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潘老師
王喜春吼出那句話,同時爬起來,頂個血腦袋偷襲對方。鉚足勁沖出去一撲,結果被對方一把扽回去,摔在溝里直打滾。 英雄般的起手。 狗屎似的落幕。 沒有奇跡發生,瘟雞還是瘟雞,不堪一擊。 王喜春不是一無所獲,起碼獲得了男知青們足球射門加時賽。 一個吐血的人躺在溝渠里,瞳孔有些渙散。田頭的老漢們嚇壞了,喊著不能這樣打人,喊著梁隊長呢快找梁隊長,跳溝的跳溝,拉架的拉架,喊人的喊人,四散開來。 幫忙刷大鍋的吳豐義聽見,直線往這邊沖。 梁唯誠越過他,跑在前頭,眉頭緊皺。 杜蘅對于打斗,甚至死人可以做到漠不關心。 只要見慣一個個比貓蓋屎還敷衍的淺墳,誰都可以變得和她一樣麻木而寡情。偏偏王喜春仰面躺著,油膩劉海分散開,此時此刻的眼睛,很像一個人。 ——她的老師。 男人穿著登樣的西裝,推高玳瑁眼鏡邊,笑著告訴她:眉眉兒,當你掌握真理,你就是正確的一方。 他是她見過最斯文儒雅,最鐘靈毓秀的人。 博學,謙遜。 宜古宜今。 他不該活在現實,應該和《石頭記》的北靜王融在一起,形容秀美,性情謙和,真好秀麗人物,該去和賈寶玉惺惺相惜。 杜蘅反應過來時,不知道怎么擠開人群,站在最前頭。 離這雙眼睛很近。 梁唯誠抱起王喜春,其實他不該抱他,內傷的人經不起一點碰觸,但他心急,關心則亂,他對王喜春的特別照顧毫不遮掩。只要梁唯誠在,王喜春也會像個影子一樣跟著他。 他們此時像一對真正的親兄弟。 杜蘅垂下眼睫,看梁唯誠紅了眼圈。 “他媽……才是婊子,呵呵?!?/br> 王喜春笑了,只對梁唯誠笑。 他的口角破開,血往外冒,破敗地笑,無所謂把傷口裂大。 還是那股不入流的堅強。 杜蘅看見王喜春右手小拇指指骨有個詭異的凸起。 他骨折了。 “嘿,這孫子他媽找死!” 被吳豐義隔開的男知青們余火未消,要不是吳豐義等人個頭大,那些拳腳可能再度砸在這個破敗人偶身上。 把他徹底打碎,打破。 “行了?!?/br> 梁唯誠忍下怒氣,接著說,“組織下發文件,對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犯罪分子依法嚴懲,白守信侮辱女知識青年,罪大惡極,王昭蕓同志是無辜受害者。請你們不要再用這樣的詞匯,互相羞辱彼此家中女性?!?/br> 他這番話說完,周圍靜了靜。 入夜一樣的靜。 盡管太陽還在頭頂。 杜蘅的記憶總在不期然的時候展開,用一種很奇怪,很真實的方式,她知道她的感知病了,卻沒想到會看見這一幕 ——老師的眼神與王喜春的眼睛漸漸重迭在一起,她仿佛看見老師死后,被管教干部拖到雪地掩埋時會有的灰敗眼神。 是他帶她走進物理的殿堂。 是他給她講述不世出的天才拉馬努金。 他說她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他會對她傾囊相授,將維也納大學所學的一切物理知識教授給她。 手絹包裹木片捆扎王喜春手掌時,周圍再度靜得可怕。 杜蘅沒有說話,她低頭做自己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王喜春也一聲不吭,一口氣不出,移位矯正的痛對比被人射門的痛,顯然不算什么。 梁唯誠忍了幾回,還是轉頭,看杜蘅。 這樣近的距離看她,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她的呼吸聲柔軟,輕薄,像一片云朵。 她扎結,手法熟稔,像個久病成醫的大夫。 靈魂里的嫻靜,美得很有質感。 是黑絲絨上滾動的一顆水銀,潔凈透亮,遠比珍珠美得有殺傷力。 珍珠可以被握住。 水銀則不然。 脫胎于杜仲明,又不止杜仲明。 她是她自己。 梁唯誠被勾動出狗性的一面,偷聞她的氣息,忘記了掩飾眼神。他那雙淺紅的眼,始終落在杜蘅臉上。 吳豐義、鄭鐵強、許蔓蔓、蘇靈,一眾知青老漢全都看在眼里,每個人對此解讀不同。 譬如鄭鐵強,只覺得梁隊長估計在琢磨寫一篇批判暴力,表揚先進的文章,杜蘅沒準就是表揚對象。吳豐義則看得更深徹一些,經年的愛慕,他讀得出來,梁隊長明顯認識杜蘅,且愛慕她。 老漢們想什么就說什么。 “杜老師,你還會修人呢?” 咔的一下,把一個后生骨折的手指頭修正了。 杜蘅起身,否認自己會修人,這里和她無關了,本來也無關。 不用她說誰都看得出來,王喜春明顯內傷居多。 兩條腿滴溜當啷地走不動道,立都立不直了,梁唯誠跑了一趟衛生所,要來擔架車才把打擺子的王喜春抬去門診部病房。 幾小時后,杜蘅等到了梁唯誠。 梁唯誠向她快步走過來,周圍沒有人,她在樹下站著,任由黃昏光輝皴染她,頭發絲都是美的,他有意誤解這是偷情,說悄悄話的場景。 杜蘅把華紅霞的工分卡遞了出去,請他帶回去蓋章。 她一個人干了兩份活。 何必呢。 衣領最頂上的扣子勒得他呼吸不暢。 梁唯誠深吸了口氣,對調身離開的杜蘅說:“請再給我一點時間,你有個好母親,潘老師的一些近況,我想和你談談?!?/br> 杜蘅拒絕。 梁唯誠哽噎:“杜蘅,難道你不想知道潘老師過得好不好?” “她過得很好?!?/br> “你和她聯系上了?太好了!” 梁唯誠笑了,真心為她高興,即便她對母親潘晚吟的態度有點過于平淡。 她們一樣是杜仲明事件的受害者,以前潘老師自顧不暇,現在她可以幫她了。 “不用聯系,你能稱她‘潘老師’,沒有連名帶姓,足以證明她過得很好?!?/br> 杜蘅說完沒有一刻停留。 她離開,剩梁唯誠一個人,孤單且錯愕地站在憧憬的偷情場景里,偷不著任何一點情。很久很久后,扯動嘴角,露出苦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條趨炎附勢的狗?!?/br> 他自言自語。 如果潘老師落難,他對她的稱謂只會是連名帶姓的潘晚吟?就像稱呼她父親為杜仲明? 這么想也沒錯。 他是這樣的人,她說對了。 好吧,杜蘅和他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她絕對想不到,她的母親有多偉大。 潘晚吟打贏了一場翻身仗,扭身一變,成為將官夫人。她的繼父是珍寶島戰役的大英雄,如今的軍區副司令員,中將軍銜。 許蔓蔓師長女兒的身份為之帶來多少無腦的吹捧與優待,現在的杜蘅,比之更加高貴。 有這樣的好母親,她不必繼續留在草壩子上吃苦。 莫如說,這輩子不用再吃任何苦了。 和陳順的婚姻,大可以以離婚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