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冰河
梁唯誠聽見華紅霞跟了出來,堅持為杜蘅辯駁。 “他說謊!” “為什么梁唯誠不用接受審查?就因為他是先進知青代表?未必先進知青代表不說謊!” 大隊長勸她:“別想泥佛救土佛,你華紅霞一個瘋子媽,一個走資爸,你的賬還沒算清呢,哪來的膽子插手這件事?組織上啥不知道,干部們不是睜眼瞎,不會污蔑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惡人?!?/br> 一下揭穿華紅霞老底。 是好心,也是威脅。 梁唯誠貼著門扇,心知這是個烈貨。 果然,華紅霞突然大聲呵斥:“梁唯誠你出來!” 手掌潮呼呼一片,破碎的玻璃渣子還扎在紅rou里,一點不疼。梁唯誠弱病似的,開始蜷縮身軀,白皙的臉上皮rou在抽搐。 他不出去。 華紅霞怒極,會喊出杜校長來。 他等她喊出對重大政治犯的尊稱來。 杜仲明是他們兩個共同的恩人,對梁唯誠恩情更大。 那封他鐵了心要做父親貞潔代理人的信,他在信上寫:我不想再稱她為母親。爸爸,我求你了,我面朝著浙江杭州城的方向,向您跪下……。 只有承認他是男人一方并不情愿的性交的結果,承認生母的yin蕩,他才能擺脫痛苦的鄉下生活。他意識到,他寫了這封信,偷了家里的錢趕去杭州尋父。 梁家大門緊閉,像一張緘默下垂的嘴唇。 無比威嚴。 威嚴地拒絕他。 大雪天,他幾乎成了雪人,快凍硬了。最后是一位從雪弗蘭轎車上邁下來的天神扶起他,拍他身上雪粉,邀請他進車取暖。 紹興中學的校長杜仲明,意外成為他的郵差,把這封無望的信送到他生身父親梁航案上。 喊出來吧。 喊出“杜校長是怎么對你梁唯誠的!梁唯誠,你摸著良心問問你自己,偷喝阿蘅洗澡水的是誰,你編謊害的是誰”。 喊出來吧! 和杜蘅一起接受審查! 到那時候,他會和組織上說明,用一套事先預備好的說辭,救她們于水火。 恩威并施,他要獲得杜蘅。 就像他要擺脫生母,擺脫窮困,靠近父親,靠近光明一樣堅定。 那個“杜”字已經飛出華紅霞的嘴巴,眼看那一串忘記敵我分野的話呼之欲出。 “紅霞,你只穿了一只鞋?!?/br> 杜蘅很少見地在公眾面前大聲說話了。 先前有人甚至謠傳她是啞巴。 她請華紅霞回屋,把鞋穿上,套用了一句語錄上的話,表明自己相信大隊長所說的,不會污蔑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惡人。 她的配合,讓局面一下松緩。 有的人,是可以把話說出如沐春風,鎮定人心的功效。 梁唯誠怔了一刻,痛覺開始恢復。 一起恢復的還有后悔。 然而不等他后悔個徹底,短短幾個小時之后,擂門聲再度在知青大院里響起。這回來的是男干部,敲的是梁唯誠的房門。 他們帶走了他。 眾目睽睽之下,很不客氣。 更不客氣的還在后頭。 他枯坐到夜色降臨,一束手電擰出的毒猛白光遽然打在眼珠上,接著干部們洪水似的涌進來,把他圍了起來。其中一個天津人用不普通的普通話氣恨地朗讀起一篇文章。 《說解皇帝朱元璋》。 作者,梁航。 1960年3月刊登于雜志《獨立評論》。 “梁唯誠,老實交代,你父親梁航寫這篇文章想影射誰?” 天津人鼓著眼珠,把一本語錄推到他面前。 明史專家梁航寫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主寫朱元璋與胡惟庸,胡惟庸是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宰相,結局慘烈。梁航梁教授那時整六十歲,在學界頗有威望,他甚至開創了一個頂時興的學派——影射史學。 明代如汪洋大海,由他在里頭桀驁不馴地捕撈。 捕胡惟庸、捕藍玉、捕永樂皇帝、捕嚴嵩父子、捕胡宗憲、捕海瑞,做他的階級文章。 十幾年前,杜蘅才三歲。 她是從哪里讀到這篇文章的?! 她提起這篇文章,她想做什么?! 卑劣的人對危險嗅覺從來比君子靈敏許多。 君子會做人性與正義的癡夢,他們不做。 梁唯誠像吞了塊石頭,沉甸甸墜在胃里。 不會的。 他可以確定,1971年杜仲明事發,跟隨父親落難的杜蘅應該很多年沒摸過書了。那她又是什么時候,什么契機下讀到他父親銷毀過的文章? 一字不差記誦下來,像是預料到會有今天。 不可能的。 她預料不到。 誰都預料不到歷史前進的軌跡! 梁唯誠回想起杜蘅,打出個寒噤。 像臥躺在冰河面上。 冰面凝結不動,底下刺骨的水流沒有凝結,依然可以吞沒一切無知的生靈。 對杜蘅產生的懼怕讓他覺得冷,冰冷之余,愛火竟然在一場嚴肅的審訊面前燒得更旺。 迫切想討好她的心到達一個高峰。 他承認,他有點賤。 也許不止“有點”。 那邊,安然回到知青大院的杜蘅此時正和華紅霞面對面吃饅頭。 廢柴油燈平等地熏著兩張臉。 她把自己菜碗里幾條油葷撿給華紅霞,華紅霞又連本帶利夾還給她。 杜蘅不想嚇到已經十分不安的華紅霞,所以并沒把脫險辦法說得太詳盡。 她像梁航捕撈明史一樣,捕撈梁航自以為清高的文骨。不是無中生有,無需潤色污蔑,原文的樣子足夠讓梁航以及梁唯誠父子在他們自以為擅長的栽贓領域好好吃些苦頭。 尤其梁唯誠。 他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審訊。 知青大隊隊長與干事們撒開的陣勢算溫和,對他而言,卻是極重打擊。 他用心經營的“先進”,有了裂縫。 不看別人的眼睛,不和別人多說話,但杜蘅的心、眼、耳無不在聽取他們說了什么。 比如大隊長的“泥佛救土佛”,難道她不可以拿來做文章么? 泥佛是什么佛? 土佛又是什么佛? 佛,可以存在嗎? 大隊長,你認為呢?很多人都聽到了啊。 杜蘅用大隊長勸華紅霞的語氣反勸大隊長,是好心,也是威脅。她完全可以在自己天生軟糯的嗓音里加上淡淡的無恥,運用得比誰都自如。 這并不比各類算式復雜。 無恥是最容易習得的知識。 核基地兩年不長不短的生活,在她身上捶打出來的東西,比洪水猛獸還要嚇人。 誰非要看,她可以拿出來。 相信大隊長聽懂了她的話,會“好好”對待梁唯誠。 半個月后,梁唯誠從困境脫身,又不完全脫身。 他照舊早起挑水,挑整個知青大院需要的水,花更大的力氣討好遠在浙江,擺平此事的老父親,以及某些知道他低賤出身的“同志們”。 來往反復,夏天襯衣單薄,擔子磨破肩rou,長水泡,挑破水泡,繼續挑。只能等著身體適應,水泡變成一層繭。 整天下來,徒留悠遠酸臭味。 一天傍晚,夕陽西下。 挑完最后一擔水的他見到了杜蘅。 是杜蘅讓他見的她。 她一個人站在這座二十年代某個軍閥留下的二樓長廊上,手拿一顆新鮮欲滴的西紅柿,正吃著,冷冷垂視他的樣子,自上而下。 投來的不是眼神,是竹葉青之類的蛇在吐信子的聲息。 春天播種,夏初收獲的西紅柿在她手里。 半個月前播種,今天收獲的回敬結果在她眼里。 狼狽的梁唯誠仰望她。 濃蔭匝地,蟬聲含蓄起來。夕陽的光灑在杜蘅臉上,纖長睫毛在小臉上蓋著淡淡陰影,風把她鬢邊的一縷頭發吹到嘴邊,她挑開,才咬的下一口。至始至終,垂看他,冰河般往外冒冷氣。 她平板的眼神落在他臉上,西紅柿好紅,紅出了血光,恍若在啃噬他的心臟。 汁水是他流出的鮮血。 可以再來一局,反正梁航值得挖掘的文章多的是? 這套卑劣的把式她可以玩得更出色。 似乎聽見她文靜表情下的心聲。扁擔兩頭木桶空空,梁唯誠的肩還是被壓低了幾分。