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蜈蚣
才開工頭一天,王喜春的賊名已經像個美名似的遠播了。 蘇州籍的賊坯子。 從小沒白吃蟹。 兩個賊爪子比蟹還能鉗,專門鉗革命同志的大小家當。這是個慣偷,慣到什么程度?一雙回力鞋的鞋帶他都要偷,你說可氣不可氣?偷人一條鞋帶,還不如把鞋偷了算了。 有時偷牙刷,偷鞋墊,偷大隊發的小型生產工具,總是偷些不著調的小東西。 被人發現從不辯解,認栽比認親爹親娘都快。 戴帽批判過幾次,沒有用,依舊偷。有人為了生存偷盜,有人純粹興趣愛好。 王喜春就是后者。 目的不是為了生存,而是娛樂自己,這使他的行為更令人惡心。 要不是隊長梁唯誠總護著他,幫他擦屁股,四處調解,王喜春等著吃拳頭吃到飽吧。 譬如今天,許蔓蔓過敏缺席春耕,隊長梁唯誠犧牲自己中午歇活的時間,去給革命戰友送苯海拉明①,一大半原因是為王喜春求情 ——昨晚趁大家喝羊湯吃開火飯,王喜春偷吃了幾塊許蔓蔓護士長母親在上海給女兒買的巧克力。 準確來說是每塊各偷吃一半。 吳豐義領著幾名男知青走過去。 他不為當青天大老爺,只是把被土埋小腿的王喜春從土堆里拔出來,把平車扶正,說自己歇夠了,能代替剛才“勁使大了”的同志干活,分可以記在對方工分卡上。 學雷鋒的標兵發話了,好啊,辛苦你了雷鋒同志。 男人堆里笑聲傳來。 今天做的是三晌活。 一個勞動日算10公分。 上午4分,中午2分,下午4分,每個人都有張工分卡,找各隊隊長在卡片相應日子上中下欄上填上勞動任務,蓋上圖章,才能算賺到了工分。 戲弄王喜春只是午間一點小調劑,太陽偏頭一些,下午的勞作又開始了。 一向守時的梁唯誠遲到。 大伙隨意分配出四人隊伍,繼續平田整地。 杜蘅、華紅霞、水根的隊伍三缺一,最終不知怎么神差鬼使,撿進個誰都不待見的瘟雞王喜春。 “你就是杜蘅?!?/br> 風一停,劉海蓋著,只能看見他的鼻尖,帶土色的嘴唇。 賊光閃爍的眼睛不得見。 陰陰翳翳。 杜蘅沒理睬他,在用韌鐵锨松高處的土。 平田整地,需要在地勢高的地方取土,往低處墊,一般女知青松土,男知青裝上平車,推車填土。 干活時揚塵,能少說就該少說話。 何況這不是一句疑問。 而是句肯定。 水根說著交給我你放心,開開心心推著滿滿一平車的土往低處走,正拍手去灰的華紅霞聽見,兩只眼睛又凌又厲,刀一樣片王喜春,片得王喜春察覺到,轉頭來看她。 他自找的。 “是杜蘅,知道是親爸爸,找來認親是吧??旖新暟?,紅霞姨給你做見證?!比A紅霞叉腰看他。 王喜春不再說話。 低頭繼續鏟土。 突然,他凄厲的尖叫一聲,把鋼锨往后拋,一只恐懼的大眼睛從油膩劉海里暴露出來,身體一轉,抓到華紅霞的手臂之后死也不肯撒開。華紅霞被他扯得直踉蹌,退了好幾步,罵他孬包。 “……蜈……蜈蚣!” “滾你的卵,別扯你媽,蘇州沒蜈蚣?” “……沒這么大的!” 幾揸來長的大蜈蚣在王喜春剛翻出的土塊表面蠕動,黑紅黑紅,油亮油亮,多足同時在活動,啪嗒啪嗒的動靜仿佛就在耳鼓穿行,足足有一根手指頭粗,正打著盤環,看得人瘆得慌,直覺要咬人。 “好大的個頭!” “太惡心了,你們誰去拾掇一下???” 周圍的女知青都在撤。 男知青里也有不少犯惡心。 這么大一條黑油黑油的蜈蚣,大得遠遠超出常見范圍。 他們甚至罕見地認為王喜春瘟雞發作似的鬼叫不算太夸張,這真是一條惡心透頂的大東西。而杜蘅離它最近。 它就在她腳邊。 她身后有警惕的腳步聲,有人在靠近,華紅霞在喊她,要她避開。 一條詭異到擁有了油光的大蜈蚣,乍見陽光,它的哆顫更像是在興奮,多足撥弄土屑的聲音十分密集,惡心。 有人拉了她一把,接著五六柄鋼锨現在她視線里,對著粗大的蜈蚣一通亂扎。 哐哐鏘鏘—— 蜈蚣慌不擇路,順鋼锨往上爬,嚇得鄭鐵強把鋼锨一丟,闊大面孔上五官緊急集合,人跳出了幾步遠。 “媽的,會爬人!” 所有人的攻擊點瞬間變成倒下的鋼锨。 啃啃哐哐一通亂砸。 比起手持利器的圍絞者,蜈蚣仿佛才是有眼有珠的生物。它適應之后,靈活地游走在刀槍劍林里,多足啪嗒啪嗒地配合,一次次險象環生,一邊哎呀哎呀的呼喊反而像是給這只蜈蚣里的先進分子喝的彩。 蜈蚣也許也能聽懂人類的喝彩。 它抬起頭部與若干足部,恍若要享受人類的喝彩,一柄橫插進來的鐵锨,不留余地地截斷了它。 咯吱。 精準扎成兩截,兩排蜈蚣腿還在亂抖。 杜蘅踩著锨肩,向下用力,又是咯吱一聲。 蜈蚣徹底斷成兩截,變成兩個先進分子。 蟲物的汁水天生有股令人畏懼的臭氣,四周靜了靜。但她對臭氣接受能力高,比起當初火車里的人味,比起潑到她臉上的guntang狼血,這怎么不算十分溫和的氣味? 余光告訴她,剛才拉她一把的是梁唯誠。 的確是梁唯誠。 這是他春耕開始后距離她最近的一次,蜈蚣里的先進分子不動了,梁唯誠也不動。 周圍全是眼睛,他清楚自己該謹慎。 這是你對待蚊蚋、渣滓、害蟲的態度嗎? 梁唯誠看著杜蘅的背影,動了動嘴皮,在心里默問。 路過的幾個老農聽說田里出了條大蜈蚣,都好奇地跳下來看一眼。駕驢車的車把式在邊上咂嘴,指指點點,這么大個東西,指不定成了精,這么一死,保不定出啥怪事。杜老師你小心啊。 知青隊里有人冷笑一聲。 “扯什么牛鬼蛇神,說這種話的人沒有好下場?!?/br> “老叔,這話不敢亂講?!?/br> “一條咬人的大害蟲,殺了那是為民除害?!?/br> 說話老漢明顯感受到知青們口氣不好,緊張起來,直把目光投向一邊的梁隊長。動員大會那天,梁隊長把他請了去,客客氣氣的,很好說話一個后生。 梁唯誠領悟到,開口打圓場。 “老叔不是有心的,大家不要抓著不放。這條蜈蚣恰恰證明牛鬼蛇神總會自己跳出來,向杜蘅學習,橫掃盤踞在思想文化陣地上的一切牛鬼蛇神?!?/br> 杜蘅不接話。 不接他的夸。 這話說的,比衛生油②炸出的紅薯糕還吃油,油透了,每一個字眼都是油的。 她的耳朵給腸胃運輸了一波油水。 水根正扯王喜春,讓他別拽紅霞,兩人拉拉扯扯間,聽到紅霞笑了。 華紅霞是氣笑的。好嘛,梁唯誠怎么混進這支軍干子弟的隊伍,她算是知道了。 田間地頭氣氛一下轉向,變得輕松起來。 “咱們隊長的話就是好聽,你們說是不是?!?/br> “隊長,你再這么先進下去,小心許蔓蔓看上你,邀你做上門女婿?!?/br> “隊長才瞧不上那個驕傲的女人,革命江山跟她一家打下來的似的?!?/br> “喂,別他媽說蔓蔓壞話?!?/br> …… 杜蘅已經繼續松土,屏蔽周圍歡聲笑語。 她一心干活,安安靜靜,也并不相信妖怪成精,然而的確發生了一件怪事。 和嬢嬢有關。 —— 【注】 苯海拉明:當時的抗組胺藥物,治過敏。 衛生油:棉花收成之后用棉花籽炸出來的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