,為什么不珍惜今夜月圓良宵?!?/br> 謝翊抬頭去看天上一輪明月,光華萬丈,照得世間澄明一片。 他忽然啞然失笑。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笔撬肓苏狭?,倒不如一個孩子想得明白。 作者有話說: 注: “人生哪有多如意,萬事只求半稱心”——靈隱寺對聯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唯愿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薄畎住栋丫茊栐隆贰 ?------ 焦慮九哥:來日陵墓葬哪里,謚號怎么封,史書怎么寫? 樂天幼鱗:今夜月亮好圓好美,當及時行樂。 第118章 寬慰 清晨謝翊起身換朝服, 許莼迷迷瞪瞪也坐了起來,謝翊看他眼皮都抬不起來,握著他手腕道:“再睡會兒?!?/br> 許莼咕噥著:“橫豎還得回府里, 我陪九哥用早膳?!痹瓉硭麛抵兆与x開赴任的時間就要到了, 陪九哥的日子一日少過一日, 不由越發舍不得。 謝翊這下卻想起昨夜被許莼打岔竟忘了告訴他賜宴家人的事,一時心里又有些心虛, 反過來從一旁五福手里接了熱毛巾來替他擦臉。 許莼本來困得厲害,被謝翊熱毛巾敷在臉上,只覺得分外舒服, 不由笑著自己接了毛巾, 抬眼坐在床上道:“九哥您先忙您的, 我自己來?!?/br> 謝翊道:“昨夜中秋, 賜宴重臣,我想到你舅父他們也要回閩州了,千里迢迢來一次京城, 之前你多得他們照顧,因此昨夜傳了他們和你娘進宮,賜了宴, 商議了下立后的事?!?/br> 許莼原本手里拿著熱巾子正一個人傻樂著開心,忽然兩眼圓睜整個人清醒了:“什么?” 謝翊輕輕咳嗽了聲:“也是一時起意, 主要是想著若是提親,也得盛家配合, 且……朕也擔心你娘知道了要怪你, 有你舅舅在, 能勸著些, 再則, 此事朕來說,比你自己說要好一些?!?/br> 許莼整個人懵了,謝翊伸手從他手里拿了熱毛巾出來遞給一旁的五福,握了他的手:“是我臨時起意,沒有和你商量,對不住你?!?/br> “你舅父和你阿娘都很通情達理,但也沒肯答應。只一心擔憂你今后受不住世人譏諷,只說要考慮……我猜其實是想看你自己的意思。既是你不同意,今天回去你徐徐和你娘解釋開了便罷了。上金冊的事我找時機秘密辦了便是,你也讓你娘和你舅父別著急……” 許莼一想到親娘竟然已知道了,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說話。謝翊輕輕咳嗽了聲:“昨夜我還賞了些東西回去,一會兒你再帶點回去……一會兒蘇槐拿給你——朕先去上朝了?!?/br> 許莼連忙拉住謝翊的手道:“多謝九哥為我周全……我確實不知如何和阿娘開口,本當我自己的事。九哥為了我做這惡人,我心里是領情的,九哥不必道歉?!?/br> 謝翊知道許莼這是一貫善解人意,其實心中不知如何羞赧,反握他手低聲道:“總是九哥對不住幼鱗,以后我盡量改……” 他心中隱隱也覺得自己這獨斷脾氣,一時半會未必能改掉,恐怕一般人也受不住,匆匆低頭親了下許莼,從袖里摸了只濃翠的玉蟬來塞在許莼手里:“前兒尚宮局送上來的給挑的,我看這一鳴驚人的意頭挺好的,你隨便佩著玩吧,賞人也使得?!?/br> 說完匆匆走了。 許莼捏著那剔透玉蟬尚且還有著九哥的體溫,哭笑不得,這是哄自己嗎?九哥這笨拙卻珍重的心意,他捏在手心在床上愣了一會兒,起了身來磨磨蹭蹭換了衣服,果然將那枚玉蟬佩在了腰間。 等用了早膳,出來看到春溪已跟著定海侯在了小院內,大喜:“春溪你結束訓練了?” 春溪嘿嘿笑著:“見過少爺,我昨兒就回來了,沒顧得上見少爺?!?/br> 許莼又問了幾句,心下那緊張羞窘感去了些,便騎馬帶著定海春溪出來回國公府?;亓烁镎s上用早餐,他去了花廳,看到盛夫人正坐在那里和盛同嶼低聲說話,看到他來所有人都看向他,四下一個服侍的人都沒有。 盛長洲卻還知道笑著若無其事道:“怎的來遲了?” 許莼看母親臉上憔悴,雙眼都深摳了進去,不由心中內疚,上前去掀了衣襟便向著母親跪下:“孩兒讓母親憂懼了?!?/br> 盛夫人慌忙起身扶他:“你這孩子……快起來?!币粫r幾人都面面相覷,皇上不是說不說嗎? 許莼起身,眼圈微微也有些發紅:“皇上昨夜也是臨時起意,昨晚我已拒了那在許家捏造個雙胎女兒的想法,但我不知道皇上已提前和阿娘、舅父說了,倒讓阿娘白白憂心了?!?/br> 盛夫人長長松了一口氣:“拒了好,皇上由著你?” 許莼道:“我拒絕的是名義上封許家女兒為后的提議,但阿娘,我與陛下相知,不可轉也?!?/br> 盛夫人沉默了一會兒,勉強笑了下:“是我兒眼光好?!钡蹨I撲簌簌落了下來。 許莼拿了帕子給盛夫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求助一般地看向盛同嶼。 盛同嶼連忙上前勸道:“我看陛下待幼鱗極珍重,昨夜明明看他心意已決,想來宗室金冊、封后等事都極難,皇上一力擔當了下來。但幼鱗一反對,他又依了幼鱗,可見此事不至于到憂心之處,你還當寬心才是?!?/br> 盛夫人低聲道:“幼鱗不知人間險惡,哪里知道口舌如刀?明明可堂堂正正立于廟堂之上……”她淚落似雨,許莼道:“阿娘,我現在亦堂堂正正立廟堂呀,阿娘莫要心憂。當初我說好南風,阿娘都面不改色,還要去請賀蘭公子來勸我,如何今日真有了個品性高潔的男兒和兒相好,你又想不開了呢?!?/br> 盛夫人道:“那是天下最貴重之人,什么人在他眼里,不是草芥一般?” 許莼道:“阿娘這么說,對皇上可不大公平。他昨夜忙了一夜,賜宴重臣,尚且想著舅舅表哥遠道而來,命人賜宴,又與阿娘商議婚事,甚至連立男后這樣驚世駭俗的事都要做,可知對此事尊重?!?/br> 他低聲道:“阿娘這是不了解皇上,他是極仁慈又寬恕的好皇上,我從未見他因私意罪人,從來都只賞罰分明,正大光明?!?/br> 盛長洲連忙道:“幼鱗說的極是。去年我到京城,看到他穿著幼鱗送的大氅,便將他誤認為是賀蘭公子,他不以為忤,反而與我說了好些話,和和氣氣地讓我回家了。我看當時他一心還只將幼鱗當成晚輩,想要好生栽培,姑母的誥命、家里的皇商,都是皇上賞的,但卻是為著幼鱗的救駕之功,并無一絲一毫輕褻幼鱗之處?!?/br> 盛夫人想起自己那誥命的事,許莼又道:“還有大哥哥生母被毒殺那案子,若不是皇上讓賀狀元查案,恐怕如今靖國公府已是全京城的笑料了,阿娘,皇上周全許多,此事是我誘君在前,是我的錯,阿娘莫要錯怪皇上了?!?/br> 盛夫人:“……” 許莼誠懇看著盛夫人:“真的是我的錯,我去賀蘭公子的花船上,碰到了他,以為他便是賀蘭公子,慕他風姿,便上前搭訕,之后死纏爛打,皇上倒是一心想讓我好好讀書,還讓我去了太學,給我請了沈先生教我,想讓我做個棟梁之才。是我自己厚顏,壞了皇上的圣君名聲?!?/br> 盛長云和盛長天噗嗤笑了出來,許莼面上微微發熱,但仍然拉著母親的手撒嬌:“阿娘要怪就怪我吧?!?/br> 盛夫人道:“你這孩子……誰敢怪他?” 許莼道:“皇上怕阿娘和舅舅責怪我,這才搶先私下先和阿娘舅舅說,這是心疼我,我卻不能把責任推給皇上,確實是我貪皇上生得好,性情好,待我又極好,他教我讀書,教我道理。阿娘,他待我如師如父如兄,我是不肯放手的?!?/br> 盛夫人看了眼盛同嶼,盛同嶼笑道:“難怪幼鱗這一年來如此長進,原來如此,這般我們還要感謝皇上才是。只是你既然拒了皇上,那以后打算如何?你娘的憂心是有道理的,其實皇上想著立個許氏女恐怕也是要為你遮掩,本也是深思熟慮過的考慮。若是他始終不立后,朝臣那一關也難過吧,太后也還在?!?/br> 許莼喃喃道:“我讓九哥再等我一等?!毙睦飬s十分虛了。 盛同嶼又與盛夫人對視了一眼,心下微微嘆息,看來皇帝確實對幼鱗是極寵了,貴為天子,后宮空虛,如何等一等?但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退步了? 盛長天道:“你們就是想太多了,我說句不好聽的,我在閩州見過的契哥契弟多了,長則幾年短則數月,很快就都各自娶妻丟開手了,有多少個長遠的?幼鱗這還小,過幾年長開了……噯??!”他轉頭茫然看向盛長云,盛長云狠狠擰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