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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 第5節

    這后勁竟如酩酊大醉,數日不醒,就連柳升再找他出去耍,他也怏怏不樂,柳升又一連給他推薦了好些個年長體貼又會照顧人的男倌,許莼卻堅辭了。柳升暗自稱奇,笑道:“料不到小公爺這是洗心革面了,既不愿去那風塵地方廝混,那不如我給你找幾個斯文俊俏少年子弟,也是好南風的,兩廂情愿,小公爺這般樣貌這般家世,斷無人會拒的?!?/br>
    許莼仍是搖頭,只揀些奇巧新戲看了,心中卻只想著:從前讀詩讀到曾經滄海難為水只不解,竟是我無知了,卻原來是這般光景,見了那人,再見旁人,任再如何,比起那人,真如黃土一般了。

    第8章 書坊

    秋日過得極快,轉眼便入了冬,朝廷也輟了朝要過年。過年的時候是難得公府安詳寧靜的時候,因為上下節禮備辦、府里祭祀、宴飲、宴客等等大事,都要靠盛氏這個國公夫人cao持。

    平素只說平頭百姓年關難過,誰知道鐘鳴鼎食之家,過年也是大關呢,要知道各地莊子收上來的租子,那是萬萬不夠年下的各種打點宴飲的,因此便是老夫人,對盛氏也會難得的和顏悅色,上下和氣地過一個平安年。

    今年盛氏得了一品誥命,各方少不得都送了禮來賀,家人和客人絡繹不絕,不說盛氏這個當家的,便是連老太太、白夫人都不得不出來會女客,倒是國公府近幾年來難得的熱鬧。而這每一次恭賀,顯然都讓老太太不太高興,卻也只能強撐著笑臉,白夫人畢竟孀居,只出來過一次二次見過自己娘家的來客,之后便不再會客了。

    上下倒成了盛夫人的主場,她有了誥命在身,加上京里高門,互為婚姻,消息靈通。多少都知道盛氏這個誥命,不是禮部按例頒發,而是宮里親自吩咐出來的,那意義自是大不一樣。盛氏還是第一次如此受歡迎,幸而她出身豪富之家,在家便已主持生意多年,倒也不是那等怯頭怯腳的深閨婦人,因此迎來送往落落大方,一時在高門中竟然名聲還不錯。

    這日初七忙碌一場回房,盛夫人習慣性又問世子在做什么。盛安回道:“世子一大早便嫌吵鬧,去閑云坊那里去了?!?/br>
    盛夫人道:“倒難為他在家里安生了這些日子,那邊生意如何?”

    盛安道:“雖說是世子開著玩的,但利潤竟也還不錯,又送了幾本書開印了,只是……”

    盛夫人問道:“他要印便給他印罷了,橫豎養著那些工人也是白閑著?!?/br>
    盛安笑了聲:“夫人為了世子開這鋪子,特特砸錢買下這印書廠,那印書廠之前都開不出工的,如今天天有活干有錢發,正念叨著東主恩德呢,哪有不做的。只是您也知道,世子如今心性越發沒個定性,這些日子叫刊刻的,都是些……南風的本子,還有些畫本……”

    盛夫人臉色青了些,仍然道:“隨他玩著開心吧?!?/br>
    盛安偷偷覷了她臉色:“甚至世子自己還畫了一本……”

    盛夫人手中一抖,深吸了口氣,終于忍不住了:“和他說了自己畫著玩便算了,刊刻拿去賣那是決不許的,將來他是要繼承公府的,這種東西豈能流出去?!?/br>
    盛安笑了:“好,老奴好好規勸世子?!?/br>
    盛夫人摸了摸手上的鐲子,抱怨道:“我怎么就攤上這么個混世魔頭呢?!?/br>
    盛安道:“恐怕世子是故意折騰,就等著夫人管教呢?!?/br>
    盛夫人面色又微微轉白,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隨他去吧?!?/br>
    盛安也不知道這母子之間如何疏遠隔閡如此,想來這高門背后不知道多少奇怪規矩,他們商賈俗人是理解不來的。也只好躬身道:“那老奴再好好勸勸世子——其實世子雖說是開著玩,但是老奴看著世子開的書坊、還是戲園,都挺賺錢的,老爺子都說咱們老家正經幾個公子,怕都比不上咱們世子的經商天賦?!?/br>
    “單說書坊,這城里不靠著國子監、官學、族學教材刻印,就能賺錢的書坊怕是只有閑云坊了。誰能想到世子能想出收社費便能免費看書,又借著看書的茶室賣茶葉、賣字畫、賣書簽筆墨紙硯等等,反倒賺回一筆呢。我聽說但只是茶水花生瓜子的零嘴,一月盈利就頗為可觀,這等小處偏偏獲利極豐的。更不用說千秋閣那邊的熱鬧了,多少戲班子雜耍班子捧著銀子想要進去演出呢。說起來世子不過十八歲,只做了這兩家生意,就已如此輕松,難怪老太爺說起世子來都要高興的?!?/br>
    盛夫人苦笑了一聲:“國公府世子,要什么經商天賦,咱們自己說說便罷了,千萬別說慣了被人聽到,要貽笑大方的?!?/br>
    盛安笑道:“夫人的福氣還在后頭呢?!?/br>
    許莼不知道自己母親又為他的新愛好多么苦惱,他其實只是突發奇想想要印,但被盛安勸阻后雖然沒說什么,但心里還是打消了這念頭,倒不是為著那所謂的國公世子的身份,他只是想著自己好奇畫一畫自己看著玩也便算了,若是真印出去了,來日被賀蘭公子知道,豈不是覺得自己臟……

    從前自己放浪形骸,頗有些肆無忌憚,如今一想到那日賀蘭公子那矜持冷淡的情態,他心里似乎也有了一根線,墜住他不再放縱。

    一想到賀蘭公子,許莼心里又越發貓爪子輕輕撓著一般,他也知道自己這是害相思害的,在屋里忍不住持筆又畫了幾筆,把賀蘭公子站在船頭那情景略略畫了幾筆,到底覺得畫不出那鴻鶱鳳立的灑然風姿來,又擲了筆,在書房里自己嘆氣。

    外間伺候著的春夏秋冬四小廝已忍不住笑了,秋湖端了杯熱茶進來道:“罷咧,大年下的,少爺何必又唉聲嘆氣呢,我看這大年下的,書坊生意也冷清,大概窮書生們都躲債去了,也不看書,不若少爺去千秋閣那邊聽聽戲,熱鬧熱鬧,那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也省得少爺在這大過年的把好運氣都給嘆走了?!?/br>
    許莼滿臉無趣,將那頁畫放回綠窗屜下晾著,道:“也沒什么新的戲本子,如今書生們都不愿意寫這些,一個好本子都沒看的。再則過年人多,去了撞見人倒不太好,上次迎面撞到老爺,倒讓我沒趣,他竟還好意思罰我抄書!若是讓他知道那戲園子是我開的,怕不是要打折我的腿?!?/br>
    夏潮正在靠著炭爐烤板栗,脆聲道:“國公爺再不會為這個罰少爺,但老太太那邊知道少爺有這么個日進斗金的營生,必要打主意的?!?/br>
    春溪年歲大些,戳了下夏潮不許他背后掰扯主子,只對許莼道:“上次后千秋閣那邊掌柜吩咐著專門修了個后樓梯,保管少爺一路上去包間,撞不到外人?!?/br>
    夏潮也慫恿道:“我聽說千秋閣那邊又收了好些戲班子送來的戲本子了,就等少爺您挑了,都說咱們戲園子的戲最好看,都不知道那都是少爺挑的本子好呢?!?/br>
    許莼袖手道:“罷了那就去一次吧,我看是你們想看戲了才對?!?/br>
    夏潮吐了吐舌頭:“少爺疼我們吶,現在過去正好晚飯時間,再讓整治幾個精細菜,今晚就打發了。外邊下著小雪呢,我給少爺備雪氅去?!?/br>
    許莼一笑便換了氅衣,剛走出書坊廊下,便看到書坊管事羅禹州正在前邊和書童說話,轉頭看到他眼前一亮,小跑著走過來道:“少爺,有位書生說有書想賣給我們,但又一定要見到東主。我們也說了留著我們自會送給東主,他卻等不得,只說一定要見到東主,看他似有急事。這位賀書生是我們書坊的??土?,一直抄書換錢的,因此也都識得我們上下管事,都知道我們不是東家,倒不好太推脫,您看……”

    許莼從二樓往下看果然看到一個青年書生站在前邊書坊陰暗處,身上衣衫單薄,目光一直看著內外,似是避著人,神態焦慮,想了下道:“請他到內間書房那里吧,上點熱茶和糕點、胡餅請他先用,說少東家一會兒到?!?/br>
    羅禹州愣了下,還是小跑著出去了。

    夏潮問道:“少爺一向不是不和這些書生打照面嗎?怕他們萬一中舉了認出你來?!?/br>
    許莼道:“看那書生只避著人多處,衣著敝陋單薄,想來是遇上了難處,有什么難以啟齒之事。若是在前廳,文人清高面皮薄,恐怕不好意思。再則天氣寒冷,又是大年下的,先讓他墊墊肚子,定定神——另外,既然是經常抄書,想必家就住在這左近,夏潮你派人去打聽下這個書生家里是有什么難處,盡量不露痕跡?!?/br>
    他回了里頭,又自己喝了一杯茶,夏潮果然派人去打探回來,臉上也十分意外:“掏了點錢問了幾個中人、媒婆,打聽清楚了。這書生名叫賀知秋,看著只是個窮酸書生,沒想到竟然已得了舉子功名的,據說今春就要參加春闈了,可惜攤上個賭鬼父親,欠了一屁股債,過年的時候被人打上門來,其母親氣病了躺在家中,沒想到那賭鬼父親聽說討債被人打斷了兩條腿,如今癱在家里養傷,卻被債主堵門要求賣房還債?!?/br>
    許莼有些意外:“既有舉子身份,則可掛靠些田地,也得些銀兩,且難道族中、先生、同學,竟無人幫扶嗎?可問了欠了多少債?”

    羅禹州道:“光是賭債就已欠了百兩之數,他們家早就借光得罪了全族的人,連祖上的田都早就賣光,聽說連岳家那邊都嫌丟人斷絕了關系,他連束脩都還欠著,同學也早就借過了,之前議親的人家也忙不迭地退了親,賀舉子大概也是借無可借了。如今聽說就是族長出面調和,對方債主才許了先收房抵債,過年后再另行籌款?!?/br>
    許莼點頭嘆道:“原來是攤上個混賬父親,又有什么辦法呢,越是他們讀書人,越發不敢攤上個忤逆的大罪,那就越發沒前途了,人啊,到底沒法選父母,這賀舉人已是污泥攤里使勁掙扎出個人樣了?!?/br>
    春夏秋冬四書童在一旁竟全都沒敢接話,許莼抬眼看到仆從們的臉色,自己倒笑了:“看什么,國公老爹雖然混賬,到底沒賭出個爛攤子來,運氣無敵呢,爵位、有錢的岳丈、能干的老婆,誰不說他有福呢??纯催@賀書生,我已算是投了個好胎了?!?/br>
    他看了眼墻上鐘刻,打量著那書生應當已吃過幾塊點心,這才起身慢慢走了過去。

    第9章 濟困

    賀知秋在書房里看書童捧了熱騰騰的茶點和剛烤過的胡餅過來,又笑著和他道:“先生先用些點心,我家東主還有幾筆帳未對完,對賬完了便來見您?!?/br>
    賀知秋一大早粒米未進,又忍恥在風里守了半日,此刻確實早就已餓得全身無力,看那碟子里的胡餅香得發昏,肚子越發餓得撓心撓肺,看那書童放下茶點,鞠躬便出去了,四下無人,書房里炭爐又暖洋洋的,襯托得饑餓更是鮮明起來。

    他看那茶點甚是豐盛,一大托的油炸米花,油果子,胡餅都切成小塊疊了滿滿一盤子上面撒著芝麻,又有一盒裝著紅棗、核桃、蜜餞果脯等干果子,十分齊整,便知道這是富商待客常用的,吃上一些并不明顯,便就著熱茶水,拈了米花、紅棗、櫻桃果脯吃了,卻沒有動那大塊的食物,怕書坊東家來了不好看相。

    糖米花酥脆可口,胡餅熱騰騰的餡里甚至還放了珍貴的胡椒,幾塊下去賀知秋腹中有了墊底,立刻便有了些精神。灌了一口茶水,這木樨芝麻熏筍泡茶,撒了些鹽,味道與鮮湯無別,半杯下去喝下去渾身都暖將起來。

    賀知秋很快填了半飽,靠坐在那柔軟靠背椅上,鼻子里聞到熏暖的沉香味,再看看這書桌里的華麗屏風,多寶閣上的精致擺件,墻上的名家書畫,無一不顯示出富貴氣象。他心中微微一動,嘆息想著,果然富貴動人心,便是自己明年考取春闈,獲取個一官半職,也不過是九品末流小官,不知還要經營數年,才能有此享受,此刻竟不由也有了一絲棄文從商之念。

    然則自己讀圣賢書多年,好不容易考上舉子,前程盡在眼前,可不能被這富貴迷了心,功虧一簣。賀知秋心中想著,又想到今日來意,有些忐忑起來,耳朵里卻聽到了門外腳步聲起,想來是那店東家來了,便抬眼看去。

    只見門口擋風的暖簾被書童掀開,一個少年披著雪白狐裘氅衣走進來,頭上戴著青絨巾幘,巾上結著鮮明寶珠纓子,煥然耀目,神采飄逸,但細看眉目尚且有些稚氣,顯然尚未到及冠之年。賀知秋心中疑惑,來者雖然衣著華麗,但實在太過年少,應當不是店主,他站了起來不知如何稱呼。

    許莼未語先笑,作揖道:“勞先生久等了,鄙人姓許,是閑云坊的東主。年下事多,聽管事的說先生是我們書坊的老主顧了,如今聽說是先生大作想要付印售賣?”

    賀知秋這才知道來的確實是這書坊的東主,壓下心底的意外,作揖道:“鄙姓賀,賀知秋,乃是住在這左近的,因近日家母病危,急需銀錢。我聽朋友說,閑云坊內也收一些書稿,若是刊印,也可給一些稿費、分紅,因此特來毛遂自薦?!?/br>
    許莼面上帶了些憂色關切道:“先生一直是我們閑云坊的老主顧了,又有錦繡才華,論理是該收了書,以解先生之憂,好讓令堂盡早康復。但想來管事應該也已告訴過先生,因著這刊印書籍售賣的周期長,加上坊間列位街坊識字的不多,銷路其實很是一般。書價并不能訂太貴,而書坊制版、排印成本也高,因此一般來說各家書坊收的書,大多是名家宿儒,才能保證不賠本的。先生也知道我們一向不靠賣書賺錢的,只靠著每月的閑云社費以及賣的字畫、筆墨紙硯等勉強糊口罷了?!?/br>
    賀知秋如何不知?但他今日來賣的卻不是一般的詩集文論,但到底太過恥辱,開不了口。

    許莼看他臉色難堪,便善解人意道:“先生若是對自己的書有信心的話,也可以用寄賣的形式。即我們書坊墊支刻版排印裝訂的費用,之后從售賣里頭扣掉,余下的都是先生的盈利。但這也是細水長流的事,依我們平日看,若無提前想好的銷路,一年兩年都未必能收回本錢。我看先生若是急用錢為令堂治病的話,恐怕來不及?!?/br>
    賀知秋臉上漲紅,他自然早就打聽過這些行情,但他如今情況實在糟糕,甚至無法頂到年后的春闈。歷來借急不借窮,更何況大多數人家也是自身難保。

    許莼看他面色,又問道:“先生的書想來必是好的,可否先給小可看看,想來人面也廣,若是能與其他文人同年聯系,找一些書院、族學、私塾提前訂書的話,可能回款會快一些,確保銷路的話,我們書坊這邊也可先提前兌付一些分紅給先生?!?/br>
    賀知秋張了張嘴,十分難堪,終究沒說什么,只將手中包著包袱皮的書遞了過去,許莼接過那書,打開看到封面寫的《游仙記》,署名“楚館客”,再一翻開里頭,看到“繡被中鸞鳳雙飛,牙床上秦晉共諧”幾句,心中已明白這原是那浮浪子弟們最愛看的浮詞艷書。這賀書生到底是身負舉子功名,是有真才實學的,寫的比那等粗陋露骨的話本又要含蓄多了,駢四儷六排下來,顯然文采更好些。

    他看了眼賀書生,見對方面皮紫漲,便含笑道:“先生果然文采斐然,這類書我們正缺得厲害,我看先生這文筆甚好,不知先生打算是一次性買斷呢,還是打算分紅呢?要價多少?”

    賀知秋心中無地自容,只道:“買斷?!彼Я艘а?,想起之前輾轉打聽的,咬牙道:“五十兩銀子,一次性買斷,書坊拿去如何賣,我皆不再過問?!彼樕弦殉闪素i肝色,知道外邊書坊預支頂多十兩銀,已是非常豐厚,但自己如今無法可想,看這閑云書坊生意甚好,只能忍恥前來。

    父親在外利滾利已欠了上百兩銀,如今腿斷無法繼續賭了,但也要治傷,又有母親被氣得重病,從前家里收入靠自己做西席,和一些掛靠田畝的收入以及母親織布的收入,如今杯水車薪,五十兩銀子剛剛夠還最急一筆賭債,保住房子。剩下的少不得再周轉一番,待到過了節春闈事了,若能中便好,若不能中,找一戶西席預支束脩,也能將就過了。

    許莼道:“五十兩銀子有些高了,我最多只能先預支二十兩銀子給你……”

    賀知秋面露失望之色,難道只能再去找下一家?他想到再經歷這般一次去低聲下氣求其他的書坊商販,心里的屈辱幾乎要沖破心頭,許莼卻道:“不過,若是賀先生在半個月內,再寫一本和這本文辭差不多的書,那我可以再給三十兩銀子買斷?!?/br>
    賀知秋心情大起大落,連忙道:“要寫什么?”

    許莼其實哪里有什么要寫的,不過是找個理由給這書生解圍罷了。他認真想了下笑道:“如今市面上卻是難收到南風的本子,在下正好有些生意在閩地,順路想收一些南風本子,不知道先生文辭若此,能否也寫一本好的。先生只管放心,我們書坊這邊,一定為先生保守秘密?!?/br>
    南風?

    賀知秋愕然,看了眼面前的少年公子,只看他鑲狐毛的衣裘敞開,內里露著品紅宮繡麒麟袍,項上戴著金燦燦的八寶瓔珞,腰間懸著金嵌寶雙魚佩,面容俊俏,雙眸晶亮如星,一點唇珠豐潤,笑時自帶風流,端的一副好相貌。心下不由揣測這富商家的公子難道竟是好南風的?看他口音,仿佛是帶了些閩地的口音,閩地正是南風最盛。

    許莼看對方沉默不語,還以為對方不擅,原本也只是隨口提的條件,便只能描補道:“若是南風本子的,我們愿加價到四十兩一本,不過若是先生實在為難,不擅長于此,也不妨事,就再寫一本類似的來,我可先預支……”

    賀知秋打斷道:“可以的,南風本子,字數有要求嗎?”

    許莼看他應了,展眉笑道:“不拘多少,先生寫得好看,辭藻朗朗上口便好,銷路定然不錯。如此還要麻煩先生了。因著我也不常在京里,到時候只管封了匣子送過來給羅管事就行,我會交代他的?!庇趾岸#骸叭ツ梦視軐献由夏且环忏y子來,我記得昨兒下邊鋪子送來的,剛好六十兩官銀?!?/br>
    賀知秋眼看著另外個沉默寡言的書童走進去,不多時果然捧了一匣銀子過來。這下他注意到這富商少爺身邊的幾個書童都是粉妝玉琢,眉目清秀的,身上一色都穿著墨綠色絨直身,腰間戴著錦繡香包,腳上踏著綢緞鞋,穿著比他身上都要華麗許多,不由對這許少爺又多了幾分揣測。

    許莼卻不知道對方心里想的什么,他原本也是好南風,又并不遮掩。因此只拿了那匣銀子遞給他,又另外從懷里拿了一個紅色封包出來放在匣子上:“大年下的,正好先生上門,我們生意人就愛討個好意頭,這是給先生的潤筆之資,請先生務必收下,歲歲年年,吉祥如意,祝先生早日金榜題名,升官發財!”

    賀知秋看那紅包輕薄,也沒想太多,聽說南人商賈確實好討意頭口彩,笑著拱手道:“多謝許少爺,祝生意興??!”他打開匣子驗了數,看到果然是六錠雪白銀絲官銀,心中安穩,又急著想要回去保住房子,便起身告辭,許莼拱手親自送了賀知秋出門。

    送走賀知秋,春溪才道:“世子爺,這賀知秋不是什么大儒名人,他的書恐怕賣不出什么價,六十兩實在太高了?!?/br>
    夏潮也吐了吐舌頭道:“再者世子您讓他寫那什么南風的書,盛老管家若是知道你要印那等書去賣,怕不是要告到夫人面前去……”

    許莼道:“不賣,書收著吧。不過是看他困難,找個由頭給他些錢罷了。哪怕他是個舉人,他寫的書行情都不可能賣到六十兩銀子,若是貿然給出去這許多銀子,他現在當面是松了一口氣,回去回過神來細想說不準卻要懷疑書坊是不是別有用心,倒不如錢貨兩訖?!?/br>
    秋湖贊道:“世子仁厚,這人已是舉子了,到時候若是春闈得了進士功名,到時候定然感激咱們世子?!?/br>
    許莼搖了搖手:“可千萬別提,他困頓如此,不得不寫這等俗艷文字來賣,到時候等真考取了功名,做了朝廷命官,只怕要以此為辱。無論是否得進士,你們任何場面再遇到他,都只做不認識他才好。也要保守秘密,不要說出去,否則就結仇了?!?/br>
    夏潮愕然道:“如此那不是白給了這許多銀子?六十兩銀子!便是在京城,也能置辦點田地了?!?/br>
    許莼笑了聲道:“六十兩銀子,還不夠我爹請個戲班子唱一日呢。旁的不說,便是外公那邊,我也是知道的,六十兩銀子也不過就打套首飾罷了,橫豎都是花出去,不若還能幫人水火之中?!?/br>
    “再說了我也不圖他甚么,只不過憐他倒霉催的。明明文才前程盡好的,卻大年下被親爹坑成這樣。不過他還知道低下頭俯下身來賣文謀生,能屈能伸,不會潦倒久困,來日必有一番造化。罷了,不是說去看戲嗎?走罷?!?/br>
    第10章 銀環

    賀知秋出了門,腹中飽暖,一刻不停直接去了債主家,先將五十兩銀子還了,將抵押的房契拿回后,便又將剩下的十兩銀子兌成碎銀銅錢,趁著大年下,一一登門債主家,將之前所欠銀兩奉還,又送了給先生的節禮,給母親買了藥和一些rou、雞、米糧,一口氣做完這些,已回到家中,卻聽到賭徒父親在床上聽到他回來,咒罵著:“去哪里去了一日不回來,我腹中饑餓,腿痛得要死了,不孝兒,我要去官府告你忤逆!”

    賀知秋也不理他,只從籃子里掏了兩只冷硬的粽子進去扔在他身上。賀父也顧不得冷,兩手一邊拆了粽葉狼吞虎咽,一邊含糊著咒罵,無非是罵他不找大夫來為自己看腿,又罵他故意不給自己飯吃。

    賀知秋臉上漠然,只出來拿了讓藥店幫忙熬的藥進來給母親喝。

    賀母在床上,看到他進來淚水就落下來了:“還買藥做什么,別人都要收房了,這房子雖然貧舊,平日好歹也能賣個一百兩,如今卻被惡意做了低價,可恨無人幫忙。今日你母舅過來,給了我三百錢,你且拿去賃間房兒,先安頓下來,省得誤了春闈?!?/br>
    賀知秋看慈母諄諄叮囑,眼圈發紅道:“母親不必著急,我已找到門路,將我寫的詩稿賣了些錢,房契已贖回來了,母親且安心養病?!庇帜昧藙傎I回來的蒸好的白糖萬壽糕和五香雞蛋來放在一旁:“母親且用餐,早日病好,孩兒才能安心備考——不要將這事告訴父親,只說我找了人拖著可暫緩一些,省得父親知道還了賭債,又要生事?!?/br>
    賀母哭得哽咽難當:“我兒……辛苦了……是我們沒用……你父親是個混賬,好在如今斷了腿,以后想來也不能出去賭了。你好好備考,總走出個人樣來,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都看看,我兒有多優秀!到時候給你議一門好親……”她原本就是為著焦慮才臥病在床,如今一看兒子已解決了最大的問題,房子保住了,心一寬,藥再喝下去,又吃飽了肚子,病竟一下子好了一大半,竟也能起身自己熬煮雞湯,又張羅著也給躺在床上的賀父送了一碗,到底讓他停了咒罵。

    賀知秋心中也是惻然,但到底松了一口氣,如今還欠著一本書,又要春闈考試復習,時間不多,只能安撫了母親。又回了自己房里,掌燈拿了紙出來,開始想那南風書如何寫來。

    賀知秋忙亂一日,靜下來卻又覺得腹中饑餓,不由有些想起今日在書坊那里吃的胡餅滋味來,今日卻擔憂賣不出,因此當時也放了一卷胡餅在袖中,想著回來可給母親充饑,后來得了錢,便在外邊買了新蒸的萬壽糕,倒把這餅給忘了。想來雖冷了,卻也是實打實的放了胡椒的,便從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卷薄餅來,卻又順手帶出了一個薄薄的小紅包。

    他愣了下才想起來是今日那許公子給的“潤筆資”,估計里頭也就裝些銅板討個好意頭,便打開那紅包抖將出來,卻抖出來一片鏤空金葉子出來,是一張純金剪成的銀杏箋,光燦耀目,還串了細細的絲流蘇,原來這卻是一張金書簽,可用來夾在書中做標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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